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番外 醉乡中，东风唤醒梨花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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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门外，仁圣医馆。
小伙计端来水盆，恭敬地说：“四爷，先让小的伺候您洗手吧。四爷？四爷？”
胤禛这才从满手的猩红中拔出眼来，“哦”了一声，任由小伙计替他挽袖洗手。小伙计赔着笑脸一直在说什么，可他半点也听不进去，此时此刻，他的满脑满心都是那张白得接近透明、痛苦得五官有些扭曲的脸，她一直捂着肚子，身下渗出这么多的血……他倏地起身，“哗啦”碰翻了水盆，小伙计惊讶地看着从来不愠不急的四爷惨白着一张脸几步冲进诊室去，连阻拦都来不及。
裴覃闻声转头，正看见失魂落魄的胤禛，一手攥拳垂在身侧，一手揪着门帘，眼中三分自责，七分……害怕？
裴家世代行医，仁圣传至裴覃手中也有将近二十载，他自诩惯看生离死别，淡对亲丧友痛，可门口那人的神色，却让他吃惊不歇—那还是四阿哥吗？一向淡定的眼中竟有那样汹涌的情绪翻滚……裴覃不禁低头看了看塌上这个在止痛药丸作用下熟睡的女子，雨露清荷一般的容色，他的心里暗暗有了眉目。
裴覃平静地写完处笺，略略弯腰伸手，低声道：“四爷，请。”胤禛不放心地看了眼病榻上的纤弱身躯，见裴覃又低了低身，才挪动脚步。一出来，胤禛便急急地问：“先生，她没事儿吧？”
“四爷请放心，这位姑娘并未伤着骨骼、内脏，只是正值月事，恰被马蹄踢在小腹，是以乃显阴虚阳搏之症。”抬手招来小伙计，“六子，把这服药细细煎来，记得，当归以酒洗净，煎好了就去服侍里面的姑娘喝下。”小伙计应声而去，裴覃便请胤禛坐下，吩咐人沏来上好的毛尖，二人相对坐饮。
触到茶杯，胤禛才发现自己的手这么凉，他握住杯子，嘘了口茶水，方觉浑身的感官都恢复了功能，胸膛里的悬吊复位。他清了清嗓子，语气恢复平日的客气、平和：“先生医术高明，在京城乃至整个大清朝都是首屈一指的，这次有劳先生了。”说着，自袖中掏出一枚五十两的锭子放在桌上，“出来的仓促，没带多少银两，这个请先收下，改日胤禛还有重谢。”
裴覃捋须轻笑，“连上十日的药，一共五两银子。”然后将银子交给一旁的伙计，“拿给账房，找四十五两。”胤禛刚要开口，裴覃便做手势制止，“医者有其道，四爷不必多虑。恕老夫多言，这位姑娘是……”
“是我的马车撞了她，既如是，我就不与先生客气了。”
见四爷不着痕迹地岔开话头，裴覃便知趣地不再询问，淡然自若地招呼四爷喝茶，余光却不偏不倚地瞥到楼梯缓阶处的鹅黄色身影，暗自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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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西郊别院。
正是桃红柳绿的季节，柳叶儿层帘后，紫衣佳人螓首微仰，杏核水眸望向不远处的树梢。一双修长的手臂从身后轻轻环上纤腰，低声问：“看什么呢？”伊人转身，巧笑倩兮，“没看什么，我让人给你烧了热水，先去洗个澡吧。”
胤禛凝视着怀中香软，心湖泛起波澜。他不是没见过绝色倾城的女子，比琉璃柔美者有之，妖娆者有之，端庄者有之，妩媚者有之……却无一如她这般，惊鸿一瞥间就摄住他的三魂七魄，让他丢了理智，失了体统，从此将他的大半颗心锁在这方偏隅之中，不能，也不想抽走。他俯身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琉璃咬唇忍住笑，轻啐道：“登徒子！”
薄雾缭绕，温热的水将身体包围，柔荑轻抚他的脊背，驱散连日来的疲倦，“呼——”胤禛长长地出了口气，唯有在此，才能找到片刻的清静平和，可以暂时忘记自己的身份，抛开那些琐碎纷争，不用去想永定河工还需要多少银两？西北的军粮何时能送到？万寿节要准备什么寿礼……若有海枯石烂，他希望就在这一刻，与眼前人生可同衾，死亦同穴。
“爷，”她轻唤，他“嗯”了一声表示在听，“我……”有些为难，也有些紧张，她听到自己声音里的惶然，“我何时去给福晋敬茶？”话一出口，她感觉到手下的肌肉明显紧绷了一下，沉默了须臾，他转过身来，迷蒙中她看不清他的眼，只听到低柔如故的声音：“再等等，琉璃，再等等。”
再等？她一直在等啊，可是两年了，他究竟让她等什么？即便不明了，她也愿意等，为了他。于是她点头，乖顺地垂下眼睑，继续仔细地为他撩水擦身。她的失落毫无遗漏地撞进他眼中，而他只能佯装不见，可是心痛如何容得人忽视？他紧紧地握拳，痛恨自己的畏首畏尾，一些东西他看得太重，譬如他强权而强势的岳丈……江山还是美人？从前无比笃定的选择，却在两年前的那一天动摇了，他逃不开那明黄的吸引，就像摆脱不了皇子的身份一样，无奈，且无力。于是他只能让她等，他又何尝不是在等？等待一个契机，或许等一颗带有爱新觉罗印记的种子在她身体里发芽，或许就在皇父南巡回来之后……为了他和她共同的晴好的未来，现在就必须暂时在他人檐下避雨。他还不能给她长远的承诺，只能用眼前的温存安慰她。
当晚，激情退却后，她伏在他的胸口，听到他满足的叹息，然后他说：“琉璃，我定会给你个名分的，一定。”
名分真的很重要吗？她在乎的难道是那一杯媳妇茶？琉璃摇摇头，青葱玉指点在他的唇上，柔声道：“胤禛，我只要你是我的，不要为我为难。”
言者动情，闻着动心，他凝视她迷离如丝的眼，慢慢贴上她的唇，一个吻，更深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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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阿哥府，午后。
琉璃也没想到，她竟然走到这里来！对于十三阿哥的印象并不清晰，只记得眉眼与胤禛很像，那时他还是个单薄的孩子，而她的胤禛，已然能够给她最坚实的庇护。四年间她不止一次在想，若是当年坚定些，若是开口相求，若是等到他来……是否能得长相厮守？可惜，人生没有假设，她甚至没和那拉氏交过锋，便败下阵来，仓惶逃走，敝履般惹人讨厌，连她自己也讨厌那样强撑的骨气，于她而言，输了爱，还剩什么？
朱漆门内走出一个少妇模样的女子，素绫斗篷遮住微微隆起的腹部，面色有些苍白，算不得出人的姿色，但那一双眼，含着浓稠的蜜意，顾盼间光彩熠熠，微笑时弯出好看的弧度，她说：“我不方便蹲下，请姑娘起身说话，你叫什么名字？”
她是十三阿哥的福晋吧？琉璃想，静女其姝，眼前微笑垂询的女子给了她莫名的亲切感和勇气，于是她说出名字，随她进了府，不管那个叫翠柳的姑娘对她表现出怎样显见的防备和不屑。
久而久之，琉璃在心里认定楚兰这个福晋，名分高下算得了什么？那个顶着嫡妻之名的女人眼神那样凌厉，高昂着头，不可一世的模样，然而琉璃看得到她脆弱而敏感的心，像溺水之人，生怕抓不住那颗稻草。楚兰则不同，她永远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却把十三爷的心拢得死死的，不费一兵一卒，便攻城略地，她才是真正的聪明人。除此之外，她还是个心思灵透的人，对于很多东西，看得比别人明白，这一点让琉璃看到一线希望，所以当楚兰好心地为她跟十三阿哥牵线的时候，她便顺着藤蔓牵出另一个故事：
“主子可知这个故事里除了四爷、十三爷和福晋……还有……还有奴婢……”
当然，是故事就必然有原型也有杜撰，身份是实、和胤禛的关系是实，只有这些年隐居天津的段落，被青楼、流产等等不堪回首的身心折磨取代。话本里最惹人眼泪的情节，如她所愿，楚兰信以为真。
善意的欺骗，老天不会计较吧？琉璃暗想。
孰料月儿偏不向她圆，上苍偏偏容不得她行半点不义，报应来得这样快，不到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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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是从胤禛口中得知楚兰的事情的，眼泪“唰”地流下来，她抓住他的袖子，几近哀求：“你不能救救她吗？”胤禛眉头紧锁，语气冷漠：“她这样做，还算识得大体，她走了，十三弟也能收收心了，难道我不该成全她？再说，老五不是已经出手了么，何用我多管闲事？”
这样冰冷的话从他口中说出并不意外，多事之秋，他当然选择绕道而行，明哲保身，但是事关楚兰，琉璃还是被刺痛了，那是她的恩人啊，楚兰忤逆德妃意愿的诸般行径中有多少是因她而起的罪孽？
她缓缓屈膝，跪在他跟前，“胤禛，救救她，救救她！没了她，十三爷如何活得下去……”
“没有她十三弟可以活得更好！琉璃，不要多管闲事。”他烦躁地打断她，向她伸出手。
她没有把手递过去，平生第一次，她没有顺从他的意愿，心很沉，很累。楚兰为了她和胤禛的重聚费尽了心思，而她回报的又是什么？她起身，避开他的视线，“爷回去吧，奴婢乏了，先歇着去了。”冷淡的语气，疏离的称呼，仿佛只是滕妾和男主人，甚或是姑娘与恩客，总之，不是心心相印的一对爱人。
胤禛悔意顿生，却迟疑着说不出挽留的话。就这样吧，她因此生气也罢，能和她过一辈子，终归是他，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也只能是他。“也好，你有孕在身，早些安置吧。”他给自己找了一个理由，足够说服自己对她眼中的嘲讽视而不见。
然而自责已在琉璃心底生了根，随着她腹中的胎儿，一天天长大。最该安眠的时候，她夜夜被噩梦追赶，惊醒时一身大汗，她梦见楚兰的手脚都被镣铐磨破，溃烂处流出红黄交杂的液体，空气中溢满腐败的味道，没有血色的一张脸，深凹的眼睛显得大而空洞，她忽然朝她伸出手，细长的指甲抠进她的脖子里，尖声质问：“为什么不帮我？！为什么对我撒谎？！为什么？！”琉璃大惊失色，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听到楚兰癫狂的笑声，她说：“你一定不得好死！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琉璃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她开始日日礼佛，在佛祖面前告解自己的罪，祈求神明看在她腹中无辜生命的份上，保佑她们母子。她太需要这个孩子平平安安地降生，因为胤禛说过，一旦诞下皇孙，便可将她报送族谱，她便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她的孩子，就能有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为了孩子，她不能死，也不敢死。
佛听到了她的祷告，让她的孩子平安降世，有了一个堂皇的身份。佛也同时惩戒了她，让她用无尽的鲜血为曾经的自私和欺骗付出代价。
那一日，疼痛从日出蔓延到日落，她被梦靥与现实撕扯，脑海中闪现出一张张熟悉的容颜——温婉的楚兰，清冷的浅如，俊朗的十三，还有她痴恋的那个人……
“再使把劲儿！看着头了！哎，使劲儿，使劲儿！”产婆的声音唤醒她昏沉的意识，她发狠地攥住床单，咬牙、挺腰，勃发全部的力气，“呃——”“哇——”洪亮的啼哭和她的嘶喊同时响起，她听见产婆跑到门外报喜：“恭喜王爷，贺喜王爷，是个小阿哥！”
小阿哥……他们的儿子……她做到了，终于做到了，留下他的骨血，铭刻她的印记。
“胤，胤禛，”她瘫软在他臂弯里，艰难地吐着气，“真，真像，像，一场，梦……”胤禛死死地搂住她，下巴抵在她逐渐冰凉的额头，拼命地想留住她残余的一丝体温。“胤禛，院，院子里，梨花，开，开了吧……”
他勉力克制着呼之欲出的嚎啕，“现在是八月，王府的桂花都开了，你快点好起来，咱们回家。”
回家，他给她的最后，也是最初的承诺，真好，他终于可以带她回家。“好……我，我们，回家……还有，孩子，孩子，一起……”
最后一瞬，她听到他压制在胸膛中的呜咽，那是将她引向极乐世界的梵音。拼尽生命换来这样的结局，于她，已是圆满。
画堂春暖绣帏重，宝篆香微动。此外虚名要何用？醉乡中，东风唤醒梨花梦。主人爱客，寻常迎送，鹦鹉在金笼。
能不把此情深种？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番外 醉乡中，东风唤醒梨花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