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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Carlos Sainz ...

  •   CH. Carlos Sainz

      You showed me love
      你让我明白爱
      Glory from above
      从高处降临的荣耀

      ——

      “……‘Mon biquet’是什么意思?”我问。

      像被按下静音键似的,夏尔顿时无言地停住一番为何我应该坐到桑德罗身边去,逆转眼下出师不利的开局的长篇大论,而后用手摸了下鼻子。我看着他,想我还是该遵从你的旨意,做个善良的人,别让他除了帮我完成一次让所有人都永远不敢和他玩牌的出千外,再为我绞尽脑汁地编个答案了。“谢谢你,”我突兀地说,“我是认真的。但我还是不坐过去了。”

      “...OK.”夏尔半晌点了下头,“不过这个……这也许——肯定只是一个误会,你知道。”

      我知道。当然啦,什么都可以是一场误会,包括我们现在坐在这里,为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而努力。

      “没事的。”我说。

      “我记得在围场见过他——桑德罗一次,”亚历克斯忽然清清嗓子,半转过身子看着我说,“几年前,也许?但你知道,长成这样的人总是让人印象深刻。”

      “只有一次?”夏尔立马接上,有些揶揄地向我抛来一瞥。我配合地提了提疲惫的嘴角。

      “很多很多次!”兰多夸张地回道,手肘撞了我一下,“特别是2019赛季,不是吗?我想我至少见过他10次。”

      即使身处如此局面里,我依旧一边叹气,一边笑了下——噢,兰多。“不,你才没有。”

      “Yes I did!”兰多不服气地大声反驳道,“我还可以数给你。”我挑了下眉,示意他请便,结果听见他真的掰着指头数起来。我又笑了下,略微坐正身子。

      “第一场,巴塞罗那。”

      没错,这场他来了。直到周日早晨桑德罗都在电话里跟我强调不一定能赶上,但他在我的P房,用力地抱住我,贴在我的耳朵旁大声地赞美我继续保持主场拿分的战绩。“然后,保罗·里卡尔,红牛环,银石,霍根海姆……”而这几场是惯例。我的意思是,我没办法容许这几场他不在我的身旁,除非那是大赛年。“……已经五场了,对吧?之后夏休回来,是斯帕——”

      “等等,”我脱口而出,确认着记忆,慢慢皱起眉,“斯帕?他没有来斯帕。”

      “啊?”兰多看向我,脸上现出不似作伪的惊讶,“他绝对在!你——不,你听我说,周四我比你晚去跑赛道一些,你记得吧?出P房的时候,他就站在门口,戴着鸭舌帽和墨镜。所以……我没认出他来,”说到这里,他撇了下嘴巴。“一点也不奇怪,好吗?他都没和我说过几句话,除了‘你好’和‘再见’……总之,我以为他是参观paddock的车迷,就问他是不是想要签名;看他点头了,又问PR要了笔和明信片。结果!”他的音调忽然拔高,“结果他抽走了我的笔和明信片,签了个名,把明信片塞给我,还要问我你在哪里?!”

      左右几人齐齐喷笑出声。夏尔拍了下我的手臂,这一掌里多少有些“你瞧吧,我就说他肯定喜欢你”的意味。我不禁飞快地偷偷望了眼桑德罗,大概看见他仍和麦克斯、皮埃尔聊得火热,笑容又是一僵,自讨没趣地收回眼。其实兰多的故事进行到一半,我便大致猜到了全貌。我不是替桑德罗辩解,但他的英语的确一直很烂。他能听懂“签名”的意思,已经证明马竞的那些美国商业赛、友谊赛之行并非白费功夫。可是英语难道不比法语简单,他怎么可能学不会呢?但他的那句口头禅是怎么说的来着?对了……

      “我不感兴趣。”

      耳边,他冷淡的、盖棺定论般的话语突然响起,让我一愣。霎那间仿佛有一只手揪住我的衣领,不由分说地扯我登上一趟疾驰的列车,向记忆深处飞去。呼啸风中,我被丢在2015年的夏休期,桑德罗像一只摊开的海星那样躺在我家客厅的地毯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吉他弦。电视里的纽博格林大奖赛到了尾声,我无奈地笑着看他,“真的有这么无聊?”

      桑德罗恹恹地瞥了我一眼,转过脸大声喊:“皮诺,皮诺!”

      黑色大狗应声狂奔而至,尾巴摇得像个螺旋桨,低头用他湿漉漉的鼻子去拱桑德罗的脸。桑德罗笑着翻身支起自己,搂住皮诺的脖颈,亲昵地揉着猎犬的短毛,“告诉你爸爸,无不无聊?”

      皮诺应答似的响亮地叫了一声。

      “好孩子。”桑德罗满意极了,也响亮地亲了他一口,回头得意地看向我,“听见了吗?他说‘是的’!”

      这时候,我心知自己应该板起脸,硬撑也要装出不开心的样子,可唇角的弧度就是怎么都压不下去。我故意和他唱反调,“那也有可能是‘不是’。”

      桑德罗翻了个白眼,随手抓起掉在电视柜旁的小球扔向我。我笑着一手接住,同时接住一只兴奋地扑向“猎物”的皮诺,摸摸他的脑袋,把球还给他。“那我们打游戏?”我问,“但是事先说明,我可不和你打FIFA。”

      “那玩什么?”桑德罗反身开始掏抽屉里的主机和手柄。

      “上次的那个……Overcooked*?”(*有时间操作)

      “好啊。”桑德罗把PS4接上电视机,回身扔我一只手柄。

      -

      “卷心菜来了!”

      “……你的卷心菜是不是把我砸下去了。”

      “……噗、咳咳,我很抱歉——SHIT!!!起火了!”

      “灭火器!灭火器在我那边!”

      “该死的按哪个键来着?!”

      ……

      等我们终于满星(多谢桑德罗那该死的只在游戏上犯的完美主义强迫症)通过这一关时,桑德罗气若游丝地往我这一栽,头朝下卡进了我的背和沙发塑造的狭窄缝隙里。我已经累得没了脾气,懒得理他,任他靠着。

      “我明白这游戏为什么又叫分手厨房了。”桑德罗的声音有些朦胧地传来,他温热的呼吸随之轻柔洒在我的后腰。忽然间,我强烈地意识到,T恤的布料太薄了。

      “啊?啊……”我魂不守舍地小声说,“是吗?我知道我的确砸了你一次,但是……”

      “拜托!”桑德罗哑然失笑,打断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嗯,被你砸也挺有趣的。”

      他说着调整了下姿势,鼻子顶着我的脊椎划了道斜线,额头抵在我的肩胛上——我触电似的猛地挺直身体,极力控制着肌肉生理反应的颤抖。身后的罪魁祸首似乎傻笑了两声,可大脑已经被噼里啪啦电成浆糊一团,因此听得并不真切。我胡乱地回道:“好吧,看来下次在你的约会对象甩了你之前,你可以先请她玩一局。”

      一颗脑袋从我左肩猛然闪现,桑德罗弹射起来,“你说什么呢,”他盯着我,语调居然有些严肃,“我没有约会对象——更没有女朋友。”

      ……和我解释什么。我有些莫名地在心里嘀咕。背后的那块皮肤开始不情不愿地冷却,我狠狠地把留恋和又要不知疲倦地冒头的窃喜锤下去,随意点了点头。

      “不过,说起来,”桑德罗低下头,把玩起手柄,“你呢,Chili?好像一直没听你说起过。在和谁交往吗?”

      我怔了下。沉默蔓延了几秒的时间,余光里,桑德罗仍然盯着手柄,像是突然发现一朵蘑菇从按键的缝隙里奇异地长了出来。

      仿佛有一把出鞘的利剑直直地从我喉咙里戳出来,我根本来不及掩饰声音里的尖刻。

      “又要介绍什么人给我?”

      桑德罗也怔住了,紧接着,他的脸上露出一种仿佛被人当众掌掴了的尴尬和恼火,猛然攥紧了手柄。

      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心想,你他妈有什么好生气的?我还没他妈的生气呢。

      游戏音效欢乐地在耳边蹦跶,彼此之间的空气却逐渐紧绷。桑德罗紧紧抿着唇,脸颊涨红,片刻之后,他拿起茶几上那瓶搁得太久,既不冰、也没气了的可乐喝了一口,才说:“我不感兴趣。”

      “哦。”我说。

      然而身边的人似乎被我的回答惹得更加生气了,他扔开手柄,猛地站起来,背对着我,一副要走的架势。这下反而是我吃了一惊,下意识想拉他,却又拉不下脸。还在犹豫的时候,皮诺跑过来殷勤地叼起手柄,憨笑着冲桑德罗摇起尾巴。

      一切突然破功。

      我偷偷给我的好男孩比了个大拇指,连忙拉住桑德罗的手腕,“对不起,别生气了……我只是……只是误会了你的意思。我没有在和谁交往。”

      桑德罗没有回答、也没有转过身,带着轻微的鼻音低低地训了皮诺一句,“笨狗。”而后才拿过手柄,扯了好几张餐巾纸把它擦干净,说,“哦。”

      -

      “卡洛斯——”这声呼唤伴随着一枚响指,将我猛然拉回伦敦吵闹的夜店。我眨一下眼,听见兰多问:“嘿,你想起来没有?”

      我摇头,接着补充道:“礼拜日有比赛,他怎么可能在?”

      “不是周日,是周四!”兰多着急地说。

      “有没有可能是这样?”亚历克斯突然插了句话进来,“他临时起意想来看看你,但是你们正好错过了,他又没那么多时间,只能先走了。所以你没见到他?”

      他话音刚落,就见乔治克制地翻了个白眼,而兰多直接嘘了他一声。

      “怎么了?我怎么了?”亚历克斯大感冤枉地两边来回看。

      “闭嘴,”乔治面无表情地说,“然后把你的秀恩爱留到它应该出现的时候,好吗?”

      我笑了下,扭回头,想着亚历克斯说的话。那当然是完全有可能的,只是……真的有可能吗?我轻轻地看了眼桑德罗,却发觉他似乎正看着我,立刻下意识地把视线转开了。

      “卡洛斯,”夏尔压低声音喊我,身体向后微仰,示意我看藏在他手中的扑克牌。他手指一抹,一张红心6便出现在牌顶,而另一张红心4在牌堆底露出一角,然后他将两张牌翻过来插回牌堆。“他的是第5张,好吗?如果他没有按你说的,提前抽出来了……反正你也能随时假装正好抽中——好吧,看来你坐在这也是有好处的。”

      “我记住了。”我立马点头,“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嘿,你知道你要请客的吧?”夏尔扬了下眉毛。

      “当然。”我笑道,看见服务生将我们安排在第一波的啤酒送来,连忙拿了一瓶双手奉上,“Lord Perceval,这是给您的。”

      夏尔大笑起来,锤了我一记。我含着笑回过脸,发现大部分人,出于对接下去将会发生的事心知肚明和即将来临的比赛的双重顾虑,都没有拿酒。麦克斯和兰多拿了一瓶,不出意外;但另外一只手……

      我愣怔地循着动线看去,桑德罗沉默地微垂着眼,两口下去,酒瓶已经空了一半。

      ……这是什么情况?

      一时间,我只能惊疑不定地盯着他。对于桑德罗这样一个嗜甜分子而言,酒就是“难喝”的代名词,何况——我看着两团酡红从他麦色的面颊上跃出来,内心不禁涌起一股烦忧。何况他酒量很差,就像现在,两口啤酒就会上脸。因此他一向很有分寸。我几乎没见过他喝醉,唯一的那次,技术上来说,也并非我“亲眼所见”。

      闷热夏日里的世界杯,我不知道是空调温度、西班牙再一次倒在点球大战、还是桑德罗到现在还一直不接我的电话让我浑身发冷。我在奥地利的酒店泳池旁来回踱步,Caco隔着玻璃门向我招手,我呼了口气,正想要点头时,手机在我掌中震动起来。

      是桑德罗。该死的,是桑德罗。

      我立马转身背对着Caco接通电话。“桑德罗!!你终于回我电话了!FUCK……感谢上帝!我简直……我要被你吓死了。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不可以再——”

      “Chili……”桑德罗呢喃道。

      我猛地闭了嘴。一瞬间他的声音像一条从我的耳膜蜿蜒钻进心脏的蛇,尾尖轻轻地搔刮一下,立刻引发全身的细微战栗。空气很静,他有些沙哑的尾音在空旷的游泳池上方回响。不用去感知,我知道我脸红了。可……上帝啊,我从来没听桑德罗这样喊过我,这样温柔,这样甜蜜……这样引人遐想。

      “……怎、怎么了?”我问,险些上下牙齿磕到一起。

      “Chili.”桑德罗又唤了一声,似乎在微笑。

      我深呼吸了一下,心却仍因所爱之人含情脉脉的呼唤而怦怦直跳,生发出某种不可思议的幻想。“我在听呢。”不知何时,我的嗓音也轻柔起来,仿佛畏惧于吵醒此刻令人沉醉的梦境。

      桑德罗低声道:“卡洛斯……”

      说完他沉默了下去,不自觉地,我屏住了呼吸,凝神等待。而桑德罗又叹息般念道:“卡洛斯。”

      “嗯。”我应声。这才听见Caco正在狂躁地敲门,手上连比带划地告诉我真的应该走了。我犹豫一下,示意他再等我一小会,但到底还是有些急切起来,舔了舔干燥的唇,“你说吧,我在听着。”

      可桑德罗还是只喃喃说着:“Chili……”

      我迟钝的大脑终于反应过来了一丝不对劲,眉毛不由得皱了起来。他听起来——有些含糊。一道光横空劈过我的神智,我突然意识到,他听起来不像是清醒的。对啊,天,我怎么会想不到呢?射|中最后一粒点球却于事无补,只能眼睁睁看着西班牙出局的他,一时难过所以喝得太多——该死的,我怎么会想不到呢?

      他当然不是要告白,他只是喝醉了。

      苦涩的失落顿时浅浅地拍过来,这种感觉,就像是坐在泳池边晃了一下腿,然后水波拍在你的皮肤上。不是痛,只是有些凉。我慢慢地呼了口气,僵硬地伫立着,听桑德罗漫无目的地一遍遍轻声唤我的名字,苦涩的余味中竟然徐徐泛出一点甘甜。无论如何,他在这样一个时刻想起的人是我,念着的人是我,不是吗?哪怕醉得如此昏沉,他也没有忘记我们的约定,不是吗?

      想到这,我的心就又活了过来。如果这些年真的教会了我什么,那就是“无论在什么景况,都可以知足”。我带上蓝牙耳机,一边朝门口走去,一边切到了Instagram,私信问科克:“桑德罗喝醉了吗?”

      令人意外的是,他回得挺快。我还以为,至少今天他不会想要打开任何社交软件。“是的。”科克简短地说。

      “他怎么样?”我犹豫片刻,又问:“你能帮我照顾一下他吗?”

      编辑的标志闪烁了好一会,科克回复道:“他在他的房间。”言下之意就是他也没办法了。

      我抿了下唇,退出ig。尽管毫无道理——不对,我忽然想起来,他不正是那个罚丢了点球的元凶吗?我于是心安理得地把此刻郁结在胸口的焦急和烦闷一股脑迁怒于科克,而后按着耳机试探着轻声问:“桑德罗,你还好吗?”

      遥远电波和时区之外,醉醺醺的傻子默不作声,半晌又说:“Chili.”

      我哭笑不得地听着,却也没多少意外,叹了口气,闭上双眼。这早已不是第一次,恐怕也不是最后一次,我握紧双手向天主祈祷,乞求你在我无法注视他的时候保佑他。即便我深知,不必我的祷告,你也一如既往地爱他,和你爱任何人别无二致。可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亲爱的主,我总是妄图逾人的力,将他时时刻刻、完完全全地置于我的目光之中。

      当我缓缓睁开眼时,桑德罗的声音静了下去。我似有所感地半回过身,透过玻璃,月亮冰凉地悬在空中,银白的光衬得四下里一片昏暗。水波幽蓝,只有很淡很淡的消毒液味,很轻很轻的、他的呼吸声。

      他睡着了。

      “……我喜欢你。”我小声说。

      对面并没有反应。我却如释重负,壮着胆,又说了一遍:“我喜欢你。”

      也许我也醉了,因为话语从没有如此流畅地从我嘴唇里流淌出来,仿佛大脑的那些高级皮层功能全部失效了。我握着发烫的手机,像是回应般,一遍遍说着“我喜欢你”,直到呼吸声忽然从耳畔消失了踪迹。我慌忙看了眼手机,而后松了口气——是手机没电了。

      第二天早晨,桑德罗和铩羽而归的国家队一起落地西班牙,而我的飞机在希斯罗降落。对于这通电话,我俩谁都没有再提起过一个字。

      -

      “What the fuck!?”耳边忽然爆出一句惊问,让我猛地回过神,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离命中注定的结局越来越近,今天如此频繁地掉进回忆的兔子洞里。怅惘留下一道长长的尾迹云,我坐直了点身子,疑惑地看了眼兰多。他眼珠也许是潜意识地瞥了我一下,又在视线接触之后立马四处滴溜乱转,我有些莫名其妙地问道:“怎么了?”

      兰多愣住了,棕眼定定地看着我,满是惊讶,“你……没看见?”

      “看见什么?”

      “什么都没有啊。”亚历克斯把话接了,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

      我狐疑地又转向夏尔,我的队友连忙低头避开了我的视线,忙碌地将手里整齐的牌理了又理。我只好再次一无所获地扭回头,目光自然而然地在桑德罗红红的双颊上一落。他貌似刚结束一段和皮埃尔的说笑,唇角还留着可爱的弧度。我呆了下,若无其事地撕扯开眼睛,说:“拜托,究竟发生什么了?”

      “我觉得我们可以开始了,是吧?”夏尔采取的是装聋的策略。

      “当然。”兰多顺着说道。

      “嘿!你们不能这样……”我不死心地追问一句,但声音完全被淹没在夏尔略显做作的咳嗽声里,只好无奈地看着他摆弄几下酒瓶,然后向安静下来的人们说出拉开命运帷幕的开场白:“我有个主意,我们来玩King's cup如何?我这里正好有一副牌——”

      “等等,什么?”麦克斯打断他,听起来快要憋不住笑出声了。

      显然在场和他有同感的不止一个。我余光里,亚历克斯使劲地低下头,而兰多喉咙里发出的声响简直像是丧尸片里变异的前奏。我右手抵着嘴,微微倾身向摩纳哥人耳语笑道:“毫无破绽的理由!”

      夏尔维持着微笑,咬牙切齿地低声说:“有本事你来。”

      我敬谢不敏地笑着倒回卡座上,发现众人脸上的兴奋彻底不加掩饰地在我面前显露,在这一刻,我感到心随着DJ的节奏愈跳愈快。

      “紧张?”

      我顿了下,看向夏尔,“很明显?”

      “那是相当明显。”他露出一抹坏笑,“放心,我们……”

      他话没说完,我的手机在桌子上疯狂震动起来。我随手将它翻个面,准备挂掉,却看见来电显示是——皮埃尔?

      这又是干什么?误触?我费解地向桌对面的法国人看去,然而前来送上第二波酒的服务生恰好严严实实地挡住了我的视线,等我皱着眉心再垂眸查看手机时,他已经挂了电话。然后一行来自他的消息弹了出来:

      “坐过来”

      我尚不及反应,又一条消息挤进屏幕。

      “MOVE YOUR F ASS NOW!!!”(挪动你他妈的屁股,就现在)

      一种突如其来的危机感骤然闪起红光,让我无暇思考,猛地起身,跨过夏尔的腿,将他呆愣的“干什么?”甩在背后,慌忙去到了桌子另一侧。时间似乎赶上了,因为皮埃尔明显地松了口气,又恶狠狠地瞪我一眼,而桑德罗闭着眼锁着眉,正以不可思议的豪迈姿态,大口喝着柠檬水。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极度真切而生动的面容,周围的一切便成为镜头里虚焦的背景,一时竟恍然失了神,凝视着他一口饮尽柠檬水,被酸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龇牙咧嘴地吐了下舌头。

      悄无声息地,我虚悬了整晚的心安然落回原处,情不自禁地微笑了起来。

      桑德罗转过身,看见我,便愣住了。他诚实的眼眸仿佛雨过天晴的碧蓝大海,蓦地绽放出不容错辨的、波光粼粼的惊喜。

      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我弯下腰去抱住他,桑德罗毫不迟疑地抬起手臂,紧密地完成这个拥抱。我的脸轻轻靠在他的肩上,闭上眼。上帝啊,哪怕你的世界下一秒就要毁灭,我也知道,这个怀抱会坚实地、永远地向我敞开。

      桑德罗松开手,急匆匆地往卡座里头挪出个位置,拉着我的手臂让我坐下。我把他的杯子放在他面前,他伸手来接,指尖细微地触到一起,让我犹如触电一样立刻收回了手。桑德罗好像没有意识到,仍有些回不过神似的笑着盯着我,握着杯子,“你没喝酒吧?”

      “没有啊,”我说,“不过说来,你怎么突然喝了这么多?”看见那双蓝眼睛微微一僵,我话头急转,“你会后悔的。”

      “已经后悔了。”桑德罗撇撇嘴,“你们的King's Cup规则是什么?有什么特殊的吗?”

      “我不知道,没玩过。”我流畅地撒了个谎,装出一副侧耳聆听的样子,隔了几秒才说:“他们在讨论规则,你听一听?”

      “天呐,你在为难我!”桑德罗一把抓住我的小臂,笑道,“嘿,帮我翻译一下!”

      “好吧好吧……”我“勉为其难”着,转过头,刹那间只见一片来不及收回去的目光宛如黑夜里狼群绿莹莹的眼睛,直勾勾地锁定着我俩的一举一动。桑德罗立马向后躲去,我下意识地往前一靠,顺势将他挡在身后。

      “干嘛看着我们?”我使劲地挤出一个笑脸——就凭这群人的这种演技,我当时到底是怎么相信这个计划有成功的可能的?

      “呃,咳,就是……”亚历克斯机智地圆了个场,“想要问问你们的意见。”

      一片附和之声瞬间响起,麦克斯迅速接词:“我们刚刚想的是,抽到4和6的要接吻,否则就喝1 shot龙舌兰作为惩罚。怎么样?够不够刺激?”

      “……我没听错吧?”桑德罗压低了声音看着我,他的眼睛瞪得滚圆,满是不可思议,“所以,抽到4和6的人得……接吻?”

      我猝不及防地被他茫然的可爱表情逗得笑了出来,因此也再装不了计划里的同仇敌忾,只能搂住他的肩膀凑近他,不由自主地盯向他唇峰上的小痣。“是啊。不过没什么的,只是一个吻——大不了就喝1 shot龙舌兰嘛。”

      “听听这话!意大利对你做了什么,Chili?”桑德罗轻嗤一声,“我可不会在夜店里随便吻个什么人。”

      我像被刺扎到手心似的向后瑟缩了一下,松开他的肩。这时,夏尔从他那一侧将牌围绕桌子中央的桶抹开。在收尾的时候,他的手指不着痕迹地点出一张牌。我连忙去数——第四张,于是把前四张往自己这略微拢了下,果不其然,桑德罗也数了四张归出来,放到面前。看着他的动作,我胃里的蝴蝶猛地开始横冲直撞,迫不及待地想要挣脱我的肋骨,飞到他的手边,任他如扑克牌一样去采撷……可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那一刻简直着魔一般,我不甘心地问他:

      “那么我呢?”

      “什么?”桑德罗随口问着,抽出左起第一张牌。

      “如果是我们抽到4和6呢?”

      你会想要亲吻我吗?

      扑克牌从桑德罗指尖滑落到桌面,他怔忪地看向我,红霞从他脸上飞散,染透了天空般的眼眸,而后他结结巴巴地说:“啊?那就,就没什么啊。”

      我试图压制自己的唇角,但是远在这之前,远在我意识到之前,我已经傻笑起来。天啊,如果得意忘形能够被具象化,这一刻的我必定当仁不让。我凝神看着桑德罗泛着红晕的耳朵,就连他喝得太急、从嘴角滚落的一滴酒也能让我浮想联翩。今晚我头一次感到,也许麦克斯和皮埃尔是对的,也许人有时候的确需要从钢丝上掉下去,才知道会不会死。

      巴塞罗那的二月并不寒冷,我扶着栏杆,清爽的风携着地中海的气息将额发向后吹起。冬测里F1-75的表现算得上令人满意,因此在麦克斯向我问好的时候,我还有闲心笑着调侃他,“看起来某人的春天已经到了,又或者是——从未离去?”

      “哎呀,”麦克斯连忙使劲挥了下手臂,仿佛要挥去满面春风,然后舒头探脑地看了一圈围绕在看台和赛道旁的记者和摄像头,拽着我转过身背对他们,“我怎么得罪你了?”

      “你秀了我整整一个假期的恩爱。”我说。

      “咳!”麦克斯响亮地假咳了两下,低声说:“拜托,你不能理解一下吗?我只是太高兴了……噢,被你一打岔我都险些忘了,你的好消息呢?快说来听听。”

      我停顿了下,笑了笑,“你们准备去哪里结婚呢?荷兰还是澳大利亚?”

      麦克斯半天没说话,惹得我不由得好奇地偏过脑袋看他一眼,却对上了一双惊讶而担忧的眼睛。他望了眼记者们,抓着我径直钻进了维修区,直到我们背靠着墙壁时,才问道:“发生什么了?不是说是好事吗?”

      是啊。最起码一开始的时候,我的确如此以为。每年元旦,我们这群还未成家的单身汉们都会聚一聚,随着人数一年比一年少,形式也愈发随意,譬如今年,我们就只是找了个清吧随便聊聊天。等到绚丽的焰火在太阳门广场上的欢呼声中谢幕,大家也准备散了。我把最后一颗幸运葡萄塞给桑德罗,随口问他要不要去我家待会。

      这其实只是个惯例性的问题,我没有期待获得肯定的回答,近些年更是如此。问完我便拎起搭在沙发背上的外套站起身,一只袖子却被桑德罗拉住了。他的手指勾着袖口,抬眼朝我一笑,“不等等我?”

      我呆滞了整整一秒,才慌忙点头,“等你——不着急。”

      我喝了一杯啤酒,而桑德罗喝得比我还多一些,因此只能麻烦Teto载我们回去。回去的路上安静得有些诡异:桑德罗在外人面前话一向少,而我……我不自觉地目光总会落在他身上,顺便兴奋地给麦克斯发了两条消息,导致错过了几次Teto的话头,他也就不说话了。

      还好这段路程不长。我推开门,皮诺颠颠地跑过来蹭我,我敷衍地拍了下他的脑袋,问桑德罗:“冰箱里有可乐,你喝吗?”

      “嗯。”桑德罗四处打量。这个平层是前几年买的,他没有来过。此时灯光大亮,他脸上的醉红更加明显。鬼使神差地,我把刚刚拿出来的冰可乐贴到了他的面颊上。

      在我的手尴尬地撤走之前,桑德罗微微愣了下,笑着接过那罐可乐,抹掉脸上冰凉的水珠,“不是不爱喝可乐的吗?”

      我清了下嗓子,“我以防万一……你想吃点什么吗?我看你晚上没吃东西。”

      “你做么?”

      “不然呢?”我腹诽,让你炸了我的厨房?“Pasta?”

      “不,”桑德罗果断地说,“我要吃pancake.”

      我就知道他看了我那条tiktok!我没忍住,笑了起来,赶紧转身去冰箱里拿鸡蛋、蜂蜜和黄油。厨房是开放式的,我分着蛋黄和蛋白的时候,音乐声从身后传来,桑德罗轻轻哼唱:

      My eyes don't shed tears
      我不常流泪
      But boy, they pour
      但想起你时
      When I'm thinking 'bout you
      眼中大雨倾盆

      桑德罗唱歌很好听,我愿意不掺一丝水分、不带一分私心地说,尤其是在足球界的各位同侪的衬托下,简直如同天籁。曾经他跟我打趣说想要退役之后去当歌手,要是专辑卖不出去,就全都塞给我;而我说,我早就准备好柜子专门存放了。我没有撒谎,这个柜子现在就在客厅里,放着他送我的那些专辑。

      蛋黄终于被我小心地、完美地分了出来,我找出搅拌器,插上电,而身后的桑德罗忽然“哇哦”了一声。我侧过头,手中的搅拌器哐当一下砸到了柜台上。

      ……上帝啊。

      我居然——我怎么能忘记了这件事?!

      “怎么了?”桑德罗被巨响骇了一跳,马上问。

      音乐在我剧烈的脉搏中兀自流淌:

      I've been thinkin' bout you
      我一直想念着你
      You know, know, know
      你心知肚明
      I've been thinkin' bout you
      我在想念你
      Do you think about me still?
      你还在想念我吗?

      “没事。手滑了。”我强撑着微笑,把搅拌器放正。

      桑德罗不疑有他,笑着向我晃了下相册,“嘿,看我找到什么了!你的照片居然有这么厚一本。天啊,好些我都快忘记是什么时候拍的了。”

      一时间我不知道是该庆幸他还没发现这本相册里放的其实是我们俩的照片,还是庆幸他没看见那些摆在玄关、专辑架、电视柜和展示柜上的合照……好吧,我必须承认,这个房子平时只有我和皮诺,导致我的确有点……放肆了。

      我哪里还有心思做松饼,连忙洗干净手走过去,摁倒一路相框,然后靠着专辑架,手背过去将桑德罗身旁的相框放倒。桑德罗津津有味地翻着相册,没发现我的小动作,忽地笑了起来,“哦我记得这个——瑞士,圣诞节,对吧?”

      照片上,雪从宽大的叶片上倾泻而下,淋了我一头。而桑德罗这个罪魁祸首毫无愧疚之心,笑得弯下腰去。

      我也情不自禁地弯起嘴角,“是啊。”那一年,桑德罗的父母又一次在空中度过了圣诞,所以爸妈带上他,一起去了瑞士。那是我记忆中最幸福的圣诞之一。我们一同去滑雪、泡温泉、被圣诞树上的铃铛砸到脑袋、在白雪皑皑的阿尔卑斯山徒步,就像是……一家人。

      “美好的时光。”桑德罗轻声感慨,翻到了下一张,我们在雪场里勾肩搭背,对着镜头露出神采飞扬的笑容。他注视着这张照片,久到我不得不担忧他是不是意识到我在与姊妹的合影和单人照间,选择了这张放进相册,直到他指着某个点,愉快地说:“有一片雪花诶。”

      我定睛一看,竟然是真的。那一小片洁白的精巧的造物如同蝴蝶恰巧停在我的鼻尖。只是太微小了,连翻看过那么多次的我都没注意到。我有些愣神,还好他也不需要我回应什么,又匆匆翻过一页。

      中间的照片被我取了出来,透明塑料使得底下的那页一览无余。

      那是……我在亲吻他的额头。

      在圣诞节要亲吻家人的额头,这是我的家庭习俗。我向上帝发誓,我只是担心爸妈不会吻桑德罗,让他觉得自己被隔离在外,才去亲了他的额头——虽然,这份担心是多余的。最后他们把桑德罗抱起来,一左一右地吻了他。

      可是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吻,而且是我第一次吻他。幸好这张照片是我从家庭录像里面截的图,画质有些模糊,看不清我的表情。但我的心还是悬到了嗓子眼,仔细地盯着桑德罗的反应。他的手指将塑料捏出了褶皱,怔怔地看了许久,而后什么都没说,就合上了相册。

      失落像一团被误食的泡泡糖卡在喉咙里,我情愿他质问我,也不想他如此平静,让我无从分辨,他究竟是没看出名头,还是根本不在意。我说不出话,不知为何,桑德罗也一言不发,他拿着那本相册呆了几秒,才将它放回架子上。不经意间,他的手碰下了旁边的一盘光碟。

      不等他捡起来,我瞬间劈手夺下了那盘DVD。

      我的反应让桑德罗讶异又好奇,“这是什么?”

      这是你每年给我唱的生日歌,无论是在我家里烛光跳动着的合唱、还是在飞机上压低声音的哼唱,无论是视频还是音频,我把它们剪到一起,刻录到DVD里。哦,请原谅我有时候就是这样一个老派的人,比起随时随地的云端,却总是更喜欢有实体的存在。因为拿着这盘光碟,仿佛就拥有了你的爱意的一点点具象证明。

      我看着他,口中奇怪地发干,不得不使劲地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

      “……家庭录像。”我说,攥着盒子的手藏到身后。

      桑德罗愣了下,“啊?那我——不能看吗?”

      “抱歉。”我知道这个借口非常差劲,从小到大,很难说有什么属于我的东西是他没有看过的。可是我想不到一个更好的了。

      桑德罗的笑容渐渐地消失了,似乎有一层玻璃悄无声息地将我们从几厘米的距离间隔开,他偏了下头,壁灯晃过,映照出他眼中朦胧的反光,“Chili,既然是这么隐私的东西,”他喃喃说,“你应该放在更隐秘的地方。”

      “听起来像是sex tape.”麦克斯冷不丁地打断我。

      “你说什么?”我还没回过神来。

      “你对那盒DVD的描述和态度,”他强调,“真的很像。”

      “你他妈说什么?!”我不敢置信地怒道,“你以为——他怎么可能——再说也没人能和我拍啊!”

      荷兰人意味深长地说:“那谁知道呢?”

      这一刹那我简直如遭雷劈,因为我意识到……麦克斯说的话居然不无道理。我浑身发麻,只能看着他突然在我旁边来回走了两圈,拧着眉毛不解地开了口,“要我说,你就不能直接告诉他吗?”他停顿下来,面对我迷茫的神情,语气变得更加气恼,“我真是搞不懂!明明你们就互相喜欢彼此,非要猜来猜去的干什么?你直接告诉他,‘这是你唱歌的视频’,难道会怎么样?又不是要你说‘我爱你’!试探一下他的态度,不是正好吗?”

      感动和好笑一下子交织着冲淡了我难受的情绪,但我明白麦克斯永远也不会理解我的顾虑。如果他和丹尼尔没有成为恋人,很可能也做不成最好的朋友;无所顾忌的两人,吵着架都能吻到一起。但喜欢上最好的朋友是彻头彻尾的另一回事……一个人要是在紧紧抓着一头不放的时候,还想要去握另一头,只会血本无归。

      “想要把最好的朋友变成情人是场噩梦,因为你很可能两边都搞砸了。”

      是啊,这简直就是我的心声。只是这个声音怎么像……

      像……

      我和麦克斯猛然惊悚地扭过头去,皮埃尔举着水杯,一脸无辜地冲我们微笑,“我不是故意想听到你们说话的。而且我不得不为卡洛斯说一句。”

      该死!我立马抓着他们俩钻进了个更隐蔽的角落。

      “老实说,我还以为你俩早就搞到一起了呢。”皮埃尔看上去完全不在乎我和麦克斯尴尬的静默,兀自开朗。我抿了下唇,决定忽视这个法国人的英语用词。可我不明白,他是怎么知道的?“这可有点意外,毕竟你们不是从16岁的时候就彼此喜欢了吗?”

      “什么!!”麦克斯大喊了一声。

      “嘘嘘嘘!”我竖起手指抵着他的嘴唇,如惊弓之鸟般环顾四周,“你轻点声!还有你在胡说什么!”

      皮埃尔眨眨眼,“随你怎么说。”

      我连忙深吸了一口气,压一压即将冲上大脑的怒火。

      “你刚刚说的什么意思?”麦克斯问,“什么叫‘噩梦’?”

      皮埃尔扫了我一眼,看我不想回答,便摊了摊手,“和最好的朋友在一起,也许听起来挺美好的,可是你能保证你们的感情一直不变吗?‘一日要生何事,你尚且不能知道’,又谈何永远?假使某天分手了,难道你真以为这段关系还能回到最好的朋友的状态?”他又扫我一眼,“与其show hand之后输个精光,还不如用朋友托个底,不是吗?”

      听到这里,我忽地战栗了一下,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愤怒,愤怒于他如此轻佻,“……你以为自己看得很清楚吗?”我轻声说,“所有这些年我就像是站在没有回头路的钢丝上,一面要往前走,一面生怕自己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这条路长得像他妈的走向天堂一样,看不到尽头,只能凭想象中美好的终点去支撑自己。可是谁知道终点究竟是什么样的?也许那是地狱,也许还有另一条钢丝要我去走。我已经努力了,真的,”我喘了口气,疲惫倏然从脊柱蔓延上来,令我颓然靠到了墙上,“可是他……我连他需不需要我去努力都不知道……听着,彼此喜欢并不意味任何事,好吗?看在上帝的份上。”

      麦克斯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似乎被我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呆了。而皮埃尔皱起眉,保持沉默。

      “足够了吗?”我不想继续这场谈话了。

      “你怎么知道的呢?”皮埃尔问,他的声音冷静了下来。

      “什么?”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在努力朝你走过来?他没有怀抱着相同的谨慎、畏惧和绝望?他没有向上帝恳求过一点爱的可能?”我渐渐站直了身体,而皮埃尔有些嘲讽地说,“我只是不理解,你说得好像桑德罗是个动不了的木偶。这未免有些太自以为是了,你觉得呢?”

      “Fuck.”麦克斯声音很轻,听上去随时准备阻拦我揍他一拳。

      但我没有。他说的我当然想过,在熊熊燃烧着我身躯的不甘心中,时不时会冒出一丝困惑:桑德罗明明也喜欢我,他甚至没有试图掩藏这件事,可他为什么又在不断逃避我?因为他是个足球运动员?还是因为……他其实,也在害怕?

      麦克斯在我和皮埃尔之间来回看了两眼,然后犹豫地对我说:“我同意。”他顿了下,又补充,“再说你们现在哪里像是最好的朋友,上次你俩在没有第三个人在场的情况下说话是什么时候?你别瞪我,我只是想说——卡洛斯,你总得试一试才知道掉下去会不会死。”

      皮埃尔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无语地瞅着他,“你就不能说……‘掉下去才知道答案’之类的?”

      “一个意思。”麦克斯无所谓地挥了下手。

      -

      这个计划可能称不上完美无缺,但足够精巧了。至少桑德罗全然没发觉我的意图,甚至他亲口说……他是愿意吻我的。然而越是在这得意得忘乎所以的时刻,越是需要克制。这堂课天主已经试图教过我两次,我想祂也没料到我还能再犯第三次。

      抽牌的时候没有确认是哪一张,这是我犯的第一个错;抽到牌没有第一时间查看(这样可能还有机会趁桑德罗不注意掉包),反而去凑了两个倒霉蛋的热闹,这是第二个错误;围观完之后还不看牌,而是一不小心盯着桑德罗的嘴唇发起了呆,这是第三个……总而言之,最后我在桑德罗问我的前一秒才发觉拿成了那张红桃6,完全是咎由自取。

      当确认大家展示出来的牌没有4时,我几乎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仿佛从命悬一线的恐怖境地中侥幸逃生。兰多悄悄溜了过来,问我:“怎么回事啊?吓死我了。”

      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不让桑德罗起疑,只能用手胡乱比划了两下,“就是……这样。”

      我的朋友挑起一边眉毛,满脸写着“你很荒谬”,但也没追问,“那接下去呢?”

      “要不,夏尔你发牌吧?”皮埃尔飞快地瞥了眼桑德罗,轻咳一声,玩笑道,“我可不想抽到4,要是你发给我的话,至少还能怪你。”

      夏尔冲他翻了个白眼,接过这个借口,“好吧,那后面我来发牌吧。”

      我感激地看了皮埃尔一眼,他微微摇头。借着这一眼,我故技重施,目光浅浅地掠过桑德罗。他全程沉默着,不知道有没有察觉什么,此刻垂着头,面颊上的绯红因为酒精更加浓郁……意识到自己又一次开始想入非非的时候,我赶紧晃了下脑袋。

      夏尔轻快地将牌发到桑德罗面前,他立刻翻过来,又几乎立刻盖回桌子上。牌面一晃,反射夜店变幻莫测的冷光。我什么也没看清,只看见他神情惯常的冷淡,心中顿时冒出急躁的惊慌。夏尔不会弄错,我相信这一点,但我根本没办法不紧张地问他,一开口险些说成了我们的母语:“你拿到了哪个?”

      桑德罗转过脸,我这才注意到他鼻尖冒出几颗汗珠。他的舌尖在上唇舔了舔,左手将牌翻了个面。

      ——红桃4!

      毫不夸张地说,亲爱的天主,那一刻我内心中的尖叫足以穿透大气层,直抵寂静的宇宙。桑德罗突然莫名笑了起来,跳动笑意的双眼对上了我的。我凝视着他,在迷离的灯光下,他蓝色的虹膜却显得更加澄净,如一汪清冽的泉水让沙漠里口干舌燥的行人不由自主地走近,接着甘之如饴地被扩张着的漆黑瞳仁卷入失控的漩涡。

      我张开双手,从钢丝上一跃而下,风呼啸刮过我的耳旁,不断坠落、坠落……

      “卡洛斯——”麦克斯的声音突兀地刺穿进密不可分的气氛里,“你们可以一会儿再eye fuck彼此吗?”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和皮埃尔也已经全部挤到我们对面去了,此刻一群人笑成一团,只有荷兰人保持着不满,“能不能尊重一下我这个Queen?我要问你个问题怎么那么难?”

      “Vete a la mierda!”我死死咬着牙,气急败坏,恨不能凭空掏出一把机关槍,把这群破坏气氛的混蛋屠杀干净。在我恐怖的瞪视中,麦克斯不为所动,他的面上闪过一丝恶作剧前兆的狡黠,嘴角微微勾了起来。一种不好的预感倏地攀升起来。我警惕地盯着他,但在他开口之前,兰多抢先喊道:“慢着!他违规了——卡洛斯刚刚说了西语。”说完他还不忘和麦克斯击个掌。

      有你们这群朋友,真是我最大的福气。我认命地倒了一杯啤酒,一饮而尽。

      “卡洛斯,”麦克斯用一种诡异的、甜腻的语调问,听得我浑身毛骨悚然,“谁更好看,桑德罗还是夏尔?”

      桑德罗猛地呛咳了一声,我赶紧抚了抚他的背,看见夏尔拍案而起,送上一长串语速很快的法语。除了他一句话里夹了三个脏话,我什么也没听懂。但现在可不是在乎这个的时候,我果断地说:“桑德罗。”

      在一片EDM、骂架和起哄的嘈杂之中,我竟然清晰地听见了桑德罗深吸一口气的声音。

      我再次看向他,桑德罗一脸专注地盯着手中空无一物的酒杯的模样,渐渐与7年前那个盯着游戏手柄的侧脸融为一体。这一个刹那豁然顿悟,终于明白他当初的愤怒——上帝啊,到底为什么?人明明如此愚蠢,却又总是自以为是。我用微哑的嗓音喊道:“桑德罗……”

      他顿了下,扭过头,像一片火烧云停在我面前,眼珠躲避着我的目光。

      我的左手轻轻覆上他攥紧的拳头,“看着我。”

      桑德罗再次吸了一口气,睫毛颤动,顺从地与我对视。

      春水潋滟地荡漾,一股难以言说的柔情涌上我的胸膛。我确认着缓慢地倾身向他靠近,如果他反悔,他仍有退路。但桑德罗没有躲,那双不会说谎的眼睛闪动着从我的眼睛移向嘴唇,呼吸急促地从他的唇间打在我的下颌。我轻声问:

      “我可以吻你吗?”

      他略微抬起下巴,闭上眼睛。

      我立刻贴上他的唇,轻轻地吻上那颗萦绕于数不清的梦境中的痣,一点巧克力酱沾在他的唇峰上缘,甜蜜的醇厚香气融化在舌尖,我感到他有些湿漉漉的鼻尖划过我的脸庞,留下微微的凉意。

      拇指指腹擦过他滚烫的眼角,我的手按在他的脑后,试探地靠得更近,去舔舐他柔软嘴唇的边缘。桑德罗一动不动,下一刻却猛地揪住我的领口,追逐着我的嘴唇急切地吻了上来,火热的舌舔过上颚,威士忌的麦芽香味随之在齿间弥漫,让我沉醉。

      似乎他对我有种与之相衬的不可抗拒的奇异魔力,每触碰一次,都深陷一点点。

      等我们餍足地喘息着,结束这难舍难分的吻时,我的神智艰难地从如醉如梦的愉悦中挣脱,才发现我们几乎黏在彼此身上,可谁都不想放手,于是继续额头相抵。桑德罗眼眸闪亮,碧蓝水面以浓烈的爱意托住我的倒影,他笑着,轻声喊我:“Chili...”

      他低沉的嗓音模糊地与经年前带着潮湿水汽和消毒液味道的呼唤在耳边重叠,裹挟来深海的美丽与致命危险。然而在这一瞬间,在脸上本就居高不下的温度向着更加惊人的程度急剧发展之外,我意识到了一件更危险的事情。

      Push me
      推我
      And then just touch me
      然后抚摸我
      'Till I can get my
      直到我获得我的
      Satisfaction
      满足

      冷酷而性感的合成器旋律充斥着耳膜,我僵硬地傻在原地,在无地自容中烧成一地灰烬,不得不尽力轻微地将下半身向一旁躲去,远离他散发撩人热度的大腿,和不知何时勾住小腿的脚踝,皮肤立刻为这一个退避发出哀嚎。

      我竭尽所能地压制下去,将注意力拉回到我们相抵的额头,想要回应地呼喊他的名字。

      但是,在我发出声音之前,甚至在我张开嘴之前……桑德罗突然整个身体向后撤去,幅度之大,仿佛畏惧我会伤害他。在耳畔骤然爆裂的鼓声里,他慢慢别过了脸,木然地呢喃:“我很抱歉……”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完全丧失了反应,下意识地伸出手,却徒劳地发觉我离他越来越远,就像一片被风暴从岸边卷走的浮木。他为了不接触我,甚至绕了一圈,从空空如也的另一侧疾步走出了我心如死灰的视野。

      失真的机械音还在重复“Satisfaction”,一阵撕裂性的痛楚后知后觉地冲过来,像是皮肤被风生生扯开,掏出了心脏,接着我看见自己血肉模糊的尸体,倒在深渊尽头。

      掉下去的确会死。现在我知道答案了。

      可是桑德罗竟然哭了……他为什么会哭呢?

      要知道,桑德罗从小的性子就极度刚强。也许是因为他的父母和兄长尽管溺爱他,一年365天里却有至少300天待在美国、英国、甚至是飞机上,而不是家里。他们并非没有提出过举家一起搬到长岛,但桑德罗执拗地选择了留在马德里。他是这样孤独地长大的,倾诉和抱怨对他来说都是无用的废话。我记得桑德罗还在卡斯蒂利亚的时候,科贝电台的某位主持曾经评价他说:“He looks like a pussy but he is a real badass.(他长得软弱但他是个真正的硬汉)”尽管此话后来因性别歧视问题而被骂了一轮又一轮,但在当时可是流传遍了整个皇马球迷群体。的确如此,桑德罗的球风灵巧,对抗却强硬,绝不放过每一个拼抢的机会。就在去年,他和对面中卫脚对脚,结果脚踝骨折。镜头里都能看出踝骨明显的形变,但是他第一时间居然咬着牙试图继续站起来……天主啊,后来我赶去医院,听闻手术很成功,忍不住跪伏在他的床边感激地落了泪,这家伙竟然反过来笑着安慰我。你能想象吗?遭遇大伤都没掉过一滴眼泪的桑德罗,却为拒绝我而哭了?

      还有什么好不满足的呢?我的心对自己说,你已经得到了他的眼泪、他的吻、他亲口说出的“我爱你”,还有什么能不满足的呢?

      如果这世界上真的存在有情人终成眷属,怎么还会有那么多命中注定的悲剧,在上帝漠然的眼中发生?

      所以,当我被桑德罗以大得近乎禁锢的力度抱住、听他在我耳边说着他爱我的时候,我早已下定了决心,无论那句“对不起”之后,他要给出怎样的借口,我都会诚心诚意地接受。而那双手臂渐渐松开来,桑德罗重新退开一点距离。“我爱你。”他以郑重的语调,又说了一遍。惊惶从他面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眼期待,他就这样看着我,仿佛在等待我的回应。

      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我也爱——”(Yo tambien te a..)

      甚至连"amo"都没有说完,桑德罗已经含着笑贴近过来,手抚在我的脸颊,吻住我。而我没有任何方法能够让自己推开他,脑中的最后一丝疑虑(“我的借口呢?”),在舌尖碰触到彼此的时候,就滚到九霄云外了。

      这次我们在地毯上相拥着、埋在彼此的颈侧结束了……可能是,挺多个吻,我的手指还留恋地搂着他的腰,不由自主地抓着T恤的下沿不放,桑德罗突然半开玩笑地问:“告诉我,你没喝醉,也没在玩什么酒桌游戏吧,Chili?”

      我怔了下,恍然大悟地睁开眼睛,立刻向后挪,好能看着他,“我没有。”我诚恳地说,握住他的手指,“那天你拒绝——你离开,是因为这个吗?我很抱歉,桑德罗。但那其实是……那不是一个恶作剧或者游戏。当我吻你的时候,我百分之一百是认真的。”

      “我知道。”桑德罗摇摇头,片刻他拧起眉头,干涩地露出一个自嘲的表情,“不是这样,我只是犯了个傻,接收到了错误的信号……明明我从来都不是读表情的大师,不是吗?真奇怪,我就那样相信了,”他吸了口气,道,“我以为你不喜欢我。你也不喜欢我喊你……‘Chili’。”

      我愣了愣。

      “等等,我们在谈论我吗?”我不敢置信地说,“我不喜欢你?你只需要叫我一声,我就会像皮诺一样扑向你的——嘿,不许笑!我是认真的。”

      但桑德罗仍然在笑,他笑得太过分了,让我忍不住伸手捏着他的脸向两旁扯,然后被桑德罗一把拍开。“好吧,那我就把这当成你对我下个问题的肯定回答了。”他微笑着说。

      “是什么?”

      桑德罗看着我,又看着我们交握的手,喉结滚动一下,他的掌心有了些轻微的湿意,“我们在一起吧,好吗?”

      我将他的一缕发丝拨到耳后,捏了下他的耳垂,看他漂移的目光中掩藏不住的紧张,笑了起来,“什么?我还需要回答?你不是有我的答案了吗?”

      “Chili!”桑德罗立刻急切地喊道。

      “YES.”我注视着他的眼睛,说。

      那双湛蓝的眼睛瞬间泛起潋滟的波光,令我情不自禁地向他靠近。然而想起在过往无数个看见这一幕的瞬间,我竟然深深地相信桑德罗在推拒我,心脏便为自己的愚蠢和自以为是而剧烈收缩了一下。我闭上眼,贴上他的额头、鼻尖、嘴唇,轻轻咬了下。桑德罗猛然翻了个身,跨在我的腰上,舌头缠着我的。我们毫无章法地抚摸着彼此,直到他忽地挪动了下屁股,我不由自主地一下攥紧他的指骨,停了下来。

      桑德罗喘息着,也停了,有些困惑地抬起眼,“你需要我帮你吗?”

      “WH - WHAT?”

      “我可以帮忙。”他盯着我,说。

      ……

      在桑德罗去卫生间的时候,我赶紧收拾了一下客厅,卷起(应该是……肯定是救不回来了的)地毯、套上我(万幸还能穿)的牛仔裤,这才想起来还有块几乎没动过的13寸披萨在茶几上。摸起来已经凉透,不过我饿极了,也就不在乎,拿起一片塞进嘴里,桑德罗带着湿漉漉的脸庞、额发、干净的Polo衫和柑橘木质香气从走廊过来。我嘴是满的,说不了话,嘴角却忍不住翘了起来。

      “怎么了?”桑德罗不解地问,犹豫着拿过巴斯克,小心地切了一小块,抿了更小的一口。

      我咽下披萨,笑着揶揄他,“你喷了古龙?”

      桑德罗十分诚实地点点头,“你送我的。”

      “我知道。但你为什么要喷古龙?我们又不在约会。”我仍然忍不住笑着。

      桑德罗卡壳了,显然他根本没思考过,他慌乱的蓝眼睛看着我,紧接着耳廓泛起红色,他强装镇定地说:“只是好闻。”

      我凑过去,嗅了嗅他的脖颈,“的确很好闻。”

      这下,我新鲜出炉的恋人连着耳垂和脸颊都顷刻红了,他举着叉子的手僵住数秒,忽然抓着我的肩膀将我拉近,亲我的嘴唇。乳酪的甜味飞快从他传递向我。然后他的鼻尖蹭了下我的鼻尖,低声说:“你也喷了古龙不是吗……很适合你。”

      “我可不是为你喷的。”我深吸着气缓缓地退开,开了个玩笑。

      “但我是,”桑德罗说,声音听不出游戏的意思。他一口吞下叉子上的巴斯克,将它丢回显然吃不完且热量严重超标的大餐盒子里,轻轻说,“我刚刚意识到,Chili,也许我是预感到你会来,才点了披萨的……尽管,我没料到这个结局,当然。”他微笑起来,又挖了一点点蛋糕中间松软的半凝固的芝士,慢慢舔掉。

      我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无法动弹,这时才感到令人心悸的后怕。他不知道,差一点点我就要放弃了,如果不是麦克斯的那句话,我恐怕会就此认命的,任由荒谬的念头植根于我的大脑,和他渐行渐远。这是什么呢?一念之差、机缘巧合?还是所有的偶然叠加起来,成为了某种必然?

      “19赛季,斯帕,”我问,“你在那儿,对吗?”

      “我在——”桑德罗话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你不知道吗?”

      我愣了,“我……应该知道吗?”

      桑德罗沉默片刻,才释然地、却又苦涩地勾起嘴唇,“所以你没收到我的礼物。”他顿了下,“原来是这样,你根本没收到……嘿,你们车队——前车队的人可真够不靠谱的,我明明交代过,要送到你手上啊。”

      我傻眼地呆住了,脑海中忽地蹿过一段景象,是公关部的工作人员拿着一个精致的盒子在问是谁的,那时已经是周日深夜,我们才结束了一轮简单的复盘走出会议室,大家忙忙碌碌地一面闲聊,一面收拾着各自的行李、资料、工具,都没空搭理他。那人耸耸肩,把盒子交给了保洁——我猛地吸了口气,捂着脸栽倒在冰冷的地板上。

      桑德罗的笑声飘进我耳朵里,我感到他躺到了我身边,便松开手,还未来得及道歉,就听他轻松地说:“那盒饼干是我亲手做的,顺便一说。”

      “啊?!”我脱口而出。

      恐怕这一声里的怀疑、不可思议、震惊全部被桑德罗听得一清二楚,且和他的想象背道而驰,他脸色一沉,不爽地问:“你什么意思,Chili?我会做饼干,你很惊讶?这难道很难吗?好吧,可能一开始的确有点难度,但是多练习几天我就再没有失败过了。拜托,我甚至有专业甜点师教我。”

      “对不起,我只是有点意外。我没想到你会学着做饼干给我,我很高兴,真的。”我连忙道歉,看见他神色好转一些,就笑了笑,“但是,我必须得说,你根本没在帮忙啊,桑德罗,你让我没收到你的生日礼物这件事变得更加难受了。”

      “对不起。”桑德罗也连忙说。

      “OK,我们扯平了。”我说,伸出右手,立刻被桑德罗一把抓住,笑着调整成十指相扣的姿势。

      “很公平,”他忽然说,“你看,你没吃到我做的饼干,我也没吃上你做的松饼。”

      我没想到他把这件事情记到了今天,新年夜那天,他最终在一阵形如煎熬的相对无言之后告辞了,我没有挽留,已经没有意义。至于那碗蛋清,放到第二天,当然腐坏了,天啊,味道实在难忘。我捏了下他的手指,侧过头,“其实,那个DVD不是家庭录像。”

      他微微一怔,也看向我,“那是什么?”

      “是你……给我唱生日歌的所有视频。”我轻声道。

      桑德罗的眼眸中,冰川震动,透明晶体逐渐融化成一片柔软的旺洋,竟然和我幻想中的景象一模一样,我只是从未料到,这景象令我心碎。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也轻轻地问。

      “我怕我会吓到你。”我艰涩地说。

      他摇摇头,甜蜜与哀伤从他眼中溢出来,我们望着彼此,嘴唇慢慢地触碰了一下。“我想看这个视频。”

      “好,”我应,“明天……来我家?我有假。我还可以给你做松饼,取代你的厨师,还有什么专业甜点师,怎么样?”

      桑德罗看着我,蓦地笑了出来,“你知道你听起来像什么吗?使尽解数骗女生上床的fuck boy。还有,你太贵了,我可请不起你,卡洛斯大厨。”

      “别这样,再考虑一下,我只收你一天一个吻,这贵吗?”我拽住他的手,翻身压住他。

      “我不答应,你就不准备放我走吗?”他眼睛弯弯地,突然环住我的脖子,亲我一下,“刚刚只是定金,我付你一天很多个吻,好不好?”

      “好极了。”我一口答应,低下头吻住他。

      这个吻又一次在混乱中结束,我清醒过来时,我们正靠在转角沙发上。我迷茫地试图回忆我们是怎么坐起来的,片刻就放弃了。如果每接吻一次,我就要失忆一回的话,这他妈也太危险了吧。我撑着地板,向旁边挪了一点点。

      “Chili,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桑德罗的头仰倒在沙发上,下巴转过来,看着我。

      我于是也躺下去,“什么?”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我没有立刻回答,笑着说:“你猜猜看?”

      桑德罗犹豫一下,说了答案,“2016。”

      这个年份他回答得很笃定。我忽地想到,他一定也曾在三更半夜对每个暧昧的可疑的瞬间殚思竭虑地反复叩问过,否则怎会如此确定。我弯了下嘴唇,伸出手,扶住他的面庞,用拇指轻轻抚摸他的眉骨。桑德罗没有躲开,只是微微睁大了眼睛,凝神不解地盯着我,像一只……一只好奇却又袒露信任的小刺猬。脑海中浮现做过的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梦,唯一的区别是,梦中的我在抚过他的眉尾时,被锋利的刺划伤了指腹。

      “是2010。”我微微摇头,收回完好无损的手指,微笑说。

      桑德罗看上去惊呆了,如果不是吓呆了的话,他语无伦次地说,“……2010?我怎么不——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没注意到。我怎么会什么都没注意到?”

      我蓦地笑了。亲爱的桑德罗,这让我怎么回答呢?当然了,人只有在喜欢另一个人时,才会情不自禁地注意和纠结那些对方喜不喜欢自己的细节啊。只是今天忽然提起,我才意识到,居然已经这么久了。“我告诉你,可不是为了看见你这副表情的。”是的,他没有把抱歉说出口,但满脸都写着抱歉,我想了想,飞快地亲了下他的嘴唇,“别想了,答应我?”

      桑德罗被我猝不及防地偷袭成功,晕乎乎地点了下头。

      “我可以也问你一个问题吗?”我说,“一人一个?”

      “合理。”桑德罗又点了下头。

      我看着他的眼睛,“你梦见过我吗?”

      但他的眼睛游离走了。我知道他在紧张。桑德罗不是一个喜欢眼神交流的人,在他紧张的时候尤其不是。他的皮肤还泛着红,因为我刚刚的吻,而此刻,似乎,更红了一些。他缓缓点头,声音柔软,“你生活在我的梦境王国里。”(You live in my dream state.)

      “你也是。”我低声说,“是这让你畏惧了吗?”

      “什么?”桑德罗目光有些迷茫。

      “意识到我喜欢你……你也可能喜欢我?”

      桑德罗的眉毛扭曲起来,他迟疑地不能理解地看了我半晌,“为什么?”

      “不是吗?”我愣了下,“那……那16年的时候你为什么会拒绝和我一起过圣诞?”

      整整7年,巴西令人窒息的夜晚、他悲伤的双眼、巨大到恐怖的基督像,像幽灵一样纠缠在我的噩梦里,扼住我的喉咙,让我无法呼吸。我想过无数个可能的理由,然而最好的一个也只不过是他不喜欢我。但这不是真的,所以我的意思是,他根本不应该、也没有任何理由拒绝我。

      他的眼神僵住了,手不自觉地抠住了沙发,“我……等等,应该是我问了。”

      “对。”我闭了闭眼,“抱歉。”

      桑德罗轻轻松了口气,显然开始思考一个最好能让我也答不出来的问题,但他想了半天,居然就蹦出来一句,“你给谁做过松饼?”

      我险些笑出了声,“我的父母和姐妹、Caco…还有Teto——”

      “什么?”桑德罗一瞬间似乎有些生气,“为什么他——”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我笑着打断他说,虽然我其实挺享受他的疑似嫉妒的,“但我愿意回答你,因为他和我们一起拍了那条视频。好了,你的答案呢?”

      桑德罗转开眼神,苦笑了一下,“你为什么非得知道?真的很蠢。”

      “我想知道。”我说,“但我不会勉强你,宝贝。如果你不想告诉我,那就别。”

      “……宝贝?”桑德罗耳朵又红了。

      “你不喜欢吗?”

      “我……”他咬了下唇,“我喜欢。”

      他扭过头,盯着天花板,许久之后,他吐了口气,“那时候我以为你在和一个女孩约会。”他的声音非常冷静,然而不亚于一颗原子弾在我的脑袋里炸开,“这个‘以为’并没有持续多久,三个多月,可能。但当我意识到这是个误会之后,我不过如释重负了一秒、高兴了一秒……但是,说来你可能不信,Chili,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一句我以为我早就忘了的话,像晚祷的钟声,突然震耳欲聋地响起,它说,‘我坠落到爱河里,犹如……’我不记得了。那时——”

      “或在泥泞里,或在恐怖中。”我说。

      桑德罗猛地看向我,视线相对的一刻,我就明白他不是真的不记得了,而是不想记得。然而那个心理实验是怎么说的来着?你越是想忘掉什么,就越是适得其反。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我盯着他的蓝眼睛,恍惚间犹如什么都没变,我还站在跑步机上,盯着他的蓝眼睛,听见他玩世不恭的声音,在念法语课阅读材料上的这句话,随即又道:“Chili,我还以为上帝的确说过‘爱里没有惧怕’呢。”

      这一瞬间,镜头另一端的我确定是你在借着他的嘴对我说话——只因为我没有遵你的教诲,你就要这样威吓我,是吗?

      “……Chili?Chili!”我徐徐眨了下眼,这才意识到桑德罗被我的反应吓到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很抱歉!我不该拿你的信仰开玩笑,天啊,Chili,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我真的很抱歉……”

      桑德罗有时候的确是个混蛋。我喃喃说:“我没事。”

      “真的吗?可你的脸色看起来……”桑德罗担忧地还在说着什么,我挂断了视频通话,抓起门卡,跑下楼梯,跑出酒店,跑到赎罪礼拜堂,然后意识到时间太晚了,教堂已经关门了。

      我一屁股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夜间的露水逐渐浸染我的衣服。在我被冻傻之前,我回到酒店,洗了个澡,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只除了根本不是。

      什么都发生了,我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了。

      如果爱里没有惧怕,天主,为什么我从明白心意的那一秒开始,就无时无刻不在惧怕:怕被人发觉,怕被他发觉;怕他不爱我,怕他爱我……后来这种惧怕变成了我心口剧烈收缩的疼痛,和扼住我喉咙的手。

      然而时过境迁,这份感情竟然让我们俩都陷入到泥泞和恐怖里。我又一次想起那个词,机缘巧合、阴差阳错。难道我们是两个齿轮,只是因为尺寸不匹配,就注定要有一个人跑在前面,渴望着后头的人快些追上来;而另一个落在后面的人,也希冀着前头的人慢下脚步,等等自己?

      我闭了下眼,喉头像是哽着什么,沙哑地说:“你为什么害怕?”

      “我有的是理由,”桑德罗苦涩地开了个玩笑,“第一条是,你对每个人都很好。”

      “That’s bullshit.(胡说八道)”我嘟哝说。

      “第二条是……你对我并无特殊之处。”

      “That’s … even more bullshit.”我震惊地盯着他,该死的,我意识到,他刚刚是真的在嫉妒Teto,然而我一点都享受不起来了。“我为什么让你这么觉得?我哪里让你……桑德罗,请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我才不会邀请别人一起过圣诞节,我也不会亲别人的脸颊,你难道不明白吗?”

      “我现在知道了。”他轻声说,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

      一种酸胀的、陌生的感觉漫过我的心头,并非气恼,也不是痛苦,只让我一下倾身过去,抱住了他,低低地说:“记得牢一点。”

      桑德罗在我颈侧点头,头发蹭得我皮肤痒痒的,“我会的。”

      我松开手,在他脸颊轻轻一吻。他的唇角翘起来,也准备吻我,却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僵住了,语速飞快地说起了一句绕口令似的话,“等等,Chili,你怎么知道我知道你亲过我的脸?你知道我那时候没有睡着?”

      我抑制不住地笑起来,抬起右手,虚虚地捂在他的眼睛上。他的睫毛仿佛蝴蝶翅膀,在我掌心疯狂地震颤,我感到我的整条手臂都麻了,“我当然知道啊,宝贝……谁让那时候你的睫毛像现在这样一直在颤抖;你的脸……也像现在这样红。”

      说完,我靠近过去,想要吻他,桑德罗却一下握住我的手腕将我拉开,露出一双含泪的眼睛。我猛地停住,心惊愕地抽疼了一下,听见他声音颤抖地问:“你为什么不他妈的告诉我?”

      这是今晚他第二次问我这个问题。

      却是我头一回听明白。

      也许没有耳朵和没有心有时是一样的。我轻轻揩了下他的眼角,那一滴水珠灼着我的指腹,他的眼中是忧郁的蓝色,“因为我是个自大的傻子。”

      桑德罗看着我,摇摇头,张开手抱住我,“而我是个胆怯的傻子。”

      一秒后,我们不约而同地笑了一声,像两只受伤的动物相互依偎,舔舐彼此的伤口。我的手抚在他的脊背,感受着掌下快速而有力的跳动,知道我们的心前所未有地贴近……我只是,只是仍有一些些懊恼。

      “假设,”我靠在他的肩膀上,“我不喜欢假设,但假设那时我说了呢?”

      眼前掠过肆意地晒着沙滩的阳光,我在他的彩色躺椅边弯下腰,轻声问:“你醒着是么?”

      “Yeah,”桑德罗懒洋洋的声音回答,一只胳膊撑起自己,“怎么了?”

      我没说话,亲了下他的脸颊。

      他猛一下睁大了双眼,傻愣愣地看着我。

      “然后我会亲回来,”桑德罗含着笑说,“听上去不错。……只是我也不喜欢假设。”

      他贴着我的脸,沉默了一会,忽然说:“但是,然后呢?……我不知道,Chili,我感觉我们——我也许会搞砸的。2016年……像是一个世纪以前了,那时我懂什么呢?过去的我并不讨人喜欢——可能现在也不。我还可能是球场上被嘘过最多次的人,那个我却并不在乎。我傲慢、自我、懦弱、笨拙,每一项都足以摧毁一段恋爱关系,我甚至……并不明白‘爱’是什么。Chili,我不信上帝,可这几年,我却似乎逐渐理解为什么‘爱一个人,就是让她变得透明’——透过他,看见神的面孔。我想也许这几年是我必经受的。在恐惧中挣扎了这么久,我挺过来了,才发觉原来我也可以是这样的:如果你幸福了,那么我也就幸福了……”

      又来了,喉头哽噎的感觉。我无意识地收紧着手臂,脸上传来一阵凉意。桑德罗并不常说这样长的话,让我猛然惊觉自己从未站在这个角度去理解过这煎熬的六年。分明我是那个信仰神的,却忘了那些让爱情显得如此卑微的东西——给予而不求回报的陪伴、恒久而不多言语的注视——竟正是让爱如此神圣的东西。

      我也从未意识到,这些年来彼此一直在为对方不停改变,一点点学习忍耐、克制、不惧怕……学着去爱。对于十六岁的我而言,想象一个隐忍的桑德罗可能比想象一个身披马竞球衣的他更难;而我知道,于他亦然。两个一无所知的人如何在通往爱的狭窄道路上艰难求索,两颗心灵就是如何逐渐靠近,直到交融为一体。

      “我也是,”我轻声说,“在来的路上,我还在想,如果你想要我放弃,那么我就会放弃;如果我们不在一起能让你高兴的话,我们就不在一起……”

      “FUCK WE FOOLS.”桑德罗弯着嘴唇眨了下眼,一滴泪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濡湿了我的嘴唇。他用手背拭了把脸,接着开了个玩笑,“我们在谈论我吗?我怎么可能拒绝你?你向我伸出手,我就会拥抱你的。”

      “我知道。”我也弯着嘴唇说。

      我们的脸湿漉漉地贴在一起,胸腔却传来稳定坚实的震动。是的,我们两个笨蛋挺过来了,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坚强。接下去的路还很长,我们还要继续走下去,不过这次,我们会并肩同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Carlos Sain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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