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耍蒙太奇》离人悲

7、第七章

　　这天晚上他只写勉强下了几段，在读完后又感到实在是不满意。
　　当他丢开笔看向表的时候，才发觉已经快要凌晨五点了。
　　他起身走到窗边，太阳出来前的黑夜比平常的黑夜还要黑一点，街上的路灯还开着，再过一会就会熄灭了。有很多个夜晚他都注视着这一幕发生，在崔鸣的观念里，时钟上那个十二点只是一个数字，只有连路灯也熄灭的时候才是代表了新的一天的到来。年少时这个时间是五点半，而现在这个时间是五点。
　　对面那栋楼没有一家的灯是亮着的，也很正常，会熬夜到三四点的人很多，但是会熬到五六点的很少。过去当他看向时针指向五时，他总是会感到慌乱，因为这意味着到了必须强迫自己去睡觉的时候了。
　　困到受不了的时候崔鸣希望能睡到天荒地老，但脑子清醒的时候崔鸣希望自己能够不睡觉。他总有很多想做的事，总觉得时间不够用，但在一些时候他又觉得时间太多了，特别是脑袋空无一物的时候，以至于不得不想办法挥霍掉一些。

　　即使崔鸣已经习惯了熬夜，也难免感到头脑发胀，他伸手捏了捏眉心，又在窗边站了一会，转身去倒了一杯水，只喝了一两口便放在了桌上。
　　崔鸣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尽量不去想任何事，这个过程总是很困难，他往往会在半个小时后睁开眼睛，以为到了早上，但当他看到钟时总会感到绝望。
　　他说不好直接熬到上班的时候更好一点，还是想办法睡一会，哪怕一个小时更好一点。

　　这件事并没有被他太放在心上，只是当他从窗户向下望去时会稍微留意一下那个角落。
　　警察没有关她太久，大概过了一个星期她就回来了。有几次崔鸣看到她坐在街边发呆，打扮得像个风尘女人，却有种小孩子穿了大人衣服的滑稽感。
　　房东来收房租时告诉他那里其实是个仓库，后来充作出租屋，以一个很低的价格租给了她。房东没有告诉他她的名字，房东大概也记不清。
　　有几次他走在路上时想着要去见见她，和她说说话，但是走到楼下时又失去了兴趣。

　　崔鸣是在楼下遇到林小云的。
　　这一天他难得在傍晚出了门，去买了点东西。当他走在回家的路上时，突然发现走在他前面那个人就是林小云。
　　林小云穿着工厂墨绿色的厂服，背着一个黑色的包，夹杂着白发的长发扎成了低马尾。
　　她走路的速度很快，每一步迈的步子不大，却很迅速，但她走路的样子既不轻盈，也不风风火火的，她的脚步很忙碌。
　　一开始他并没有放在心上，他对林小云又没有多么了解，也许她就住在这附近？又或者她有什么事恰巧来这里。但越走他越意识到对方的方向和他是一样，他跟着她一直走到了那栋熟悉的楼下。
　　林小云的脚步没有停，还在继续往前走，崔鸣跟了上去，她走到了楼后那个棚子的门前。
　　她的脚步没有停下，直接伸手就推开了棚子的门，一瞬间就把她庞大的身躯塞进了屋子里。
　　崔鸣反而停下了脚步，他听到屋子隐隐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崔鸣站着稍微思考了一些有关颜面、流言、道德之类的问题，然后发现这些似乎威胁不到他，于是他伸出手，先在那扇门——如果那块刷着绿漆的挡板能被称之为门的话——上敲了敲。
　　说话的声音停止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传了出来：
　　“来了。”
　　门从里面被拉开了，林小云的脸露了出来，她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她脸色未变，将门拉得更开了一些，向后退去。崔鸣不确定她有没有认出来他来。
　　“进来吧。”
　　崔鸣弯着腰进到了屋子里，林小云小声和坐在床上的女人说了一句：“那我先回去了。”然后她越过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崔鸣突然意识到林小云在想什么了。
　　她大概认为我是个嫖客。
　　他想。
　　床上的女人穿着白色的睡裙，长长的带着点卷的黑发披在身后。她半盘着腿，有一只脚顺着床沿放了下来，轻微地摇晃着。
　　崔鸣看向了她的脸，正如传言一般，她闭着眼。
　　她对他笑了一下，开口和他打招呼：“你好啊，来的真巧，我正要吃饭呢。”
　　崔鸣看到了那个原先被林小云背着黑色的包，现在拉链已经被拉开了，半敞着放在屋子中间的桌上，两个饭盒放在旁边，还没有打开。
　　“我好像打扰到你吃饭了。”
　　女人摇了摇脑袋，这个动作不是在代表否定，只是把落到她脸上的头发摇开。
　　“嗯，其实我现在还挺饿的。”
　　她用脚去探地上的拖鞋，把它拽到脚边，踩着拖鞋从床上站了起来。
　　“说起来你是谁呀？我没有听过你的声音。”
　　她走到了桌子边，俯下身一手扶着桌子一手在桌子附近试探着抓了一下，抓到了椅子的位置，把椅子拖到自己身下，坐了上去。
　　崔鸣听到这个问题，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来一本小说，于是仿照着那本小说，以一个谦逊又透露着得意与自负的说法回答她，“我叫崔鸣，一个写东西的。”
　　“没听懂，你是个作家？还是记者？”
　　她反问道，伸手探到了饭盒的所在之处，又伸手在包里掏了掏，掏出了一只勺子。
　　“我自认为是个编导。”
　　“导演？电影电视剧的导演吗？”
　　“既是编剧也是导演，不过这么说倒也没有错。”
　　“哦——”她有些漫不经心地回答了一句，打开了饭盒，这一盒里是汤，“你好啊，崔鸣，我叫刘红，是个和人睡觉的。”
　　刘红指了指床的方向，方向稍微有点歪，“你可以先坐在那里，要上床的话等我吃完饭吧。”
　　崔鸣没有纠正她的说法，不过他接受了刘红的建议。
　　这两个人的观念和行为都有些异于常人，一个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闯进别人家里，另一个面对闯进自己家的陌生人也能坦然请他坐下，自己要先吃个饭。
　　崔鸣看着刘红吃饭，她吃饭的样子很普通，就像其他人一样，汤直接端起饭盒喝，而米饭和菜用勺子送到嘴里。饭盒里有筷子，不过她没有用，做饭的人特意把饭菜都做成了方便用勺子直接吃的样式。
　　他从来没有见过盲人如何吃饭，也不仅仅是盲人，那些身有残疾的人很少有人能见到。他们明明存在于这个世上，但又好像只存在于医院里，而不是在生活。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崔鸣曾见到过一个没有双腿的男人，上半身被放在一个凳子上，分不清他到底是站着还是坐着。还有一回崔鸣在一家饭店吃饭，上菜的女服务员有六根手指，在小指后面多长了一根手指。他瞥到时吓了一跳，觉得十分恐怖，不过转头又觉得这其实没有什么，她只是多了一根手指，其他与平常人没有什么区别。

　　刘红吃完了饭，也终于有心情和崔鸣聊天了。
　　在知道了他不是嫖客后，她倒是有几分好奇。
　　“那你为什么要进来呢？”
　　她这么问道。
　　“我这不常有人来，除了林小云。”
　　在进见到刘红之前，崔鸣只是对那天晚上听到的传闻好奇，但在见到刘红之后，他对她产生了一点兴趣。
　　她会是一个很好的素材，崔鸣向来有把见过的人写进他的故事里的习惯。他觉得刘红是那种有故事的人，她身上有一些特别的气质，崔鸣无法用言语描述，他不知道那是什么，现在也只是模糊地抓住了一点感觉，但他在那个时候决定了他的下一个剧本的主题。
　　他打定了主意，于是问道：
　　“倒也没有什么原因，只是对你有些好奇。你介意我偶尔来和你聊天吗？”
　　这倒是个出乎她意料的答案，刘红一愣，随即笑了出来。
　　“我这里是所有人都可以来的哦，当然可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