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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Carlos Sainz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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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 Carlos Sainz
麦克斯·维斯塔潘,荷兰天才,奥地利红牛车队的宠儿,我的现任队友。如果说我对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不感兴趣,那我一定是在撒谎。不过他本人可能永远也想不到,我对他的兴趣不是来自竞争欲,而是来自桑德罗——相似的天赋、傲慢、甚至是蓝色眼眸——让我从最初就忍不住对他心生好感(奇怪的是,桑德罗倒好像不怎么喜欢麦克斯)。向麦克斯第一次递过右手时,我还在打量他的眼睛,琢磨着似乎还是桑德罗的眼睛更好看、更澄澈。
一旁的摄影师尽责地为我们拍下照片,一秒之后,“嗨。”麦克斯说,抿唇露出一个青涩的微笑。
我赶紧回神,松开手热情地说:“Hola amigo,叫我卡洛斯就好了。”
麦克斯点点头,“你也可以叫我麦克斯。”
——就连这带着些许颐指气使的语气也像。我用手抵唇,忍下了一声笑。
身为围场里为数不多的年轻人,我们的共同话题总是多些。随着这神奇的赛季慢慢展开它的画卷,我俩的关系也日渐亲近。我想正是因此,在新加坡那场令车队难堪又恼火的换位风波之后,我才感到格外不悦。而赛后采访和复盘时,麦克斯自我防御的态度更是让我心头火起——好像我才是做错事了的人一样!无论如何,如果是桑德□□出同样的事,他至少还会诚心诚意地给我道歉,而不是在领队明示暗示之下也梗着脖子,坚称自己没错。
我强压着怒气回了酒店,偏偏却连给桑德罗打个电话都做不到。因为一月前的斯帕,我又险些冲动地向他道出我的心意……而这次——唉,我也不知道……如果说桑德罗是意识到了什么,可他说“需要加练以给新帅留个好印象”时却实在不像骗我;如果说他仍一无所知,他又为什么找了那么拙劣的借口提前回了马德里?
总之,我实在没有勇气在这时刻接到一句“你喜欢我?那真是糟糕”,所以只好戴上蓝牙耳机,躺在床上,点开了一段录制的音频。
那是在去年的春天,我去电得不巧,桑德罗正和他的体能教练奥斯卡在瓜达拉马山骑行。他接通电话时还饶有兴致,不时向我转播一路奇形怪状的流云野树,到最后阶段却疲累得一言不发,只能靠意志支撑。我也不再说话。于是这段电波中,只剩他的喘息、风声、间或闪过的短促鸟啼。
从此之后,每当我心情不好时,总是会听这段录音。听着他的呼吸,我就能感到安宁。
然而就在这恬静的时刻,一道我最不想听到的声音像午夜凶铃似的兀地在我身后响起:
“卡洛斯。”
我吓了一跳,没拿稳的手机就摔了下去,正正砸在我的脸上,痛得我不由自主地惨叫一声,弓起身子,捂着脸倒吸冷气,眼泪直冒。这下子,不速之客也被我吓了一跳。他手足无措地靠过来,试图帮我缓解疼痛。我咬牙忍着酸痛,不客气地挥开他,质问道:“你怎么在这?”
麦克斯尴尬地收回手,摸了下鼻子,“我来道歉啊……我敲了门的,但是你没应。然后、呃,咳,你门没关严……卡洛斯,我真的不是故意想吓你。”
这时,我听见桑德罗的喘息声从手机传来——想来是刚才我不小心把耳机弄掉了,又误触屏幕,导致录音开始公放起来。我捡起手机,将录音暂停。“哈。”我尽量心平气和地说,“好吧,apology accepted。”
但荷兰人莫名其妙地盯着我好一会,苍白的面庞猛然诡异地飘起浓重的红晕,眼神躲避般向四处瞥着,“……嗯,哦。”他说完,却站在原地迟迟未动。我猜他可能还有一通解释未说,因此一开始并未礼貌地请他滚出去。但在宛如对峙的僵持中,我渐渐等得不耐烦,几乎忍不住要问他的时候,麦克斯突然开了口。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他语调平稳而坚定。而我愣住了,纳闷地发现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卡洛斯,你放心,因为我也喜欢男人。”
我目瞪口呆,一时间不知道是我在做梦,还是麦克斯在做梦,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蹦出这样一句话,不知道该先为那个“也”还是他是同性恋做出反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麦克斯面上流露出由衷的如释重负,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
忽然间,我仿佛与他感同身受。我意识到,他绝非在玩笑或是恶意戏弄我,因为这份必须将秘密守口如瓶,不敢对他人推诚布信的孤独感,我不是也正承受着吗?
“我知道了。”我不由自主地对他生出同病相怜的恻隐,说,“你放心,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麦克斯单膝跪在床沿上,右手握拳,向我伸来,“成交。”
我笑了笑,和他拳头相抵,“成交。”
但是当我收回手,依然好奇得抓心挠肝,根本想不明白他是怎么看出来的。最重要的是,如果连对我了解有限的新队友都能看出来,那爸爸呢?桑德罗呢?我抿了抿唇,实在忍不住问他:“可是,你究竟是怎么发现的?”
麦克斯怔了一瞬,脸色蓦地又烧红起来。他窘迫地指了下我的手机,难以启齿地说:“因为我刚刚听到了……”
“听到了”?我低下头对着手机琢磨,莫非他记得桑德罗的声音?我第一次发现麦克斯居然如此敏锐,仅凭三四秒的呼吸声就能判断出那是谁以及我喜欢他,让我不禁心生敬佩。
“呃,当然,我理解你,看……电影是很正常的事情。”麦克斯苍白无力地补充道。
“什么?”我看着他,皱了下眉,发现我又听不懂了。
就在这相顾茫然的面面相觑中,我忽地灵光一闪——立刻恼羞成怒地抄起身旁的枕头向荷兰人砸了过去,“那不是!你他妈在想些什么?!”麦克斯一惊,闪身夺路而逃,还不忘为自己辩解:“对不起,我很抱歉!但是听起来真的很像啊——”
“Hou je mond!(闭嘴)”我大吼道。
这个插曲尽管荒谬,不过从此之后,我们的关系才真正意义上的亲密起来。这位有一半比利时血统的假波洛后裔没过多久便向我坦白他暗恋丹尼尔——当然不是后来成为我队友的那位,而是后来成为他队友的那位。澳大利亚人天性幽默、开朗热情,人缘一向是围场最好,经常也喜欢逗麦克斯这个团队里最年轻的小孩开心。我并不意外麦克斯喜欢他,但暗自却深感同情,因为丹尼尔·里卡多看上去真是直得可以。
当然,那时我怎么可能预料得到,被我判定不可能的两人走到了一起,相反我和桑德罗却在同一条路上渐行渐远……那时我总还是心存侥幸,觉得桑德罗对待我并不像对待卢卡斯或者科克等等普通朋友。他的特殊待遇并非大张旗鼓,而是如同氧气,只有当你有意寻找,才会发现它无处不在。然而人如果能脱离氧气存活,也就不会被囚困于大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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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仍然讨厌麦克斯。因为在此之前,我从未意识到那段录音听起来可以如此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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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我们开始为彼此出些主意,有些固然败给了桑德罗这个世界头一号感情白痴(对此我早有预料,倒不算多么失望),有些却取得了好得惊人的效果。譬如那年的索契。我要是早知道一次刹车故障引发的连皮都没擦破的小小事故可以换来一个吻——好吧,额头,但那又如何?——一定利用每次受伤的机会向桑德罗卖惨诉苦、撒娇卖痴;但只要一想起他的眼泪,这些计划就一次次被我心有余悸地搁浅放弃。
可如同在雷暴将至、乌云四蔽的夜空中,一颗遥远的星星所发射的光再如何明亮也无法映亮这整片天空;此事哪怕能带来再多的安慰,也无法挥去我焦心的忧虑。我根本不需要睁着眼睛也能看见,桑德罗在皇马待得并不开心,并且一日较一日的不开心。
其实,我俩无论身高体重都相差无几,不过基因使然,他的身形比我显得更修长,一双长腿让他在盘带和运球时既灵动、又优雅——像是红鹤。高傲、美丽、炽烈。我一向对这类鸟儿情有独钟。可这种凌然姿态,我却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了。如今哪怕桑德罗偶尔有几分钟的出场时间,他看上去也急迫而燥进……而越是急于求成,又越是一事无成。
我知道,这根本不是桑德罗的错。先是安切洛蒂,后又是这个西班牙怪人,仿佛他这辈子和懂得慧眼识珠的主教练共事的运气都在青训时期用光了。可是为他的自尊着想,我还是尽量找借口避免去现场看皇马的比赛;然而总有些比赛的时间太好,使我连个借口都找不出来。
而那天,上帝啊,一点奇迹都未出现……桑德罗又一次在最后时分替补上场了7分钟。
当他走下场时,脸色不再是往常那般藏着不满和愤怒的压抑,而是一片阴雨日的天空那样惨淡的空白。似乎他原本熊熊燃烧着的灵魂之火已经被折磨殆尽,成了一摊死灰了。霎那间,我心惊肉跳,恨不能立马插上翅膀,飞向他的身旁,将他紧紧抱进怀里。可惜我非但没有翅膀,也无法抱住他。
赛后,奥斯卡将我俩一同载回家去。桑德罗自上车的第一分钟起就闭着眼睛,沉默不语,我注视着他忧郁的侧脸,绞尽脑汁地想要个能让他开心些的法子,却直到车子缓缓停下时都大脑空白。我看着他拉开车门,慌忙之下,竟脱口而出一句蠢话:“我来看你的比赛,你不高兴吗?”
从话出口的当下,我就知道不对,然而事与愿违,桑德罗清晰地听到了我的每一个词。他猛地转过头,不可思议地看着我,那双从不会掩饰好恶的玻璃眼珠里,升起了我从未见过的愤恨,让我无助的弥补一一死于腹中。
“你一个赛季里终于能抛下你心爱的赛车来看我踢7分钟球,我怎么能不高兴呢?”他缓缓冷笑着说完,退了一步,转身摔上车门。
车里顷刻一片死寂。在奥斯卡隐约的注视中,我抱着一颗笨重的心回了家,编辑了一路的道歉消息还未发出去,却先收到了桑德罗的道歉。他说他很抱歉,说“冷静下来想一想就明白了我的本意”,说他不该为灾难的比赛迁怒于我。我苦笑着读完他的消息,清楚地意识到,他要离开皇马了。不是今日,就是明日。
只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会是马竞?
在他打来的那通电话里,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发自真心:我的确为他离开让他苦苦煎熬、空耗才华的纯白而高兴,然而今后,他为同城死敌取得的每一次成功都将与我心爱球队的失利牢牢绑定……每每想到这,我的心就沉重得仿佛要落入无边无际的深渊,又该怎么为他庆祝呢。
当我说完,桑德罗沉默了片刻。电波中又一次只剩他的呼吸。然后他挂断了电话。
那晚,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却越翻越把自己翻得生起闷气来。我当然没有指望过他会为了我就不去某些球队,毕竟我是谁呢,只不过是他认识了十二年的朋友而已;但是,他难道真的觉得这对我而言是个喜讯,真的希望我为他开瓶香槟吗?
更令人恼火的是,桑德罗显然在马竞待得开心极了。他和科克关系不错,我早就知道,但是这法国人又他妈的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怒火中烧地看着他Instagram的新照片里正和他勾肩搭背地拉伸肌肉的格里兹曼,想不通世界上讨人厌的法国人为什么如此之多!
谁都没有明说,可是谁都知道彼此正在生气。我们就像幼稚园小孩在比拼毅力,谁先开口就是认输。因此尽管在草草读完齐达内走马上任的公告的第一秒我就想转发给桑德罗,感叹他竟然两度以毫厘之差错失了和偶像同队合作的机会,好好气一气他,最后还是放弃了;因此哪怕在看见他亮眼的数据时,我的第一反应仍然是给他发去祝贺的消息,却又总是一个词一个词地删除;因此当我看见WhatsApp居然弹出来自他的消息时,心头闪过的想法是,终于结束了。
“明天的德比,我会首发。”那条消息如是说。
我盯着这句话很久很久,飞速地给Caco打了个电话,软磨硬泡恳求他帮我弄到张随便什么位置的票——我是去看他输球的,我同时不断地对自己说——而后回复道:“我才不会去看”
“随便你。”桑德罗几乎秒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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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天主,人类有个可爱的特性,那就是喜欢对自己撒谎。真是矛盾,明明自己正是最清楚事情真相的那位,却偏偏爱做这无用功,不难想见,我们究竟有多厌恶坦诚。这是你在创造我们时的有意为之?还是依圣奥古斯丁所言,是因为自由意志的诱使?
不过,如今既然面对的是全知全能的你,我也没有撒谎的必要了。事实是,在为桑德罗的进球跳起来的那一刻,我满心只有纯粹的喜悦;那一刻我才终于意识到,这两个月的荒唐冷战毋宁说是我在与自己较劲。我根本不是不会为他庆祝,而是始终不愿意承认,此刻桑德罗在我心中的分量已经胜过了一切,仿佛只要这样,在那盘名叫“爱情”的棋局里,我就还并未满盘皆输。
终场之后,我身旁失望的人群渐渐散去。我在兴奋的卡尔德隆里呆坐片刻,叹了口气。绕来绕去,总算找到了更衣室的所在。桑德罗将我抱得那么紧,连同心底的最后一丝难过也因涌起的情潮而烟消云散。我回抱住他,心甘情愿地认了命,喃喃自语道:“我输了。”
这句话终究一语成谶——我输了。在这场爱情游戏里,输得一败涂地。
——
为着试探人,你向来无所不用其极:你命过亚伯拉罕献上他的爱子作牺牲,夺过约伯的万贯家财、亲朋子女;我是否该感到荣幸,为着试探我,你愿意先布下一张巨网,设下重重诱饵,只为让我无知地踏入你的陷阱?
可是你要失望了——哪怕早知道那是诱饵,我也会义无反顾地吃下去。因为那年夏天的马略卡,世界因他凝视我的目光里的爱意而仿佛永远定格,在那片橄榄树下波光粼粼的金色海面,沐浴着我全身心的幸福热流。
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穿着花衬衫悠然躺在甲板上,忽然回过头,遥遥向掌着船舵的我微笑;他非要推开我当一次大厨,结果盯着YouTube教学视频把鸡胸肉煎糊;他在蜂蜜色房屋围绕的修道院里,听着修士们颂读《圣|经》,倒在我肩上沉沉睡着;他的皮肤逐渐染上阳光的色彩,他的眼睫颤抖……当我在他面颊上落下轻吻。
——桑德罗也喜欢我。
这次绝对不是错觉。我太了解他,这个念头一经出现,立刻占据我的全部心神;而这次我学会了忍耐,全心全意想要等待一个好时机——我已经等了他这么久,再等一会又如何呢?
阿尔瓦罗的消息,就在这时候到达。他说他和父母也来了马略卡,想给桑德罗的生日一个惊喜,希望我能一块参与,因此请我下午过去一同讨论,不过此事暂且得对桑德罗保密。
多么冠冕堂皇的说辞!我看完后,自然二话不说便同意了。当日我循着地址找到酒店,却还在门外时便感到不对劲:这样规格的酒店,二楼分明该是宴会厅才对,然而消息中没有一个词提示我该穿正装前来——何况我不是来讨论生日惊喜的吗?我低头看了眼身上不知穿过几回的T恤,在警卫警惕的目光中,困惑地给阿尔瓦罗发消息。
西装革履的青年很快出现,将我领进去,却走了另一条路,通向与宴会厅相连的休息室。除了一句“随我来”,他全程不发一语。我沉默地跟在他身旁,已经踟蹰地意识到这趟邀约的目的绝对不是什么见鬼的生日惊喜。一种不妙的预感萦绕在我心头。休息室的门在视野中出现,阿尔瓦罗握住门把手,却没推开,而是忽然问道:
“卡洛斯,老实说,你喜欢桑德罗吗?”
一瞬间,我的心脏漏跳一拍,毛骨悚然,全身血液极速倒流。他的语气如此平淡,更加让我始料未及。我呆呆地看着那张与桑德罗有些相似的面庞,失去了一切反应。
阿尔瓦罗抿了下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只是推开了门。
我浑浑噩噩地进了房间。休息室的陈设奢华夺目,却一样都入不了我的眼。透过玻璃门,我看见路易斯叔叔和索菲亚阿姨正背对着我们,并肩靠在阳台栏杆上。夕阳火红如血,披洒在他们身上。“你去吧。”阿尔瓦罗低声说。我只好硬着头皮敲了两下门,走进去。这对在某种程度上看着我长大的夫妻转过身来,投向我的目光似乎有一刻锐利得要洞穿我的内心,又似乎只是错觉而已,令我心中愈发忐忑,强装镇定地向他们问好。
“下午好,卡洛斯。”索菲亚阿姨向我微笑。她的态度一如既往,让我总算心绪稍定。
路易斯叔叔则问:“Chili,我可以这样喊你吗?”
“当然。”我连忙说。
他点点头,好像看出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也向我一笑,随即却平静地问道:“Chili,你喜欢桑德罗吗?”
再度听到这问题,我虽然还是心神巨震,却终于镇定不少,不至于露出刚刚的傻态。我不知道这次我又在哪里出了漏洞——莫非是他们来找桑德罗的时候,无意看到了什么?上帝啊,我怎么能这么倒霉?然而,我却知道这绝不是撒谎的时候。迎着他们二人的注视,我难以免俗地面红耳赤起来,老老实实地闷声说:“是的……我喜欢他。”
对面的两人又一次点点头,面色中竟然没有丝毫的波动。可越是这样,我便越是惴惴不安,不知道哪个下一秒才会受到劝诫或者责骂,而我竟不知到底是哪种回应更好受些。因此当他们的目光再次凝聚到我身上时,我居然下意识低下了头,像是个要迎接父母责问的孩童。
但是下一秒,却是一只大手轻柔地落在了我的头顶。路易斯叔叔揉了揉我的头发,我不禁愕然地抬起眼。而再下一秒,索菲亚阿姨走向我,轻柔地给我一个拥抱。
“卡洛斯……Chili,没想到,我们有天会真的成为一家人。”她感慨道。
这和我的想象不是相差甚远,而是天壤之别。我傻愣愣地看着她,大脑彻底宕了机,只听到路易斯叔叔接着说:“亲爱的,我可是早看出来了……啊,Chili,今年的圣诞节,你要是想和桑德罗一起过,我们这儿可是没有任何意见的。”他说到这,促狭地对我一笑,“不过你爸妈嘛,就得你自己搞定了。”
——
你能相信吗?我居然这么轻易就获得了桑德罗父母的认可?我带着满心的不可思议回了酒店,直到三天后,我们为桑德罗庆祝完生日,他该要启程回马德里,这股如在云端的兴奋才被突袭的离别苦闷所取代。在一通旁敲侧击后,我终于确认,桑德罗对此真的一无所知。
不过这无关紧要了——还需要等待什么呢?我陶醉地想,圣诞节,还能有比这更完美的时机吗?
搞定我的爸妈,其实更没什么难度。只需要在某次家庭聚餐的时候漫不经心地稍提一嘴,妈妈就会答应下来,哪怕爸爸原先有几分不同意,也只能不了了之。我哭笑不得地顶着深知内情的姊妹一个劲地挤眉弄眼,满脸镇定自若,看着事情果然如我预料的那样发展。但是在我吃完晚餐,正要端起餐具进厨房的时候,忽然听见爸爸喊住我,沉吟着说:“你是个成年人了……做出了选择,就要承担可能的后果。你明白吗?”
我微微一愣,看着他隐有深意的双眼,点了点头。“我明白。”
我明白,我明白世界上有数不清的八卦小报、媒体记者比我更了解我的感情生活;就连现在,我和桑德罗都已经被无数双眼睛监视、无数张嘴巴揣测,我们在一起之后,只会面临更多的风险和挑战。但我可是F1车手,我最不惧怕的,就是风险和挑战。
斯帕赛后,我甩开鲁伯特和Caco,一个人溜去了传说中的浪漫之都,巴黎。出于爱屋及乌的心理,桑德罗很喜欢法国,在高中时下过苦功夫学习法语。遗憾的是,我在保罗·里卡尔赛道参加过许多次比赛,却从来没有好好逛过这座美丽的城市。傍晚,当我漫步在蒙马特,忽然有吉他弹唱的声音在街边响起。
Et je ne pourrais te dire, ce que je n'sais pas
我无法告诉你我不知道的事情
Et je ne pourrais te donner, ce que je n'ai pas
我无法给你我没有的东西
Et je ne pourrais te fuir, même si tout nous sépare
即使一切将我们分开,我也无法离开你
我不知不觉地驻足,聆听歌者悲伤地轻轻吟唱Je Te Promets(我向你承诺)。时至今日,我换过不知几部手机,桑德罗唱这首歌的音频却始终保存在我的云盘里。因此此刻听到这首歌,与我而言更像是个预兆——在我一厢情愿的幻想里,我们的确早已经飞抵梦中的巴黎,我们的应许之地了。
后来我无数次想过,如果我不是又一次犯了自以为是的毛病,如果我不是被快乐得近乎不真实的生活蒙蔽了双眼,我也许可以察觉到,桑德罗其实已经许久都不曾主动联系过我,每次我打去的电话里,他的声音也显得那么不自然;我或许可以,问出那个将如梦魇般困扰我七年的原因,努力地将他挽回。
可惜世界上没有“如果”。
你能相信吗?他拒绝我圣诞之旅的借口,居然是要与父母一起度过……天主,跪在客西马尼花园中祷告的你是如何痛苦,那一刻的我亦是如何的痛;而恨意转瞬便成了痛楚的并发症。我的心像是要被揉碎了一样,目视着他眼里的悲伤,大脑就开始疯狂地自我检索,却想不出一点点他拒绝我、欺骗我的原因。
当我颓丧地坐上鲁伯特的车时,天已黑透了。在这一片灯火渺茫的黑暗里,唯有你宏伟的受难像沐浴在光中。然而一注视你怜悯世人的面容,一种刺痛的感觉就袭上我的双眼,让我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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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在夜里辗转反侧的我,终究不肯立刻死心,而是以各种手段反复尝试约他私下碰面。桑德罗只挑有我们共友同在的邀约答应,每次到了场,也不再如以往那样时刻黏在我的身旁。挨过鞭笞的伤口才结了痂后再挨一次抽打时的疼痛才是最强烈的,关于这一点,我也是今天才发现。但是就连动物都会因一次毒打而生出对人类的畏惧,我又会是什么意外吗?
陡然之间,事情竟能如此急转直下……尝尽了痛苦滋味,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缘由的我,除了怨恨你,还能有什么别的法子?除了你,还能有谁能将我们一手摆布,让我们在爱情筑造的迷宫里晕头转向、四处碰壁、无论怎样做都是错?亚伯拉罕和约伯敬畏你,因此受了凡人无法承受的磨难,也不肯违背你。可我不是他们;可你明明知道,我是做不到不爱桑德罗的啊!
我记得,在家中两只老犬先后去世后,桑德罗有阵子没养狗,许久才领回了两条灵缇。那两只细长、漂亮而文静的猎犬不知是本性如此,还是物似主人,性格也高傲得很,很难让他们听你的话。不过,他们倒意外地很亲近我,一见我就撒开脚奔过来,扑到我身上,向我摇摇尾巴,连桑德罗都拉不住。于是借着他们,我逐渐摸清了桑德罗遛狗的规律,时不时掐准时机带着皮诺和奥莉出去,然后等着灵缇将他们的主人一同向我拽来。这就是我为数不多的能和桑德罗单独相处的时候。
这几年来,我是眼睁睁地看着桑德罗将他对我的特殊待遇一点一点收回去的。天主,如果这是你的试探,那我便要问你:你明明承诺过,在受试探的时候,总要给我们开一条出路,叫我们能忍受得住;可为什么我却感到我已经受不住了……一个人就算明知他手中掬着的那捧沙子是留不住的,终有一日,它会从指缝里落归来处,却难道连为此痛苦与质问的权力也失去了吗?难道只因为想要握紧仅剩的珍宝,就要被你连最后一点也夺去吗?
此时此刻,当我坐在桑德罗的家里,平静地问完那个问题,所有的恨意和痛苦就倏地卷土重来。我盯着他的眼睛,犹如一只困兽,筋疲力尽、血流如注,却仍然要做最后的争斗。
然而,一种巨大的惊愕猛地从桑德罗的眼睛里溢了出来,遍布他的整张面庞。他死死地看着我,某个瞬间又忽地低下头,将吃到一半的鸡翅轻轻放在纸盒里,喊道:“Chili.”
……怎么回事,我茫然地想,为什么我一点感情也听不出来?不提……不提伦敦时的眷眷爱意,为什么连平日里的亲昵喜爱都不见了?
“你想要喝可乐吗?”桑德罗问。
我木然地摇头,看着桑德罗起身去厨房拿了一听冰可乐回来,搁在桌角。面前是一桌子大餐,我却已然食欲全无,反胃的恶心感似乎在逼迫着我开口,将一切疑问倾吐。我干咽一下,终于抵抗不住地问道:“你来看我的比赛,为什么不来P房?”
桑德罗愣了愣,手指扣了下可乐的拉环,发出一声脆响,“进P房……不是要你提前安排吗?我是临时起意去看的,就不想麻烦你了。”
可你难道不知道,你的事情永远都不是“麻烦”?我掐住自己的掌心,忽然一下像是止不住地问起来:“那你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呢?我有位置更好的票。”
我不确定桑德罗自己是否知道,他在说谎之前,眼神就会变得僵硬,就像他现在这样。他扯了下嘴角,说:“想给你个惊喜啊。”
“是吗?”我轻轻地说,“但你为什么只发了两个词来祝贺我?”
桑德罗沉默下去。许久之后,他垂眼笑了笑,拿起那听可乐,撬开拉环喝了一口,“原来你今天是来审问我的。”他平淡地说。
气泡从可乐的瓶口迸溅出来,细碎地劈啪作响。恍惚间,我看见手里的细沙在随着攥紧的拳头快速流过指缝,而下意识去接那些飘落黄沙的另一只手却反而将更多沙子抛向地面。耳旁似乎有躁动的声音传来,大喊大叫着要你把我弄丢的沙子还回来。然而回不来了,永远回不来了……我内心积攒的情绪忽地再也压抑不住,如同气泡迸发出我的身体,让我向桑德罗猛然扑了过去,绝望地吻住他的双唇。
牙齿的磕碰带来真切的痛感,桑德罗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臂。我战栗着贴住他毫无防备地张开的嘴唇,等待他将我推开,为我判最后的死刑。
然而——
然而下一秒,桑德罗居然回吻住我。他吻得近乎凶横,吮吸我舌头的力度大到我一瞬间以为他要将我吞下去。在氧气被耗尽的时候,我们喘息着分开,靠在彼此的怀里。我听到心跳在共振,而桑德罗轻声呼唤道:“Chili...”
我没有应答,在这一刻我终于明白过来,我要的不是理由、不是解释,而只是一个借口。不足以欺骗我,用来搪塞我却已足够。所以我静静地等待着,等待桑德罗编好他的借口。
但桑德罗盯着我,目光中竟然一下流露出比刚才更加惊慌失措的茫然,他的嘴唇微微颤抖,有一个瞬间我几乎以为他要哭了,不由得立刻满心忧惧地捧住他的脸,“怎么了,桑德罗?怎么了?”
“对不起,对不起……”桑德罗看着我,仿若呓语着说,将我用力抱住,“Chili,我喜欢你,我爱你,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