40、35、去也萧瑟归也寒 ...
-
正月十五这天，允祥天不亮就得进宫去。我睡眼惺忪地帮他更衣，不小心扣错了一个纽襻，他笑着按住我的手，说：“你去歇着吧，我自己来。”我摇头，固执地把襻子解开，又一颗颗地扣起来。他张着手臂任我摆弄着，又说：“今儿一整天都得伴驾了，浅如进宫陪皇后，弘昌、弘暾、弘皎也得进去，偏劳你带着孩子们在家过节了，你们做些好吃的，让小纪子去买几捆烟花去，放着看个热闹，还有……嗯，我争取早点儿回来。”
我给他正了正披领，听他絮絮叨叨的，不禁笑了，“王爷的心思几时变得这样细碎了？好了，我知道了，不是还有凝雪她们在嘛，你也知道我不是会亏待自己的人，在家落得自在，兴许比你们吃御宴的过得还好呢。”
他摊手，“管着户部的事儿，哪处想不到都不行，得，成碎嘴锤子了。”
“诶？你还别说，我就是专爱使碎嘴锤子的木匠。说句正经的，你那腿疾不是这么个拖法，这个病三分治七分养，你总是没日没夜地忙，哪里好得了？你那皇帝哥哥不是三天两头的赏银子赏下人嘛，怎么就不舍得赏你几天假让你歇歇呢。”
“才刚说我啰嗦，你又来了不是？如今什么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哪里容得我享闲呢，现在按顿吃药，腿也不那么疼了，我没事儿，”说着，贼笑着凑过来，小声说：“你要是不放心，咱今晚再试试？”
我笑着推开他，啐道：“老不正经的！快走吧，要试找你的小嫩草们试去。”
“哈哈，说着说着就醋上了。我也说句正话，要不派人把晞儿接回来吧，你们娘俩不能总这么僵着不是？”
听到晞儿，我的心就像被钝刀子锯着似的，疼着疼着，就只剩下冰凉和麻木了。“再说吧，现在她别不过劲儿来，我也理解，顺其自然吧。你快去吧，顺儿在外头冻得直咳嗽，家里有我，放心。”
他握了握我的手，“天还早，你再眯会儿。”说完就转身出去了。
见他们走远了，我回到床上坐下，却没了困意，脑海中回现着晞儿的脸，一会儿是幼时偎在我怀里撒娇的样子，一会儿是那天清冷的表情，五岁的晞儿是我的宝贝，二十岁的晞儿，却视我为路人，甚或还不如路人……
----------------------------------------------------------------------------
那日，弘昌的一声额娘，软化了所有人的心，一时间啜泣声迭起，我蹲下去抱着他，听他在我怀里一遍又一遍地唤着我，似是要将这十几年的缺失都补回来。我流着眼泪，轻柔地抚摸他的发辫，满心皆是欣慰。
凝雪带着两位后进门的庶福晋过来给我见礼，我忙起身虚扶，“三位妹妹不必多礼，要论位份儿，如今凝雪妹妹是在我之上的，也该我给妹妹道这个福才是，既是一家人，这些虚礼能省就省了吧，福晋您说可是？”允祥当上亲王之后，封诰命的福晋总共六个，而三个侧福晋中，富察氏、乌苏氏都排在我前头，照理我该给她们请安的。
浅如笑说：“姐姐说的极是，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好日子才最实在。”说着，朝站在后面的几个孩子招招手，“暾儿，领着弟弟妹妹来给兰额娘请安。”
弘暾虽然只有十三岁，却是难得的沉稳，走过来先施一礼，“孩儿弘暾给兰额娘请安。”旁边几个小的也抱拳的抱拳、做万福的做万福，齐刷刷地说：“给兰额娘请安。”
“好孩子，都起来吧，回头去兰额娘院儿里吃点心去。”我笑着答应，又看向浅如，“福晋把孩子们教导得真好，都这么规矩懂事，尤其是二阿哥，温文有礼，将来定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弘暾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动作神态，竟然和允祥极像，难怪他总会有意无意地提起这个孩子。余光不经意瞟到站在我身边的弘昌，他看向弘暾的眼神让我心里一紧，难道我所担心的事情，竟是逃不开的吗？
看了一圈，也没见晞儿，我便问弘昌：“昌儿，你大姐呢？”
弘昌“啊？”了一声，缓过神来，四周看了看，回道：“大姐最先出来的啊，怎么这会儿不见了……许是在额娘屋里，儿子去找。”
我拉住他，“不用了，我正好回屋收拾收拾。”见这情形，我就猜到个八九分了，浅如显然也明白怎么回事，冲我点点头，便招呼着一院子的人去用早膳，末了还拖走了想留下来的允祥，“一会儿让丫鬟把早膳送姐姐屋里去，姐姐和晞儿好好聊聊。”
我先去了晞儿以前住的小屋，没找见人，便折回自己的屋子，可能是听到脚步声，我刚一进门，翠柳便从里间挑帘出来，疾步走过来一把握住我的手，眼里闪着泪花，“主子，奴婢可算把您盼回来了。”
将将忍下去的眼泪又涌了出来，翠柳见老了不少，不再是我印象中那个聪慧伶俐的小丫头，却仍是我在这一世最知心的朋友。“柳儿，这些年难为你了，咱们姐妹间就不说那么多客套的话了，往后的日子还长，我有好多故事要给你讲呢，现下你也知道我急火火地来干嘛，晞儿可是在里头？”
翠柳拉着我往门口走了两步，压低声音说：“格格和额驸都在里面，主子，这些年发生了太多事情，格格那时还小，难免有些想不通的，待会儿您见了格格，一定好好说，别动气儿啊。”
一向说话办事有分有寸的翠柳竟这样担心我和晞儿的关系，看来情况比我预想的还要糟糕，但现在无论如何得过这一关，我暗暗吸了口气，走过去抬手撩开门帘。
里屋摆着好几个大箱子，晞儿直挺挺地跪在这些箱子中间，旁边站着个清隽文朗的年轻人，皱着眉头，一筹莫展的样子。见我进来，那年轻人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跨过那些箱子走到我面前，单膝跪地，“孩儿给额娘请安，额娘吉祥。”
“快起来，萨克慎是吧？嗯，真是个一表人才的孩子。你先去跟你阿玛他们一起用早膳吧，我和晞儿说会儿体己话儿。”
萨克慎担忧地看了眼面无表情的晞儿，又对我抱了抱拳，才跟着翠柳出去了，临出门前似乎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折回来。看得出来他对晞儿的在乎和体贴，还能这般克制隐忍，两个细节便让我在心里肯定了这个女婿。允祥给晞儿择了个好人家，然而父爱再深厚，也代替不了哪怕绵薄的母亲的关心，在孩子心中，这个家依然是不完整的。
我从两只箱子的夹缝中挤进去，跪坐在晞儿对面，曾经想过，再见时女儿静默窈窕，儿子风姿飒沓，如今真的见了，才发现两个孩子都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漂亮，晞儿已经脱去小女孩儿时的稚嫩模样，也是眉眼更像我，鼻梁秀挺，嘴小巧而饱满，似足精致版的允祥。
“晞儿，地上凉，咱们起来好不好？”我拉起她的手，她没有拒绝，也没有回应，仍是冷冷的，看向我的目光不带一丝温度。我本也没抱希望她会听我的话，索性陪她跪着，又问：“告诉额娘，你在干嘛呢？”
她终于有了些反应，放空的目光聚在我脸上，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我在跟我额娘说话。”
我心里倏地一颤，闭了闭眼，强压下那股不适的感觉，“额娘这不是回来了吗？有什么话，就跟额娘说，额娘也有很多话想跟晞儿说……”
“我已经在说了，额娘也听到了。”她打断我的话，指着周围的箱子，说：“很小的时候，有一天，额娘突然不见了，我哭、我闹，我缠着阿玛、缠着柳儿干娘问我额娘去哪儿了？阿玛说，晞儿乖乖的，额娘过些日子就回来了。从那以后，我就加倍地听话，可是好多个‘过些天’过去了，还是没见着额娘。我问柳儿干娘，额娘为什么老也不回来，是不是我还不够乖？柳儿干娘就抱着我哭，然后带我去小屋，让我看这些箱子，她说：格格，这都是你额娘给你攒的嫁妆，它们代替你额娘守在你身边，等格格长大嫁人了，你额娘就回来了。”
听到这里，我已经快被深深的自责没顶，指甲抠进手心里，竟也觉不出几分疼痛。晞儿却是淡淡一笑，轻蔑的，不屑的，然后继续说：“从那儿以后，我又开始盼着长大、盼着嫁人，有一次五伯母接我去她家玩儿，我拉着弘晊哥哥就问：你要不要娶我？要不要娶我？弘晊哥哥被我唬了一跳，直跟五伯母说我病了，还病得不轻。呵呵，我是病了，从额娘离开的那天开始，就彻彻底底地病了，再也不会好了……可是那时候我还想，就算弘晊哥哥不要我，总有别人会要，只要有人愿意娶我，我就能见到额娘了。可是五年前，皇玛法指婚的旨意终于传到府里，而我也终于明白，额娘不会回来了，之前阿玛说的、柳儿干娘说的，不过是用一个谎言代替另一个谎言！阿玛问我对这门婚事可还满意的时候，我说不出来，因为我的心早就被密密麻麻的谎言蒙蔽了，感受不到什么是真情，什么是假意，于我而言，夫君是怎样的人已经无所谓了，反正不管嫁给谁，都找不回那个爱我疼爱，抱着我叫我‘宝贝儿’的额娘了，我只有这些箱子，只有这些箱子里装着的回忆。”
我握紧她的手，使劲地摇头，“不是的，晞儿，不是这样的，额娘爱你疼你，从来没有变过，你永远都是额娘的宝贝！现在额娘回来了，晞儿，给额娘一个机会，把这些年亏欠你的都补偿回来，好不好？”
晞儿一把甩开我的手，站起来时微微趔趄了一下，我赶紧去扶，又被她挥手打开，“你一走就是十五年，十五年啊！你走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有没有想过弘昌？既然当初你可以不管不顾地去做那大义凛然的人，怎么不‘大义’到底？为什么还要回来？！告诉你，我已经不是你的女儿了，我没有这样抛家弃子的额娘！没——啊！”
“啪”的一声，晞儿的头偏向一边，白皙的脸颊顿时红肿了一片，这一巴掌同时也砸在我心上，让先前缓缓滴血的伤口骤然迸裂。
“晞儿，你怎么能这样跟你额娘说话？！”允祥的脸气得青紫，刚刚落下巴掌的手无力地垂在身侧，语气中的痛楚多于责备。
晞儿捂着脸抬头，眼神像利剑一样划过我，又转向允祥，咬着牙说：“好，阿玛，我不说了，什么都不说了……从今往后，我一句话都不会再跟她说了！”说完，便恨恨地离去，留给我一个无法企及的背影。
允祥走过来，扶住我的肩，“兰儿，晞儿她……”
“她没错，是我错了，是我种下恶因，现在苦果自尝……其实，我只想告诉她，无论她还是不是我的女儿，我都还是她的额娘，可是没想到，她这样恨我，竟然连赎罪的机会都不给……”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35、去也萧瑟归也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