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珠》半夏生风

4、削爵

　　这位昭贵妃娘娘乃是谢家一个远亲旁支的女儿。因为她在皇帝身边的得宠，这房远亲一下从略显贫寒的小门小户成了炙手可热的大族，与谢家本家的来往也亲密了许多，两家都从中得了不少好处。

　　为着这个，作为谢家嫡长女的谢玉珠，便将昭贵妃作为自己的榜样，期望自己有一天也可以像她那样进宫受宠，光耀谢家门楣。

　　不过现在，她的梦想几乎破碎了一半。噩耗来时，她很快就意识到，一向康健的昭贵妃猝然过世，只有两个可能：第一，她跟与谢家有亲缘关系的许皇后阵营破裂；第二，她遇到了连许皇后也无法庇护的惨事。

　　不管怎么说，谢家在宫中的势力受到牵连都是必然之事了。

　　谢玉珠为这些忧心忡忡的时候，胆小的谢玉璇已吓得站不稳脚跟。谢玉玑却立刻想到说：

　　“想来，父亲数日不归就是为这个吧。也不知父亲会不会受到牵连。按理说，后妃之事外戚是不能干涉的，更何况昭贵妃并非咱们本家的人，就算招祸，也不至于招到父亲头上来啊。”

　　谢玉璇哭了，道：“那该怎么办啊？”

　　谢玉珠压下惊恐，拿出长姐的范儿来镇定道：“莫慌，咱们谢家承蒙几代圣恩，定会没事的。”

　　这时于嬷嬷赶来，急匆匆将谢玉珠叫回她母亲身边，并向玉璇、玉玑道：“两位姑娘也快请回吧，快把院儿里那些花红柳绿的都撤了吧，可千万别叫人拿住咱们家的把柄。”

　　谢玉璇泣涕道：“那我弟弟呢？他还要留在母亲院儿里吗？”

　　于嬷嬷沉思道：“正逢多事之秋，你母亲恐怕要忙不过来了。今晚就先叫四公子回棠春阁去罢。”

　　谢玉璇这才露了一丝欣喜道：“多谢嬷嬷。”

　　几人说毕，便慌忙忙各自去了。谢玉玑也忧心忡忡回了绿芜居，进了院门便道：“怀月、抱云，快去将这些鲜花儿都搬走，屋外晾着的彩缎都收起来。”这些彩缎是她许了小丫头们拿来给自己做衣裳的，如今便都一阵风儿地给收了起来。

　　绿芜居里外上下便显得颇为荒芜。谢玉玑再三打发小丫头去昭文斋问话，却一直得不到父亲的信儿。等到几近三更的时候儿，才有个小丫头慌张张跑来，道：“老爷回来了！”

　　这一下，屋里院儿里所有正在打盹儿的人都醒了。大家纷纷跑出来，问她道：“老爷说什么没有？”

　　那小丫头哭丧着脸道：“老爷什么也没说，但脸色很不好看。”

　　谢玉玑提了裙子道：“我去看看。怀月，你看着院子。抱云，你随我去罢。”

　　她匆匆提了一盏素净玻璃灯，不想太过着急被碎石绊了一跤将灯跌碎了，只得换了灯再赶去昭文斋。书房里正灯火通明，老远就看见那儿已经围了一堆人：正在问谢侯安好的谢夫人，站在外头幸灾乐祸的杜姨娘和满面担忧的冯姨娘，以及被谢侯撵到门外的一群兄弟姐妹。

　　谢玉玑上前一一见过礼道：“杜姨娘、冯姨娘、大哥哥、二哥哥、三哥哥、四弟弟。”因与两位姐妹感情甚好，彼此便只点了点头。

　　杜姨娘并不理她，只抻着脖子要看谢夫人的笑话。倒是一向谦逊的冯姨娘与她回了礼。两位大哥都冲她点点头，三哥四弟却敷衍得很。谢玉玑只问两位姐妹问道：“如何？”

　　谢玉珠愁容满面道：“父亲不让我们进去。”

　　话音未落，只听屋里头“啪”地一声，有瓷器落地的声音传来。一众人等都吓得不敢吭声。须臾，听谢侯怒道：“都是谢庭霜这个孽障惹的祸事！害得咱们本家也被连累！”

　　只听谢夫人道：“侯爷，也不能这么说。庭霜这孩子久居深宫不易，更可况她也为咱们本家求了不少好处。如今她命薄已去，你不该这样说她。”

　　谢侯厉声道：“什么求不求好处的！当心这话说出去，你夫君我仕途不保！”

　　谢夫人看不惯他这般冷心薄情，两人争执起来。书房外头站着的子女们都默默站得离开了些。除了没心没肺看笑话的四公子母子，其他人都心绪复杂。

　　若说当初谢庭霜出身寒微旁支，想要登天为妃绝无可能。正是谢侯举荐了她入宫。谢侯想借谢家女子在后宫出力保家族世代荣耀，光靠一个日渐衰老的皇后怕是不够，于是便寻了美貌过人、性情柔韧的谢庭霜。知恩图报的谢庭霜，也确实私下为谢家谋了不少好处。

　　只是，当日这一脉相连的风光，却在今日成了一根绳上的祸事了。宫中争斗何其惨烈，又怎会不牵连到宫外母族呢！若谢玉玑此时，才终于真正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她悄悄走近大哥哥，轻声问道：“大哥哥，庭霜姐姐家和咱们家会被问罪吗？”

　　大公子谢元和微微俯身向她道：“别怕，有爹爹和大哥在，绝不叫你们受罪。”

　　二公子谢元平却忧愁道：“贵妃娘娘家肯定要被问罪。咱们家爹定也会受到连累。”一旁他母亲冯姨娘吓得搡他一把道：“不许胡说。老爷有祖宗庇佑，定会无事。”

　　一旁杜姨娘撇嘴道：“也不知若真被抄了家，咱母女俩会被卖到哪里去。”她是跟一旁女儿谢玉璇说话。谢玉璇一下脸面涨得通红，几位公子都皱起了眉头。可谢玉珠已经开口训斥道：

　　“说的这是什么话！成何体统！二妹妹，站我这儿来。”

　　谢玉璇站过来与姐妹一起。这时，突然二门外一阵骚动，有小厮在外头喊道：“老爷！老爷！宫里来人啦！”

　　院子里立刻响动起来。当二门被强行打开的时候，谢侯已经急匆匆理了衣冠出来，与谢夫人一同将子女们护在身后，镇定向这位深夜奉旨前来的内官行礼道：

　　“敢问黎公公深夜劳累前来，是为何事？”

　　黎公公是位面相相当傲慢的公公。他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挺腰睥睨众人道：“别废话，跪下接旨。”

　　谢侯何时受过这样的羞辱。但眼下事态非常，只得隐忍照做。黎公公面前乌压压跪了一群人后，他才满意宣旨道：

　　“承恩侯谢琨，品行不端，意图勾结宫眷祸乱后宫……今东窗事发，为正宫纪，以儆效尤，着去其爵位，革其官职……其妻谢氏，革一等诰命之封……其子五年内不得科举……”

　　黎公公的尖声就这样为谢家带来了灾祸。现在，祖宗的庇佑算是已经失去了——爵位与诰命已经替他们挡了灾了。皇帝还能恩准谢家留着性命与财产，已是莫大的恩典。

　　而黎公公大发善心告诉他们的另一道圣旨，就是谢庭霜母族已获抄家，尽皆下狱。

　　谢琨与谢夫人重重磕头谢恩。连一直看笑话的杜姨娘，也面色愁苦胆怯起来。谢玉玑与两姐妹互相搀扶着，才没有瘫倒在地。

　　现在，昔日的贵妃母族已经覆灭。而本家里大哥哥和二哥哥近五年的科举之路已断，连能为家族重挣荣耀的机会都没有。谢玉珠想要入宫的梦，算是彻底破碎了。现在她们姐妹三人，还能不能再嫁得一户看得起她们的人家，都尚未可知。

　　谢玉玑不知这荒唐浑噩的一夜是怎样过去的。她呆呆倚在漏花窗前很久，看着因无了彩花飞缎而尽显凄凉的院落，不阖眼地想了许久。到了天将明的时候儿，她将哭红了眼睛的怀月、抱云叫来，道：

　　“别哭了，事到临头哭也是无用。快将账簿拿来。现在咱们家落魄了，一个不小心，就会连现在拥有的东西也要失去。怀月，你好生看着家门，不要叫他们动摇生事。抱云，你现在随我去见父亲。”

　　这个“他们”说的是在谢府做事之人。抱云哽咽道：“姑娘要去安慰老爷吗？可是老爷那个样子……”

　　谢玉玑摇头道：“不。父亲他是谢家的主心骨，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我现在要去求他，求他同意二哥哥陪我一起到田庄上去。若等咱们这儿坏风声传出去，田庄只怕要失控了。现在，钱和粮食才是维系谢府最重要的东西。”

　　怀月疑虑道：“可是……正因如此，只怕田庄上的人会更加轻视姑娘你，恐怕姑娘要受委屈。”

　　谢玉玑淡淡道：“无妨，我已不是侯府小姐。”

　　比起这个，她更担心父亲会反对她出门料理田庄之事。在去昭文斋的路上，她已做好了被父亲骂一句“冷心薄情，只顾惦记钱财而不顾家族忧患”之语。可万万没想到，父亲居然答应了。

　　谢琨一夜之间，似是已老了数十岁。他睁着半红不白的眼睛，鬓发凌乱，对小女儿无力道：“你想去便去罢。叫你二哥哥跟你同去。”

　　谢玉玑见他这个样子，担心上前道：“父亲……”

　　谢琨还算是讲道理。他摆摆手，疲惫道：“去罢。咱们家也只剩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