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耍蒙太奇》离人悲

8、第八章

　　崔鸣维持着这样一半时间工作，一半时间写剧本的生活大概过了一年。
　　他还在不断地尝试向制片人和制片公司邮寄他的剧本，也尝试着向一些电影学院的教授寄过，大部分都石沉大海了。
　　这些人每天都有数千的剧本摆上他们的桌面，很多剧本看个开头就可以否决了。很难说寄剧本这样的行为真的有用，但有时他也会收到回信，大部分是来自大学的教授。他们会列出一张书单，并推荐他读一读麦基的《对白》和《故事》，这是一种委婉地表示“你的剧本很糟糕”的意思，崔鸣不至于这都听不懂。
　　除了邮寄剧本，他也参加过一些剧本征集比赛，倒是得了一些奖。他没有尝试自己拍摄电影，一方面是资金上的窘迫，一个人就可以拍的电影不是没有，但他目前没有想到适合的故事；另一方面是他实在没有精力去做了，工作和写剧本已经占据了他大量的时间，而且秋天到了。

　　崔鸣天生患有过敏性的哮喘和鼻炎，这是他从父亲那遗传来的。
　　这种病是治不好的，但随着他慢慢长大也没有小时候那么厉害了，不至于危害生命。通常他不会吃药，但在这种不冷不热，一天一个温度的季节，他比其他人更容易生病，咳嗽，打喷嚏，轻微的发烧，这些都是家常便饭。
　　但这些病也不是没有好处，有人给他递烟的时候他有一个理由拒绝，那些知道他闻不得烟味的人在他面前也会尽量不抽烟。

　　他回家的路上有时会遇到刘红拿着烟坐在路边，她看不见，也没有打火机，就向路过的人搭话，向他们借个火帮她点烟。
　　她抽得不多，只是偶尔，崔鸣见到她抽烟的时候绝不和她搭话，刘红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因为有一次他们聊天时她提了一嘴，不过她想抽烟的时候就抽，从不在乎别人怎么想。
　　刘红不喜欢待在家里，但自己又去不了太远的地方，就坐在她屋子边上那个矮矮的墩子上，那是一块不知道哪家建房子剩下的石料，脏得很，坐久了站起来一摸衣服一手的灰。
　　她不爱用手杖，更讨厌别人扶着她，这让她觉得自己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即使对方是林小云也一样，林小云走路很快，与其说是林小云扶着刘红，不如说是林小云拽着她走。不过如果林小云要带着她出门，她也不会拒绝。

　　崔鸣有时会和她一起出去走走，通常是出去吃饭，两个过着极为拮据的日子的人在这方面相当有共同话题。林小云每天会来送两顿饭，但有时工厂要中午加班，她自己吃饭都只有二十分钟，实在是没有空来给她送饭，就只能让她自己想办法了，而崔鸣是绝不加班的。
　　这个小区好像永远有一户人在装修，永远有一半的路会被碎石和泥沙占据，哪怕是正常人在走过一些地方时都必须注意脚下，更何况是刘红这样看不见的人，崔鸣不得不拉着她的手，以免她摔倒。
　　崔鸣对于吃没有多少追求，好吃的东西他也喜欢，难吃的他也能下咽。开在工厂旁的店味道暂且不说，价格上都不贵，菜虽然是单独的价格，饭是管饱的。麻烦的是外面可不像林小云那样会细心地照顾刘红看不见，把姜这些调料特地挑出来，有时不小心咬到八角或者姜，刘红的脸色相当好看。

　　那段时间崔鸣在写的不止一个剧本，《盲女》这个剧本不是他最喜欢的，在创作的时候也磕磕绊绊。
　　归根结底在于，剧本中“刘红”这个角色是以他认识的刘红的一部分为原型的，而秦三好这个角色则是他原创的，但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却是来源于刘红和林小云。
　　刘红很少会主动谈起自己的事，崔鸣对她的过去知之甚少，她不是个喜欢谈论过去的人。偶尔崔鸣也会琢磨她的过去，他知道如果他直接问她的话，刘红一定会回答他。因为在刘红看来，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她不主动提，不是因为她有什么波澜壮阔不可告人的过去，仅仅是因为她没有什么倾诉欲，而崔鸣对她真正的过去不感兴趣，只是喜欢这样通过观察和想象构建别人的人生。
　　她说话没有口音，就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不过考虑到这个城市至少90%的人都是南下来打工的外地人，她大概也不是本地人。一个盲人独自生活多有不便，从来没有听她提起过家人，身边也只有林小云在照顾她，如果不是都去世了，那就是一句断了关系。
　　刘红和林小云之间的事是崔鸣和她聊天时她随口提到的。
　　刘红的眼睛是在一次事故中瞎的，说来其实很简单，她走在路上时被人撞了一下，眼睛跌到了石头上，那个不小心撞了她的人就是林小云。
　　除了医药费，林小云还要赔她一笔钱，但林小云实在是拿不出来，她和她的丈夫都是工人，老家还有老人和正在上学的儿子，付医药费已经花去了他们大半的积蓄。刘红在知道她拿不出来后大方地表示
　　林小云对她非常愧疚，便提出要照顾她。

　　“她害你看不见了，你不在乎吗？”
　　“嗯……还好吧？她也不是故意的。”
　　刘红的反应颇为平淡，她用筷子卷起碗里的面放进嘴里，一开始她总是把握不住距离，把汤洒到衣服和桌子上，但是很快她就掌握了诀窍。
　　“没有我的话你怎么办呢？”林小云总会说这样的话，而刘红最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还好”，崔鸣从来没有听过她说“不好”。这是个模糊的说法，或许对于刘红来说世上的一切事情都可以归在“还好”里。看不见带来的不便，贫穷的生活，出卖身体换取金钱，这些四肢健全的人都难以忍受的事，在她的嘴里也仅仅是“还好”而已。
　　刘红并没有把她和林小云之间的关系看得多重，她确实没有在意林小云害她看不见了这件事，或许自作多情地在意着的是林小云才对。假如有一天林小云厌倦了照顾一个瞎子，再来不来她那个破旧的由砖瓦建成的屋子，刘红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反应，只是又一个“还好”而已。

　　崔鸣和刘红这个邻居并没有做多久，房东觉得一年前租给他的价格太低了，提出要涨价。崔鸣当然是不愿意，于是决定搬走了，但他也没有搬很远，毕竟他还要在这里工作，新的住处离原本的地方只有三条街，走路不到五分钟，但因为不顺路，他去刘红那与她闲聊的次数大幅度下降。

　　春天的时候他完成了《盲女》的剧本，但没有选择把它寄出，他知道这个剧本在国内的环境下很难过审，制片人以利益为先，一部根本不可能上映的电影没有价值。他仍然在不断寄出剧本，主要是《旁观的人》。他捡起了被他看过就抛在脑后的电影三段论，将整个剧本重写了一遍，人物动机和故事脉络清晰，对白也经过多次斟酌，他认为这是他能写出的最符合“标准”的剧本了。崔鸣不是个喜欢写太多对白的编剧，他更希望能够通过演员的表演去展示他们的内心，电影是视觉的艺术，不是在舞台上表演戏剧，戏剧需要通过声音表现，因为舞台离观众很远，不得不通过声音和夸张的动作来讲述故事，观众可以从任意角度欣赏故事，而电影的镜头是完全掌握在导演手中的。

　　周雨兰是第一个向他抛出橄榄枝，表示愿意出钱买下他的剧本的人。崔鸣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他大胆地向她询问她是否愿意赞助他拍摄一部电影，并且把《盲女》的剧本寄给了她。
　　他赌对了，周雨兰提出要与他见一面，他们关于这部电影聊了一些话，最终她答应赞助他，但同时她也表示这不是无偿的，这部电影他只拥有署名权，其他一切权利都归于她。
　　这对于崔鸣已经是最好的情况了，崔鸣只提出了一个要求，他要亲自挑选男女主角，周雨兰借此在合同上又附加了一些条件。
　　周雨兰告诉他可以她会把这部电影拿去参加国外的电影比赛，国外对于这些题材比国内宽容许多。她确实是老练的制片人，一下子解决了让崔鸣最为苦恼的事，也给他带来了新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