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的白月光会扯谎》苏木辞

35、谨言

　　没有话本子里的富丽堂皇、香气盈梁、侍从鱼贯，这所殿仿若“置身事外”，与外头这一路走来所见毫不相干。

　　一入眼是凤飞四墙，偷偷环视，又祥云瑞兽随处可见，清整的几案高桌，果盘瓷碟瓶器摆放一目了然，分外精致。蔷薇插瓶，香炉徐徐，仍压不住的药草香，壁龛肃穆，烛台成双，不知供奉的哪方神明佛像。此处清雅静谧，窗子敞开着，轻纱慢动，山水飞鹤的四扇竹制折屏后沉沉的咳嗽声那般清亮。

　　未见其人已闻其声，这一声咳嗽生生将沈时和拉扯回来，那因为偷偷环视暂忘的仓皇立马回转全身，她咽了口唾沫，又发现夏萤和师茗带来的侍女都被拦在了外面，这下她更慌了。

　　江昀寒身为外臣原本是不能随意进出内庭的，因称皇后一声姑母，又与李行义如兄弟一般，这才能自如进出皇后宫中。他自是来的多，与侍女太监都相熟，目下并未有一丝一毫的紧张。

　　“皇后娘娘，昀寒携未婚娘子沈时和并京兆府尹夫人前来觐见，告请娘娘安。”他拎袍便跪，沈时和紧张归紧张，礼数上却没差错，与师茗跟着跪拜。

　　那屏风后传来一道轻柔的声音：“免礼。”

　　三人起身：“谢皇后娘娘。”

　　屏风后又说：“昀寒，你可自去忙你的，她二人留在本宫这里说说话，晚些时候来接。”

　　江昀寒道遵令，旋即看了沈时和一眼，握握沈时和的手转身离去了。

　　为了今日江昀寒不知给沈时和做了多少疏导，沈时和紧张，他则怕她紧张，二人各有各的提心吊胆，当然沈时和还怕在这深不见底的皇宫里行差错踏，再给江昀寒招来麻烦。

　　江昀寒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吴忧上前说道：“皇后娘娘有令，沈姑娘初来宫中，为防不自在，允侍女作陪。”

　　夏萤快步来到沈时和身旁，师茗的侍女也要上前，吴忧又说：“冯夫人行有所失，今日进宫实为听训，既是听训，便应有听训的姿态，不许随身服侍，罚，跪经半个时辰，清心静神。”

　　师茗是愿意的，忙接懿旨，由尚坤宫侍女带去跪经，她的侍女则被带出去候着。

　　沈时和目睹这一切，她并不觉得皇后严苛不近人情，反而觉得皇后聪慧，考虑了师茗的处境，紧张感轻几分。夏萤虽说进到殿里来，依旧不准进内殿，皇后身子抱恙，要在内殿召见沈时和，夏萤需在外殿候着。

　　吴忧附身道：“沈姑娘，皇后娘娘在内殿等您，请。”

　　沈时和与夏萤相看，安抚夏萤好好等她，深深吸一口气，随吴忧去了。

　　正宫之姿，母仪天下，孙谨言这一生也只能在这四方院落看日升日落、花开花谢了。

　　她享有除李简之外至高的权力，这些年做皇后从不曾出错——
　　辅佐李简，敬天与地与神明，前朝大臣敬佩其心胸气度，近乎满朝拥戴；管束后宫，表率天下女子，本朝女子皆仰慕之，后宫嫔妃少有怨怼；教养皇子，亲问功课光景，不论哪宫哪殿，吃穿用度，一如己出；还要时时留意本族中子弟行事是否合范，体察民间诸般疾苦……

　　可她终究只在这皇宫，难免鞭长莫及，但无论谁来说起，她都一定不负这几乎天下所有女子都艳羡，而一旦拥有又发现并不美好的身份。

　　这样的皇后又有做太傅的父亲，权高则必惹忌惮，之所以如此多年除却本本分分，一心为上，再有就是权力之上的权力了。

　　文者是太平盛世的锦上之花，也是乱世之中的累累伤疤。而武者，盛世时或休养生息、敛权以待，或开疆拓土、四处征伐，乱世则可争霸，将之所指，兵马齐往。

　　古来帝王更多忌惮武者。

　　孙家文武占全了，相府是祖辈的事，太傅少傅在今朝，仅有的一位将军正如林祎所说远在南境，久不还朝——孙慎行，统领南境十万兵马的国舅爷——孙将军，他的铁骑踏过，少有所败，人称“本朝王将”，颇有当年江昀寒祖父的风采。

　　江昀寒说过孙家是李简留给自己的最后退路，这退路的前提是孙谨言安好。

　　沈时和见到了这位皇后。

　　倾国倾城，温良贤淑，德才兼备，岁月恒长，却似乎没有苛待于她，又或者她比岁月还要锋利……沈时和不知该怎么用自己匮乏的言辞来描述她所见之她，斜倚锦被软榻静待的她，身着素衣可见病容的她，笑意盈盈满目祈盼的她，见她难以按捺心绪的她。

　　摘去幂篱的沈时和局促地跪在孙谨言榻前不敢抬头。

　　内殿连吴忧都没有进来，只有她二人，相互静默。

　　沈时和自己不说话是因为不敢，皇后不说话……就有点惹人遐想了。

　　孙谨言越不说话沈时和越害怕，心都要提到嗓子眼，就是头一回见冯度也没这样。

　　终于，孙谨言轻启朱唇，声音绵柔道：“快快起身吧。”

　　沈时和缓缓起身，双腿险些站不稳。

　　孙谨言继而拍拍床榻旁边的软凳，说：“来，坐这儿，我看看你。”

　　看看我？沈时和心中忐忑，虽说是江昀寒的姑母，但秦老夫人都不曾这样相看于她，皇后是不放心她的容貌吗？还是……沈时和缓缓睁大眼睛，孙谨言是见过楚瑾瑶的——她的母亲。

　　果然，透过孙谨言湿润的双目沈时和知道自己猜对了，这些人对她的好奇与在意从来都是因为她那素未谋面的母亲。

　　孙谨言没有像林祎那样先提起她的母亲，她说：“受苦了吧，这些年。”

　　沈时和没来由鼻头发酸，这不过一句关怀的话，这样的话她也听了不少，偏这会儿失态了。

　　孙谨言将一方锦帕轻轻放在她的掌心，接着说：“我急着叫你来宫里确实是有我的用意，我知你知晓自己的身世，寒暄的话往后放一放，我这地方并不是什么净地，我先与你说正事。”

　　沈时和没话说。

　　孙谨言说了好些，这好些是从一句“你其实长得更像你的父亲”开始的。

　　她的父亲自然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今朝许多人都不记得陛下少时的样子了，知你身份的多想到你母亲，不知你身份的，只觉面善，是不是？”

　　沈时和此刻冷面，没有任何表情，什么慌乱什么紧张全不见。

　　孙谨言没有听到沈时和的应答，遂又自说起话：“当时天下初定，我是太后亲定的皇后，我家祖上做过相府，我父亲是陛下的老师，我叔父是太子少傅，我兄长有累累军功，似乎也算名正言顺，顺理成章。瑾瑶阿姊长我两岁，随陛下杀伐征战，又帮陛下平定天下，是陛下的得力帮手，亦是陛下枕边人，而我非是潜邸旧人。”

　　“我非是潜邸旧人，横空而来，难免有人非议，初些时候我一直住在行宫就是如今的钟山别苑。我在那里以国母之名为国祈福，急需一个皇子来稳固我的身份，从而回宫——当然，这非我所愿，而是先太后之命，我与初登大宝的陛下都左右不得。”

　　“可天下初定，陛下与我又没什么情分，所以少来别苑。巧的是瑾瑶阿姊有了身孕，她上奏说她自己杀戮过多，在宫中恐误了陛下稳固江山，对腹中孩儿也无益处，于是搬来了别苑，她来之后我便有了身孕，”孙谨言看着沈时和苦笑一声，“假身孕。”

　　沈时和骇然，这等秘闻怕是只有孙谨言知晓，她听过再多关于宫中的故事也没有这一件惊世骇俗。

　　孙谨言像是思虑良久才决定要说出来，情绪平平，回想着就像在回味一段旁人的故事，怀念一位久别的故人。

　　她说：“十月怀胎，陛下倒是时时来看，只是来看我的时候少，大多时候还是看阿姊。阿姊腹中孩儿呱呱落地，我的孩子也因不稳早早出生。陛下来看时我与阿姊一人怀抱一个孩子，只不过我怀里的孩子是阿姊的，而阿姊怀里的孩子是农户家抱来的。”

　　她咳嗽了一阵，沈时和下意识用手替她拍拍后背顺气，察觉自己冒犯，忙收回手坐好。

　　孙谨言并不在意这些：“没过两个月，阿姊的孩子便夭折了，自然不是真的夭折，陛下赶去时匆匆看了一眼，那孩子后来还给了农户家。孩子只留下我的那一个。陛下痛心不已，却又担心阿姊的身体，并没有过多追究孩子的事，阿姊被接回宫中，封为皇贵妃。阿姊有孕一事并没有几人知晓，世人都道她也是为国祈福，才去了钟山别苑，还传她以一曲《化羽》复宠，其实啊，那曲《化羽》是阿姊回宫那日我弹奏的，阿姊一生专于武事，并不通音律，我也是……自嘲罢了。”

　　“先太后身子不好，那孩子四岁时陛下终还是将我接回宫服侍太后，人们也才知道陛下还有个皇子。凭着那个孩子，我坐稳了皇后之位，那孩子也被封为太子，先太后为他赐名行义。”

　　沈时和一下子从软凳上站起来，听到这儿已经不是骇然了，整个故事乃至这个王朝皇家开始变得惊怕可怖。她进了一趟宫，李行义成了她哥哥，她的母亲似乎是皇后的恩人，她……她有些后悔活过来，后悔进宫。

　　孙谨言伸着胳膊够到沈时和的手，一下一下安抚着，把她拉回来坐下，因为她的故事还没有说完。

　　“阿姊第二次怀有身孕同年我也真的有了身孕，我们常坐在一处说话交心，她早已经厌倦了宫里的日子，是是非非，勾心斗角，一心想要离开这里，可说着说着又说放不下我。后来，有身孕以后佟氏的进宫成了她要离宫的真正缘由，其他妃嫔倒还好，佟氏，她厌恶至极，楚家一族也是在那个时候除阿姊之外满门被灭，不留余地。”

　　孙谨言罕见的有些一阵咳嗽，她解释说只是小病，是痊愈之前的症状。

　　她喝一口清水，缓了缓：“阿姊早产，那晚……那晚风雨交加，她生产艰难，我派人请陛下，可总请不来，我只能自己去，谁知陛下喝的烂醉站都站不起来，醒酒汤下肚都无济于事。阿姊那些时日与我住在一起，就在这内殿里我守了一夜，她最后拉着我的手说她想出去，要我一定把她的孩子送出去，我在她面前发了誓，眼睁睁看着她没了气息。”

　　说到这里，孙谨言一直含在眼里的泪终究淌下来。

　　沈时和一时之间乱糟糟，不知该是什么心绪。

　　“因此，因此孩子出生后我欲效仿当年让那孩子假死送出宫去，谁知我夜里急火攻心，动了胎气，未做成此事便先晕了过去，再醒来陛下已经见到了那孩子，我到底没有做成。我对陛下说想将孩子养在我宫里，可佟氏却说阿姊身上血腥气太重，孩子在宫里这极阴之地不好活，为此还找了司天监，司天监给出的法子是送去钟山。国寺已经落成，可没有女儿家养在国寺的，就只剩下了，钟山别苑。”

　　吴忧在外头高叫了声皇后娘娘，说该吃药了，孙谨言让她进来喝了药，沈时和得一瞬喘息。吴忧很快退出去。

　　孙谨言继续说：“说到……对，孩子被送去钟山别苑，我能做的只有选一位靠得住的嬷嬷，再由并不多涉朝政又与阿姊关系不错的安怡郡主时时照拂，只盼陛下能渐渐忘记，至时我会想个由头让那孩子离开，天高海阔，不必困囿此中，十五年，几乎是整整十五年，那日我听说养在别苑的公主不在了，昏了过去，见我如此，陛下也信了，可我后来得到消息说还活着，我不敢信，只想尽快看看，那孩子……”

　　那孩子就是你，就是沈时和。

　　孙谨言说完就那么看着沈时和，眼神中是奶娘从未有过的情感，或许是所谓的母亲的疼惜。

　　沈时和在刚才吴忧进来时已经有所接受，有所调节，她在孙谨言面前根本没有装下去的必要，她问：“娘娘知道我是谁，那么，文王爷是否也知道呢？”

　　孙谨言摇摇头：“他不知道，我没有告诉他，这件事吴忧知道一些，其他的在我这里就没什么人知道了，其中细节更是只有你我知道。”又说，“他选择你做他的王妃，我不知是该认可还是该反对，文王府，江家，早晚会被卷进李家王朝的乱局，可我总怕还有别的什么人惦记着你，不敢放你离去，更不敢把你带在身边，你眉目之间兼具陛下与阿姊的神韵，他们认得出你。”

　　沈时和在思索，孙谨言说：“我知你或许对阿姊对我对任何人都没什么情分在，但有一点总不会有错，阿姊希望你平安顺遂，一生自在，此事我与寒儿谈过，你们先大婚，继而和离，陛下本就不同意寒儿娶你，你们和离一定很顺利。此事由寒儿提出，你不会有影响，之后你换个身份……”

　　沈时和知道她能想到的孙谨言和江昀寒也能想到，她干笑着：“娘娘，换个容貌也容易，可方才您也说了，惦记我的不止您一个，您为我好，其他惦记我的可不一定这么想。”

　　这下轮到孙谨言说不出话。

　　沈时和用试探的语气问：“娘娘希望我远走高飞吗？不必为我……为娘娘的阿姊报仇吗？虽然我也不知道仇人是谁，好像谁都没有直接害她。”

　　孙谨言道：“自然，报仇也好，泄愤也好，这些都不该在你身上，你不要沾手这些。”

　　沈时和道：“可是，奶娘从小教我的是报仇，是认祖回宫，是出人头地。”

　　这是沈时和在听了孙谨言这些话之后的问题之一，她有太多要问的了。

　　孙谨言当即否定：“怎么会？我明明……等下，你姓沈，你跟的谁姓？”

　　沈时和如实说：“我同我奶娘姓，我奶娘姓沈，叫作沈舒云。”

　　孙谨言所安排的与沈时和所说的不一致了：“姓沈……我我我安排的明明是个姓叶的嬷嬷，是我本家的……”

　　沈时和后脊发寒，她虽得奶娘眷顾长大，可到底细思极恐。

　　孙谨言难以相信，说：“你奶娘脸上可有一块胎记？”

　　沈时和听罢点点头：“在右侧脸至右耳处。”

　　孙谨言道：“是同一人还是装扮的？”

　　沈时和笃定地说：“奶娘的胎记是生下来就有的，儿时我还用手磋磨过，是真的。”

　　那么问题来了，奶娘到底姓沈还是姓叶呢？

　　孙谨言不知道，沈时和更想不通。

　　那么第二个问题——
　　“她既然不喜欢皇宫，当初还把孩子给您，让您做这皇后，您就喜欢吗？”

　　孙谨言将奶娘的事暂且放到一旁，说：“我啊，我也不喜欢，可我，身不由己。李孙两家算是联姻，先皇在世时就已经定下了我与陛下的婚事。你或许知道陛下这皇位是血海里得来的，他继位杀死了先太后的亲生儿子，先太后恨陛下，也恨辅佐陛下的我的父兄。”

　　沈时和微微皱了皱眉。

　　“先太后在这宫里一辈子，她最明白这是什么所在，明白皇后是什么所在，她说这是先皇遗旨，陛下若不从，她宁死也不会昭告天下，这样陛下的皇位便来的不光彩，史书上会有一笔谋逆，我做皇后是没有退路的，可既没有陛下恩宠，又没有子嗣的皇后如同废后，要知道我做皇后那刻起孙家就已经如临深渊了，我需要那个孩子。”

　　沈时和再度沉默。

　　孙谨言说：“可我希望我能护你，行义与嫣儿我怕是难护了，可你别怕，我拼死也会护你。”

　　提到李行义和李兰嫣，沈时和深深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