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南苏》春甜花花

53、火锅

　　明宇第一次端着她细瘦瘦的手，久久地端着，才体会到她透彻的冰冷、骨感，与伤时的孤寂。
　　他的手大而炙热，烘着她，他怕她动，贴着她的指尖带着些许的按捺与压制。
　　他拿镊子将肉眼可见的碎片夹出来，伤口渗了血，一条不浅不深的伤，横断于她掌心的生命线、事业线，爱情线。
　　留下疤的话，这算不算断掌？
　　他抬眼，看着林伊，没了妆容，她的面色苍白，薄唇色浅，弯弯细眉下，一双眼含盈盈秋水，黑沉沉的眸子带着些倔，又仿佛藏着道不明的脆弱。
　　从头至尾，她便停在了这个动作里，低垂着头，似春日里拂水的杨柳，望着镜里的那道伤疤。不是来感受疼的，而是来接受疼的，她是如此地安静，自缢，像朵被春日触破碎的霜花。
　　还剩碎在肉里的玻璃渣，明宇知道只能用酒精来冲了。
　　莫名想起她的那句“伤的是心”，明宇不知道怎么的，声音也跟着放轻了，他道：“我得拿酒精冲，会痛，你忍着。”
　　林伊轻点点了头，回道：“没事的，您来。”
　　明宇看着她的掌心，没再说什么，他沉了沉心底的情绪，拿起酒精，开始冲洗林伊的掌。
　　酒精淹没伤，淹没掌。我们总会看到痊愈的那天，只是，只是这一刻罢了，在预见干净的背后，可谁又能怜惜她，怜惜这以疼而换来的清白呢。
　　林伊没忍住瑟缩了一下，却被明宇紧紧抓住了，他没停手，低着眸，径直往伤口上冲了几遍，直到将一瓶用尽了，才算止。
　　明宇将情绪掖藏，捏着她的手，又拿棉签吸拭伤口，有那么一刻，他也会生出迷茫，看不清这微微颤动着的，究竟是林伊，还是他。
　　他是真的不想喜欢她的，更不想更喜欢她。
　　只是这一刻，他就是能感受到，感受到怜悯的纹路，感受到一朵雪梅在寒冬里盛放的模样，风雨凌烈，天寒地冻，那朵梅却在看天，看景，听风。
　　林伊道：“免得再来几次，不如一次彻底。你做的真好啊，明宇。”
　　有时候，明明只是出于理智的判断，却有着道不明的狠心之嫌。在这一点上，明宇是，就连林伊有时候也是。
　　——他们都能理解的，但却不是他们心底真正在意的。
　　明宇的脸色带着些许的阴沉，他手上的动作几乎没有停顿，很快，又拿起药膏一层层地给她抹。
　　林伊静静望着他，面对他的沉默，她却有些说不清心底的情绪了。
　　竟有些难忍，却不知是因为这皮肉上的，还是心理上的。林伊道：“你为什么不理我？你是不是也觉得这样的我特别令人讨厌？只剩脆弱、无能，一味的等人可怜，其实矫情的要命？”
　　“是。”明宇几乎是第一时间回答了，带着些恼羞成怒，带着些咬牙切齿。他抬眼望着她，眼里尽是冷意，似是向她头上淋了冰，他也是不会心疼的。
　　——是够狠的，甚至让人羞，但至少林伊不觉得疼，她甚至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
　　有余心庆幸，幸好，这些话，这一面，她没有让宋机看见。幸好，讨厌她的人是明宇，不是宋机。幸好，她忍住了没有去找宋机。
　　她知道的，她早就知道了。人人都自顾不暇了，谁会喜欢这样的我们？
　　许多尝试倾诉的事，明明滚到了喉口，又被她无措地塞了回去。
　　被明宇这样望着，她也不肯让，咬着牙，迎着戾，牢牢地看回去，不管眼里装着的是怎样的情绪。
　　明宇几乎没见过这样的林伊，她的目光倔强，可她眼里的泪光盈溢，落了一串，轻轻地，如线般掉下，恰恰烫在他的掌上。
　　这不是她能控制的，他知道如果她可以选择，她一定不会哭，但是，但是，怎么办呢？再理智的人，也长着一颗心。
　　那一刻，他仿佛看见了紫霞仙子在至尊宝心里掉下的那颗泪。
　　他突然觉得，这辈子，面对林伊，他可能真的要完了。
　　他低下眼，管不上是逃是躲。心思错乱间，他抬手擦了擦脸，却将她的那滴泪，抹在了自己的脸上。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哦，一时气话。他就是不想认，不想认他看了心疼，不想认这一次的心动，确实是不一样的。
　　可他也没得选了，如果可以控制，他也是不愿意爱上一个已经心有所属的姑娘。
　　明宇拿起纱布给她包扎，边递了句：“不是。”
　　他不知道林伊能不能懂他，他想让她懂，也不敢让她懂。
　　他看着她下意识蜷动的手，下一刻又轻轻松开，他用纱布裹着她的伤口，不松不紧地缠了几圈，粘好，一切都在刚刚好的分寸里。
　　灯光通明，照不见他们的心，他们是如此的安静，他们的心里又是如此地喧闹。
　　林伊试图遮掩自己的失控，以理性地、有感而发的姿态，她道：“我也是想振作起来的，但是我有些无力抵抗，就是......有些难过。明宇，为什么人一定要坚强才可爱呢？明宇，我也想有人疼。”
　　林伊知道：此刻，没有宋机在的此刻，她又变回了那个“羡慕所有家庭和睦，有爸妈疼爱”的小孩。
　　说到底，对于被爱，她从小便是没有安全感的，她从来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将宋机留住，所以在没有得到宋机回应的时候，她也会害怕他在某个对她失望的瞬间里，悄悄走出了她的心。
　　明宇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他们都是那么需要一个答案。纵然留在他们心底的人，不是彼此。
　　明宇不知怎么的就问出口了，他道：“为什么不去问你男朋友？为什不不去找他？为什么来找我？”
　　这个问题的答案，简直已昭然若揭。在这场漫长的安静里，唯有时间，还在冷静地保持着自己的节奏，滴、答、滴、答、一秒一分地向前走，不被陷阱所诱，不被情绪所伤。
　　我们得清楚：我们永远无法成为一道按部就班的程序。
　　林伊看着自己的伤手，深深体会着自己的敏感与自卑。她承认：面对宋机，她爱他，又不敢依赖他，需要他，又不敢打扰他，对他生气，又不敢直言。
　　她太在意了，才会变得不像自己。
　　可是，这哪是长久之计呢，她要跟宋机在一起一辈子啊，难道往后的每一次，她都要像今天这样逃走吗？
　　肯定是不能的，不能顾此失彼，不能浑浑噩噩，只记得努力掌握爱情里的分寸，却不知这一场征途，究竟弄丢了什么。
　　林伊抬头看向明宇，落寞寞地笑，她道：“不会永远如此的，总有一天，我我会摆平我卑怯的人格。我会站在他面前。”
　　明宇静静听着，他意外于她此刻突如其来的镇定、如此清明的答案，他以为他会失望，会烦躁，可他却发现，他的内心竟出奇地平静。
　　他知道，林伊还是那个林伊，永远都是。
　　明宇跟着轻笑了笑，他拿起桌旁边的威士忌，深深饮了一口，一时间，酒飘进空气里，飘在了他的两颊上。
　　他看着她，想着她那么好。
　　他在这场微醺里意兴阑珊，他早知道他在哪里输给了宋机，他曾以为自己根本不在乎这落后的起点。毕竟来日方长，未来的赢家，不一定不是他。
　　可是，他看着林伊，他便无法欺骗自己，无法忽视：有些争夺，还没开始，便胜负已分。
　　此刻又怎样呢，夜深人静，孤男寡女放下防备互诉衷肠又怎样呢。——在这场危险的试探里，终究只有她成为乘虚而入、走进他心里的偷渡客，不是吗？
　　她太冷静了，就连脆弱时也充满防备。心墙高到谁也进不去。
　　林伊望着明宇，她轻笑了笑，目光冷静，理智，带着淡淡地疏离与礼貌。
　　她道：“明宇，今夜对于我而言，并不容易，我心里无比清楚：我需要有个朋友能陪在我身边，这也正是我来找你的原因，明宇，谢谢你，谢谢你的温暖与友好。”
　　纵然生来孤单，却也可以不选择孤单。明宇心如明镜，他抬手，轻轻地拍了拍林伊的肩膀。他想：算了，至少这一刻，是他在她身旁。

　　“叮铃铃——”手机响了。不是明宇的。
　　林伊似从噩梦中醒了般，心神清醒，匆匆找出手机。
　　才看清是宋机打来的，她毫不犹豫地接听了。
　　电话那头的宋机道：“喂，林伊，不好意思，今天陪姜欢出去玩了，刚回来，手机刚充上电，刚看到消息，你回京北了吗？到了吗？都安全吗？”
　　终于听到宋机的声音，林伊长长呼了口气，轻轻靠近背后的沙发里，握着手机道：“到了，已经到了。”
　　“嗯......”宋机应着。想着：她突然离开是经历了什么？
　　他们都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林伊先开口了。——她知道，她必须对他坦白，无论多么艰难、多么羞耻。
　　她道：“宋机，我跟我爸爸吵架了。我今天将问题处理的......我觉得，我好像我妈妈。”
　　林伊自嘲般轻笑了笑，她道：“我曾以为我早就懂得她的痛苦，可直到今天我知道，原来其中的伤害，离我所想象的也尚有千万里。宋机，那些年，她为我熬着、忍受着，她不容易。始终是我亏欠她的。”
　　宋机知道林伊肯定是受伤了的，只是不知是心理还是身体，他对林勋始终还抱有一丝奢望，他深深地呼了口气，道：“林伊，我现在飞去京北找你好不好？如果你想见阿姨，我陪你去，不要怕，我陪着你。”
　　这一刻，这一句，才让林伊的心里真正地安静下来。她听到了，他还在她心里为她支撑。而只要在他身边，便是她心安处。什么都没关系，宋机在她心里。
　　林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纱布底下，伤在左手，左手是血液循环中，离心脏处更近的地方。
　　她轻轻地笑了笑，她觉得很幸运，也很可惜，可惜的是，无论是她心里的伤口，还是她身上的伤口，她都不敢被人看见。
　　林伊道：“现在还不行，等再过一阵子吧，等我真正能接受了，再去见她。”
　　又是一阵沉默，好一会儿，宋机才鼓起勇气问道：“你受伤没？”
　　林伊只是眨了眨眼，仅仅只是眨了眨眼罢了，眼泪已经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她不得而止，只能紧紧抿着唇，紧紧闭上眼，试着平息。
　　平息她决堤的难过，决堤的脆弱，以及她对宋机的思念。
　　宋机在林伊的沉默里，坚定道：“我现在买机票。”
　　但她不能让他来，她只好顾左右而言他般，轻声道：“别来了，宋机，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好好地想一想。宋机，其实你说的没错，我爸爸是爱我的。”
　　这不是她为了安抚宋机而扯出的谎言，这是一个她需要的事实。
　　当林伊说出这句话时，她心底报以无比的真诚。她亲眼听见林勋的崩溃，亲身经历林勋的暴力，她觉得她应该相信。但她心底也清楚，她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电话那头的宋机没有回答，他似是被锁进了这句话里，徒留静谧。许多事，不必问出口。不必多问。关于林伊与他倾诉的一切，他懂，他也惧。
　　林伊道：“宋机。”
　　宋机道：“我在。”
　　林伊道：“我想送你一枚戒指，我们一人一枚，好吗？”
　　好一会儿，宋机在电话那头没有说话。
　　直到林伊想开口了，她才听见他宋机在电话那头轻笑出声，听见他道：“还是我送给你吧，好吗？林伊，有句话我很想说......”
　　林伊轻笑着，问道：“你想说什么？”
　　宋机的语气深沉了许多，他似承诺般，认真道：“林伊小姐，你要是愿意，我明天就可以娶你，做永远爱你的家人。”
　　这一刻，林伊几乎听见了时间静止的声音，似是折枝时传来的清脆声。
　　林伊轻笑了笑，她不知道回答什么，她开口，给他唱了首歌：“宋机，我从未如此相信、如此确定，谁会是我的宿命，知道你的光晕，在我黑暗降临......”
　　她的歌声轻轻地藏进这大而空的屋里，钻进明宇的耳朵里。
　　回到厨房的明宇看着滚着烫着的羊肉火锅，他还在桌边坐下，等林伊电话结束后过来吃。
　　墙上的时钟一秒一帧。12点过了，时间在走，人却是可以永远不过来。
　　他给自己点了根烟，他轻轻抽了一口，继续沉默。
　　羊肉在锅里随着热浪滚来滚去，大雾蒙蒙，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他好像看见林伊坐在桌那边。
　　他看不清她的脸，却听见她说：“明宇，你我都是太清醒的人，你就当我自恋也罢，今天这话，我只说一次：永远不要喜欢我。”
　　明宇似是被这句话吓着了，又好像并不意外，他听见自己道：“林伊，这话我也只说一遍：你要是不喜欢我，我们永远只做朋友。”
　　锅里的汤多热啊，可他早早舀出来的那两碗汤要冷了。
　　他夹着烟，拿起勺子开始喝汤，汤很清甜，带着丝丝的辛辣与醇而浅的奶香，汤温温的，喝进身子，身子便如放上了热灶，久久都暖烘烘的。
　　他连着喝完一碗，他抬头，看着空荡荡的对面，他接着抽了一口烟，低声道：“林伊，来尝尝吧，今晚的羊肉汤很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