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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书院(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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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陈密穿着一身青色布衣,影子折在石阶上。
江惜时不明他的来意,犹疑走近。
夜色朦胧了他的轮廓,此时的陈密比白天温润几分:“江兄。”
江惜时盯他沉着俊逸的眉眼,问出疑惑:“陈兄找我,所为何事?”
她还没吃饭,红烧肉会不会凉?
陈密刚要作答,有声音从身后传来:“陈郎君,我家大人请你去书房一叙。”
陈密虽有讶异,但从容道:“烦请引路。”
江惜时道:“哎,你还没说找我做什么呢。”
她个子在女子里算高,身材瘦削,面容平淡,扮起男人来有模有样。陈密以往认为她不过是一个清秀的少年,此刻,被她仰头看着,他才晓得自己有多愚蠢。
他该一早看出来才是,如今到了此般境地,已然惹祸上身。
江惜时好脾气,从不为难人。
她摸摸身后的石头,道:“我在这等你吧。”
然后便自顾自坐了上去。
来者道:“表少爷,大人让你也过去。”
江惜时表情顿时哀怨:“但我才出来。”
她不想再被骂了,真的。
来者不为所动:“这是大人的命令。”
话说到这个地步,她只好从石头上跳下来,不情不愿地回到书房。
这次开门,丞相坐在上位,比单独见江惜时儒雅很多,几位家仆在旁侍奉,摆足了朝廷命官的架势。
江惜时:虚伪!
陈密恭敬行礼:“草民拜见丞相大人。”
丞相让左右扶他起来,笑道:“年轻人,不必拘礼,你是惜时的同窗?叫什么?”
陈密不急不缓:“草民姓陈,单名密。”
丞相微微挑眉:“你就是陈密?游珵的得意弟子?”
“不敢当。夫子良工心苦,对弟子们一视同仁。”
丞相睨了眼江惜时,道:“少年郎谦虚是好事。”
“你们坐下吧。”
陈密等待江惜时坐下后,在她下方落座。
丞相看在眼里,又让下人给他们添茶,问:“你家住在哪?家中有何人?”
陈密答:“家住长宁街,只有一位老父。”
丞相道:“长宁?陈先是你什么人?”
“是草民之族叔。”
“既家中有人做官,何必自称草民。我与陈先有旧,你是他的侄子,我也该多加照拂才是。”
“长宁离书院不近,每日奔波可方便?”
“院长济弱扶倾,容我在书院里居住读书。”
“季停如此助你,你若有朝一日青云直上,该当如何?”
“我必涌泉相报。”
“你涌泉相报,他可不是滴水之恩。”
“晚辈明白,今日之言,必当谨记。”
丞相抚了抚胡须,有些满意:“若我那两个儿子也如你一般,我死而无憾啊。”
陈密惭愧低头:“不敢与令郎相提并论。”
丞相摆摆手:“哎,不提他们。”
“闲言少叙,你来是找惜时吧?有什么话直说,惜时与我这个舅舅向来不见外,没什么听不得的。”
江惜时头转向没人的一侧,无语地翻白眼。
好像防早恋的家长。
陈密道:“本也非重要之事,望大人不要见怪。”
丞相道:“但说无妨。”
陈密转头,便看到江惜时的后脑勺,有些无语。他与她舅舅周旋的这些时间里,她在干什么?
他压抑自己的情绪,平淡道:“江兄。”
江惜时冷不丁被叫到,忙应:“欸!”
陈密的表情没有一丝波澜:“陈某来此,是请教江兄一句话。”
江惜时一头雾水:“什么?”
陈密道:“语出《孟子》,‘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此为何意?”
江惜时一噎,这是她拿出来嘲讽他见死不救的一句,怎么这种时候提起。
她表情自然,手不禁抠起椅子侧边的扶手:“这句啊,让我想想。”
“‘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这个君子,一定是指陈兄这种人了……”
陈密推辞道:“江兄说笑。”
江惜时没心思跟他互捧,丞相舅在场,她得继续翻自己肚子里那点墨水:“与人为善,很好理解,就是用善意对待每一个人……”
陈密提问:“若是仇人呢?”
江惜时告诉他:“问心无愧即可。”
这回完了吧。
她的红烧肉一定凉透了。
江惜时饿得前胸贴后背,看什么都能想到食物,帘外翠竹里是浸透竹香的糯米,茶杯里装得是紫菜蛋花汤……
她瞥向灯下的陈密,忽然想到香甜可口的糯米糍,不由在心里感叹:他生得可真白。
陈密仍致力于学术研究:“但孟子为孔子之徒,孔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此又何解?”
江惜时什么都没听,敷衍他:“你说得很有道理。”
陈密嘴角隐抽一下:“若依江兄之见,该作何解释?”
她的耐心彻底耗光,眼神一动,瞥到了上位的丞相舅,他似乎对她的表现很是不满。
江惜时立刻正经道:“我没什么好解释的,在我看来,每个人处事方式都不同,不必拘泥于圣贤书上的话。”
陈密看着她,仿佛用眼神在说:你下午还用圣贤书道德绑架我。
江惜时瞥开眼,有些尴尬:“陈兄啊,读书是一种达到目的的工具,你不觉得吗?”
陈密垂眸:“我觉得。”
上位的丞相眼神幽深,观望片刻,抚掌大笑。笑毕,起身抖了抖衣摆,道:“我也觉得。”
适时,有人敲门:“大人。”
丞相离开,他们两个自然也不能在书房逗留下去。
出了门,江惜时对等在一边的小橙招了招手,“我的肉怎么样了?”
小橙道:“我吩咐厨房热了,不过时间太久,口感可能会……”
“没事,我没那么挑。”江惜时有些着急吃饭,她说话时感觉自己满嘴都是口水。
她看了眼陈密:“你早点回家吧,都这个时候了。”
陈密伸手虚拦了下她:“江兄……”
“我来找你,是有其他事要问。”
入夏的夜风柔和吹来,轻轻抚动两人的衣袖。
他望着江惜时,与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这是他一路刻意保持的。
江惜时道:“你吃饭了吗?”
陈密下意识回答:“没。”
“那就一起吃吧,反正现在天气不冷,又没有飞虫,我们在院子里吃。”
江惜时急匆匆走在前面,不忘安抚他:“没事,陈兄,你我光明正大吃饭,小橙她们也在,不怕我舅多想。”
咸鱼毕生唯一的追求,大概就在饭桌上。
江惜时似乎饿了,吃得很香。
陈密看着,也拿筷子尝了几下,虽然美味,但并没有江惜时吃起来那么可口。
陈密想到自己的来意,艰涩开口:“江兄……”
江惜时嘴上忙活,不忘回应他:“嗯?”
“你……可是女儿身?”
江惜时有点想笑,将嘴里的食物咽下,道:“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
陈密似乎回想起下午发生在茅房里的一幕,尴尬地红了脸:“我、不知……”
其实是她自己不好,过于依赖系统,导致待了那么久都没悟出自己是男是女,还跟陈密闹了乌龙。
但是她得推到陈密身上,不然不好解释。
“陈兄啊,我当时可是拖延了好久呢,可是你偏要站在那里,等着看我上厕所……哎,我都快急哭了。”
陈密似要辩驳:“我……”
江惜时不让他说话,忧愁地用筷子点了点碗里的肉:“我现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陈密沉默了下来。
半晌,他说:“此事我不会对第二个人透露,天地为证。”
他不保证,她也相信他,有些人就是有这种令人信服的本事。
江惜时抬了抬下巴:“吃饭。”
陈密在她的注视下重拾筷子,眉目间尴尬依旧,还多了些内疚。
江惜时让小橙给自己添饭,悠闲地欣赏烛光下陈密俊朗的面庞。有个帅气的少年陪她吃饭,她胃口很好。
她问:“你来找我,就为这个?”
陈密点头,“也是为了消除江兄的疑心。”
江惜时开玩笑:“怎么,怕我忧虑过重,辗转反侧?”
陈密叹了口气:“是我忧虑过重,辗转反侧才对。陈某知晓了江兄的秘密,不知能否为大人所容。”
江惜时此刻倒有些担心他晚上能不能睡着了。
“我没告诉我舅舅,你放心吧。”
饭来了,她欢欢喜喜接过。
陈密目光复杂:“多谢江兄。”
“不客气。”江惜时道,“你想知道我进书院的原因吗?”
陈密由衷道:“不想。”
江惜时赞同点头:“你活得很通透,我想跟你当朋友了。”
他扯了扯嘴角:“处境使然。”
“肉不好吃?”
陈密摇了摇头:“好吃。”
“好吃就吃啊。月亮都那么大了,你还不吃晚饭,小心以后得胃病。”
江惜时怕他拘束,佯装严肃:“陈密,你不好好吃,就是不想跟我当朋友,也就是得罪了我。”
陈密一愣。
江惜时指头飞速敲了敲桌子:“快吃!”
两人终于好好吃起了饭。
饭后,江惜时让小橙给陈密找了辆马车。
陈密推脱:“不必,我……”
江惜时打断他的话:“这对我来说是一句话的事,你不必在意,我也不把它当人情。”
陈密想了想,释然:“也好。”
江惜时送他上了马车,没有走,而是撩起车帘:“陈密……”
“我们是朋友了,以后我在书院,会装作和你不熟的。”
陈密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那便多谢江兄了。”
她对他笑笑:“没人的时候,可以直接叫我江惜时。”
这一夜她睡得不好。
前半夜,她枕着木头做的枕头,难受得对棚顶干瞪眼。后半夜,她不再勉强自己习惯,找来自己第二天穿的衣服,叠起来塞在头下,终于睡着。
隔天早晨下起了雨,小橙一边对她发皱的衣服怀疑人生,一边告诉她,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雨。
江惜时一点也不关心,她眼底发黑地洗漱,穿衣,背着书袋进了马车。由于起晚了,吃不上早餐,拿了两张饼上路。一路上,吃得很不舒坦。
她半路掀起帘子透气,外头还下着淅淅沥沥的雨,不过空气很好闻。
下了马车,她勉强忍住没吐,只是浑身无力,脸色差得惊奇。
赵援扶她一把,被她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吓到:“哇,江兄,你身体抱恙还坚持来书院!太了不起了!”
如果是他,惨成这样,一定要连续请假三天。
江惜时像是被点醒了般,跑着追上丞相府的马车:“等等!你跟我舅舅说我身体抱恙!我要回家睡觉!”
马夫给她留了体面,低声道:“表少爷,大人早有交代,你若想逃学,就抓你去打板子。”
江惜时打起十二分精神解释:“我不逃学,我要请假,我不舒服,不能上学了。”
马夫道:“都差不多,请假也要挨板子。不过表少爷啊,请病假好一些,是等病好以后再打板子,大人说,会给表少爷留出时间准备一下。”
江惜时原地活动手脚,做了几个热身动作:“我突然觉得我又精力十足……不说了,我先去上课,放学准时来接我啊,不然我亲自打你板子。”
马夫嘿嘿笑:“是,表少爷。”
赵援在原地等她,见她铩羽而归,以过来人的身份传授她经验:“江兄啊,你想请假不能跟他们说呀!他们是奉命行事,一个个忠心耿耿,你这可怜得到长辈那卖……”
江惜时闷闷道:“我家里没有长辈了……”
让她跟丞相舅卖惨,估计会被骂得狗血临头。
赵援意识到自己失言,手忙脚乱安慰:“你还有一个了不起的舅舅呢……”
[赵援好感值+2]
江惜时:!!
她试着继续卖惨,凄然一笑:“即便是嫡亲的舅舅,我也终归是个客人。”
赵援无话可说。
也对,就算是亲舅舅,住在他家,也是寄人篱下。而且,谁不知道当年江家满门入狱是丞相的手笔,江惜时的家就是这位舅舅亲自带人去抄的。
丞相连亲妹妹都下得去手,对这个外甥,又能好到哪去?也许连救他一命,都是表演给天下人看的。
[赵援好感值+2]
江惜时见好就收,留着这一招以后再用。
她晕车的劲缓了过来,感慨道:“哎,还是这时候好啊,空气都是甜的。”
赵援回过神闻了闻,笑道:“哪里……”
他转头看她的眼神一变,摸了摸下巴:“我从前便觉得,江兄虽不算英俊,却有几分女气。”
江惜时心头一紧,连连摆手,清了清嗓子:“我就是还没变声,你听出错觉了。”
她扯开话题:“怎么,赵兄,你想要女人了?”
赵援神秘一笑,勾勾手指,待江惜时凑近,便悄声说:“我前些日子,得到了一位绝世瘦马,如今养在外面,约定今晚去见她。”
江惜时:哦,看来是真想要女人了。
赵援笑嘻嘻:“从前同江兄不熟,怕亵渎江兄,没敢同你说这些。”
不敢就对了。她暗自打量一下赵援,表面上是明眸皓齿的少年,私下却玩得这么花。到底是贵族子弟,吃穿不愁,放纵欲念。
想到自己以后要重回高三模式,她有些心累。
身侧,谢赢快步经过,与江惜时擦肩时,顿了下,没有停,只留下一阵冷冽的梅香。
他径直走向裁剪树木枝丫的陈密,交谈几句,又匆匆离开。
赵援奇道:“世子是有什么要紧事?”
江惜时道:“不知啊。”
她转头,对撑着纸伞的陈密展颜。
雨很小,若有若无,他却撑着伞,可见极其爱干净。
陈密被她笑得很不自在。
谢赢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语气不善:“他什么意思?为什么对你笑?”
他吓了一跳,保持平静回身,看见谢赢一脸嫌恶。
“像个女人似的。”
陈密:你直觉很准。
他收拾好情绪,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行事作风,世子,你要学着尊重他人。”
谢赢自昨日以后锐气骤减:“我知道,也就跟你说说,以后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