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剑江山》风月不供酒

72、番外七

　　又是一年大寒，今年显得格外的寒冷，昨夜里就开始飘起了雪花。一夜之后，地上变得白茫茫的一片，分外好看。

　　“哎呀，我的小祖宗，你怎么打开窗子？”嬷嬷端着汤婆子进了屋，发觉这屋子里竟比外面的还冷，定睛一看这靠近书案的大窗子竟然大开着。

　　嬷嬷赶紧小跑过去，将窗子关上，随手捡起一件大氅披在还在低头作画的人身上。

　　待那双纤纤玉指轻轻描完最后一笔，嬷嬷连忙递过汤婆子，嘴里埋怨道：“你也真是的，怎么不劝着点，若是冻着了姑娘，仔细了你的皮。”

　　身旁的小丫头缩了缩脖子，一脸无奈地任骂。

　　“好了好了，嬷嬷消消气，都是我不好，想着尽快把这雪景画下来，他们也是劝了许久的。”女子扶着嬷嬷，歪头靠在肩膀上，撒娇讨饶道。

　　嬷嬷心里也知自家小姐的脾性，若是她想做的事情，只怕是十匹马也拉不回来。伸手摸了摸那双冰冷的玉手，心疼极了。

　　“你啊，我说不过你。那画可是完成了？”

　　女子微微点了点头，笑道：“打算一会儿就给爹爹送去。”

　　女子挥了挥手，那几个小丫头立刻领会到，挨近为她更换衣裳。

　　嬷嬷特地为她选了刚做好的鹅黄色衣裙，配上毛茸茸的披风，显得更加娇俏可人。

　　“嬷嬷，你说待会儿爹爹会喜欢这幅雪景画吗？”女子忐忑地抱紧怀里的画轴。

　　嬷嬷在前边引路，回头笑道：“怎会不喜欢，但凡是小姐送的，老爷无不欢喜。”

　　正说话间，两人踏进了主屋的院子。突然，从屋子里飞出好几样东西。一个木匣子掉落在地，里面的金银首饰落了一地。还有好几幅字画落在了女子的脚边。

　　只见她捡了起来，居然是当世名家的手笔，这可在外面一画难求。

　　“滚，滚出去——”里屋传出男子愤怒的声音，“还有将这些东西都带回去，告诉他，两个字——休想。”

　　女子与嬷嬷面面相觑，随后悄悄靠近观望屋里的情况。

　　屋里有三个人，男子蓄着美髯，一件素色长袍，身形修长，犹如谪仙一般。身旁的女子眉目清秀，对着跪在地上身着官服之人面露歉意。

　　“实在抱歉，有劳你特地跑一趟，等下管家会带你出去喝杯茶。”

　　“多谢夫人，那下官就不打扰了。”那人连忙扶好官帽，一脸狼狈地转身离去。

　　“夫君，你这又是何必呢，如果传到圣上耳里，岂不落得一个不敬之罪。”女子转身，柔声劝道。

　　男子瞥了一眼地上的物品，一脸嫌弃地甩开长袖，端坐下来。

　　“我巴不得他给我定格罪名，好让我去开封，当面痛骂他。”男子话还没说完，便见女子递来一杯茶。

　　“夫君，口渴不？”

　　男子轻轻推开，倔强道：“我不渴——”

　　女子美目一瞪，继续塞了过来：“你渴了——贺怀浦。”

　　贺怀浦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自家夫人生气，赶紧接过茶盏，老实喝了一口。

　　贺夫人眯着眼，看着眼前已经步入中年的男子。

　　“你们两都斗了大半辈子了，怎么还如此较劲。”

　　“我才不屑与他较劲。别以为他每年派人送些东西过来，就可以弥补了……”

　　“他去年可是命人修葺了贺家祖祠。”

　　“那是应该的，我爹还葬在里面呢。”贺怀浦摸了摸胡子，不屑一顾地回答道。

　　“那他一登基便追封了妹妹后位，据说当时的王家娘子迟迟等不到册封。”贺夫人没好气地白了一眼。

　　贺怀浦这下憋红了脸，不情不愿地反驳道：“那是贞儿应得的。如果不册封她，那德昭以后怎么办。”

　　“你啊，就是嘴硬。我看你也很喜欢德昭这孩子，但为何这次如此反对。”

　　贺夫人不提这茬还好，一提及德昭，贺怀浦立马气呼呼地胸膛起伏。

　　“我是喜欢德昭这孩子，但他肖想我家敏儿，就是不行。凭什么我贺家女子非要许给他赵家不可。总之，我贺怀浦就把话放在这儿，只要敏儿不愿意，我这个爹爹哪怕养她一辈子也不是不可以。”

　　听到爹爹这话的贺敏儿顿时满脸通红，原来今日这人是来提亲的。

　　“小姐，小姐……”嬷嬷小声的叫唤令她回过了神。

　　贺敏儿抓紧手中的画轴，小声与她说道：“看来今日不是好时机，我们先回去再说。”

　　说完主仆两人悄无声息地原路返回。

　　“小姐，你也不喜欢表少爷吗？”入夜，丫头翠翠挨着小姐说起两人之间的悄悄话。

　　贺敏儿伸出手指敲了敲她的额头：“莫要胡言，表哥可是圣上的次子，哪里容得我们私下议论，小心你的脑袋。”

　　翠翠立马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为小姐捻好被子，披着外衣睡在外屋的小床上。

　　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然而贺敏儿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不断浮现一些画面。

　　赵德昭，她姑姑贺贞的次子。贺敏儿永远记得两人少时见面的那两次。。

　　第一次，是在姑姑离世后的第三年。那时候祖父还健在，只不过身子已然大不如前。还是殿前司的姑父赵匡胤特地让他过来伺候祖父。

　　“敏儿，你来了？”祖父贺景思一眼就瞧见窗户旁露出的小脑袋，连忙招手让她进屋。

　　“祖父今日可好些了？”贺敏儿小小的身躯，却学着大人的模样给贺景思行礼。

　　“来，见见你表哥。”贺景思笑着指了指身旁高她一个头的男孩，“他可是你姑姑家的孩子。这段日子会在家里住，你要好好招待人家。”

　　一听祖父的话，聪慧的贺敏儿就明白了。在这家里，父亲最为忌讳提及姑姑，正因此对待表哥的到来，下人们拿捏不好分寸，过分殷勤怕会惹怒父亲，但太冷淡也怕失了待客之道。而整个贺家唯有她，父亲最舍不得责骂。

　　“祖父放心，敏儿记下了。”

　　贺景思宽慰地看着小孙女乖巧的模样：“好了，祖父累了，要歇一会儿。你们出去吧。”

　　贺敏儿领着赵德昭，一前一后走出了屋子。

　　“敏儿表妹——”赵德昭早就听闻舅舅家有一个掌上明珠，甚得全家喜爱。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贺敏儿身着一袭粉色的衣裙，头上的珠钗精致小巧。皮肤白皙透亮，如同天上的月盘，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捏一捏。

　　“表哥住得还习惯吗？”贺敏儿突然回首，吓得赵德昭缩回了手。

　　“还好，我不挑的。”

　　“表哥平时在家里都做什么？”贺敏儿一脸好奇，毕竟好不容易来了个与她年纪相仿的人，使她觉得分外亲切。

　　“我……我其实不常在家，基本都是在书塾读书。”赵德昭垂下眼眸，自从娘亲去世后，父亲忙于军务，他就像被抛弃了似的，一直在书塾里。

　　“好厉害，我爹爹也很喜欢读书。”贺敏儿崇拜地看着他。

　　赵德昭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其实除了读书，书塾里还会教骑马射箭。”

　　“真的？我一直想骑马来着，可爹爹总说我太小。表哥可不可以教我？”贺敏儿扬起笑脸看向赵德昭。

　　赵德昭心中一暖，不假思索地回道：“好——”

　　长大后的赵德昭才明白这是表妹最擅长的方式，为的便是照顾他初来乍到的局促。

　　夏日里南方多雷雨，那个轰隆隆的闷声雷，特别吓人。

　　赵德昭一个人呆在屋子里，害怕得缩在被窝里。别看他平时看似如同小大人般的沉稳，其实满打满算还是个孩子，会怕是自然的。

　　“哐哐”几声轻微的敲门声响起。

　　“表哥，表哥，你在屋里吗？”此时，贺敏儿在门外叫唤着他的名字。

　　赵德昭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拉开房门，只见她站在那里，发尾都湿透了。

　　“原来你真在屋里。”贺敏儿不甚在意，放下手里的油伞，大步踏进了屋里。

　　“你怎么来了？”赵德昭不解地看着她。好奇为何天气如此恶劣，她还跑来找自己。

　　“来找你下棋，拜托，帮帮我，爹爹留给我一个好大的难题，我解不开。”贺敏儿可怜兮兮的样子，一下子令他心化了。

　　赵德昭无奈地找出一块干净的帕巾，地给她：“这……这是干净的，你头发都湿了。”

　　贺敏儿这才发现自己失态了，笑着接过帕巾，道谢：“多谢表哥，不过不要告诉别人，不然我可是要挨罚的。”

　　赵德昭双唇紧抿，心想他才不会大嘴巴到处乱说。

　　待贺敏儿摆好棋局，赵德昭仔细斟酌，大约一炷香后，他指着其中一个位置，说道：“舅舅缜密，但他的棋局也不是不可破。只要你下到这里，死棋便变活了。”

　　贺敏儿拍手叫好：“表哥聪明，我却想不到。”

　　赵德昭抬眼与她对视，嘴角一抹：“以表妹的聪慧，我不觉得你解不出来。你来，是为别的。”

　　贺敏儿笑而不答，转头看到外面的雨势小了。

　　“似乎雨停了，多谢表哥，那我就不打扰了。”贺敏儿才不承认是怕他害怕才来的。她不说，赵德昭也不戳破，笑着送她出了门口。

　　三个月后，赵德昭就离开了贺府，回到书塾。

　　第二次见面，是在贺景思的葬礼上。那时候贺敏儿已经十一岁了，出落得亭亭玉立。

　　赵德昭连着几天几夜的赶路，总算赶到了贺府。

　　一身孝衣的贺敏儿跟在爹爹的身后，见到了一脸疲惫的表哥。

　　彼时的两人都已经长大不少，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毫无顾忌地挨在一起。

　　但一日夜里，贺敏儿因为思念祖父，来到灵位前竟发现赵德昭正跪在那里偷偷抹泪。

　　祖父的丧事完成后，赵德昭便向舅舅贺怀浦辞行，没想到一个仆人给他送来两幅画。一副是贺景思的画像，另一个便是贺贞的画像。赵德昭当然知道这两幅出自何人之手，欣然收下。离去之时，还望了贺府的大门许久。而那扇门后面，是小心翼翼偷看的贺敏儿。

　　“小姐，小姐，醒醒——”贺敏儿竟不知昨夜想起这些回忆，会睡得这么深，一早在翠翠的叫唤声中睁开了双眼。

　　“小姐，快起。今日府上来客人了。”

　　“谁——”贺敏儿撑开眼睛，随口问道。

　　“表少爷。”

　　贺怀浦盯着坐在那里的赵德昭端详，心想这孩子真是长得好，汇集了妹妹贺贞与赵匡胤的所有优势。小时候比较像贞儿，长大了不知为何像极了他那个令人讨厌的爹。

　　“舅舅，舅母，此番德昭前来，是为了我与表妹的婚事。”赵德昭知晓贺怀浦的脾性，便直接明了地说道。

　　贺夫人自然对这门婚事没有异议，德昭这孩子沉着稳重，她是怎么看都十分满意。

　　“这门亲事我不赞同。”贺怀浦不顾夫人射来的眼刀，沉下脸来拒绝。

　　赵德昭早就知道他会拒绝，不急不慢地问道：“不知舅舅是否是对我不满意？”

　　贺怀浦摸了摸胡子，掩饰自己的尴尬。其实德昭这孩子没得挑的，文武双全，现下还在军中任职，小有军功。

　　“对你，我自然没有不满——”

　　“那舅舅是对陛下的旨意不满而已。”赵德昭眼里含笑地看着他。

　　“是又如何，难道我还怕他砍了我不成。”贺怀浦不服气的样子，像极了父亲赵匡胤生气时候的样子。赵德昭叹息这两人只怕这辈子就要这样斗气到底了。

　　“舅父放心，陛下不会为了家里事怪罪于你。”

　　“哼——算他还有良心。”

　　贺夫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对着赵德昭如实答道：“你不要介意你舅舅。我们其实是舍不得敏儿。”

　　赵德昭站起身，对着夫妇二人深深行了一个礼，抬头，提出自己的不情之请：“可否让我与敏儿表妹谈一谈，如果她拒绝，我便永不提此事。”

　　夫妇二人相望，才思及这件亲事里的另一个关键之人。

　　赵德昭在下人的带领下，来到后花园。贺夫人特地选了个开敞的地方给两人相谈。

　　时隔这么多年两人再次面对面，贺敏儿发觉赵德昭更高了些，也晒黑了，听娘亲说他现在在军中任职。

　　“陛下竟然舍得让你跟着大将军在战场上奔波？”贺敏儿看着他，浅笑道。

　　赵德昭望着眼前思念之人，强压下思念之情，淡然回答：“怎么舍不得，想当年他也是从一个小兵一步步走到现今的地位。”

　　“敏儿从小就知道表哥不简单，一定会出人头地。兴许将来做得会比姑父更好。”贺敏儿对其赞许有加。

　　“敏儿，你那次送我的两幅画，一直被我收藏着。”

　　贺敏儿的小脸一下子微红，不知此时他为何说起这件事来。

　　“诶……你喜欢就好。”

　　赵德昭饶有深意地盯着她，缓缓说起自己的心事：“记得那年刚来贺府，我局促不知所措，是你一直陪着我。”

　　贺敏儿眼神顿时开始慌乱，心中有点期待也有点害怕他接下来的话。

　　“表哥，那时候我们还太小了……”

　　赵德昭咧嘴一笑，温柔道：“也是，那时候我们还小，完全不懂这种感觉。后来你送我画之时，我便下定决心，今生非表妹不娶。”

　　贺敏儿惊得与他四目相对。

　　“其实太后不是没有考虑过为我在世家女子中折选，但我亲自与陛下要了这道赐婚圣旨。当然如果表妹今日若是不愿，那我便将这道圣旨永远藏起来，世上无人知晓此事。”

　　贺敏儿不知他竟会为自己思虑周全，接着问道：“那你会如何？”

　　赵德昭笑着看着她，不假思索道：“我终身不娶，誓死在军中效力。”

　　“你—”贺敏儿惊呼道。

　　赵德昭苦笑一番：“如果今生我不能迎娶心爱之人，那此生我便没了念想。陛下不会怪罪于我，他与娘亲也有着刻骨铭心的感情。战死沙场，也不算坏事，起码我也算一个大英雄，不是吗？”

　　贺敏儿的小手绞着身上的裙角，转头没有回答。

　　“表妹若是愿意，德昭以娘亲的名义发誓，这辈子唯有表妹一人，终身不纳妾室，只对表妹贺敏儿一人真心相托。若是不愿，德昭不会怪你，惟愿表妹寻得良人，一生顺遂。”

　　赵德昭总算说出心底的话，他不想逼迫敏儿，转身欲离开。

　　“表哥——”突然，贺敏儿伸手攥紧他的衣角。赵德昭惊喜地抬眼。

　　“其实敏儿……敏儿……”贺敏儿害羞地不知如何说起。

　　赵德昭明白了，温柔地大手一揽，将她护在怀里。

　　“敏儿，放心，此生我赵德昭定不负你。”

　　院中两人亲密，躲在暗处的贺怀浦却被贺夫人一把拦下。

　　“你若是破坏女儿的姻缘，这辈子我与你没完。”

　　贺怀浦气得吹胡子瞪眼，说不出话来。

　　“凭什么敏儿要送两幅画给那小子？”

　　“你还有什么不满的，女儿不是也送了你一副雪景？”

　　“才一副而已。”贺怀浦醋意地表示自己的不满。

　　“够了，以后让敏儿每年给你画一副，保准比德昭多。”

　　还是贺夫人御夫有方，一下子就让贺怀浦点了头。

　　三个月后，远在开封的赵匡胤收到快马加鞭送来的好消息。

　　“元朗，是有什么开心之事？”徐慧儿见他整晚心情都不错，想着莫不是有什么喜事。

　　赵匡胤一把将她拉入怀中，笑道：“赵家总算有喜事临门了，可喜可贺。”

　　徐慧儿接过那封信，阅完便知他心思：“如此，便了了你的心愿。贺贞姐姐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这两个孩子。”

　　赵匡胤抬头望向黑漆漆的夜空，欣慰道：“这两孩子像极了我与她，希望他们能延续这份真情。”

　　闻言，徐慧儿轻轻抱住他，真诚地说道：“一定可以，因为你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