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珠》半夏生风

3、家祸

　　谢玉璇和谢元光换了衣裳赶来泽兰堂的时候，谢玉玑早已陪坐在谢玉珠旁边，恭谨答着正座上谢夫人的问话。而杜姨娘则垂手站在地下，见子女来了，也不过将眼神略动了一动去瞧。

　　谢夫人今日着一身湖蓝底色团金纹长衣，家常发髻仅饰以几只明珠金簪，面目素威，正是一家主母风范。而杜姨娘虽簪花着锦打扮得花俏，在她跟前也只是个为婢的气派，连眼皮子也不敢抬一下。

　　谢夫人向这赶来的两姐弟和气道：“坐。”

　　谢玉璇与谢元光道：“谢母亲。”于是在紫檀椅上坐下。又听谢夫人向谢玉璇道：“怎么来得这样迟？你三妹妹早一刻钟便过来了。”

　　谢玉璇看了正从茶盏后瞧她的谢玉玑一眼。她出门前，特意将面上被弟弟砸出来的红痕拿脂粉厚厚遮了，生怕主母瞧出异样来。她起身答道：“回母亲，我不慎将茶水泼了裙子，故而换衣裳迟了。”

　　谢夫人关心道：“没烫着吧？”

　　谢玉璇垂首道：“所幸没有烫着，多谢母亲关怀。”

　　谢夫人点头道：“那就好。坐。”

　　听着她二人如此客气的问答，立在地下伺候的杜姨娘有些站不住了。她转头去看女儿，急切道：“好端端的，怎么被茶水给泼了？烫着没有？是不是你弟弟？”

　　谢元光一听，立刻跳起来大叫道：“姨娘！你问也不问，就说是我泼了姐姐，你冤枉我！”

　　谢夫人喝止道：“住口！不许在此处大呼小叫，这是你姨娘教你的什么规矩？”

　　谢云光一头被杜姨娘责怪，一头被谢夫人拿来责怪杜姨娘，心中更是不忿，气哼哼坐下了。谢玉璇想隔着桌几去拉拉他衣袖，也被甩开。

　　谢夫人重重放了手中茶盏，道：“这几日我请了宫里嬷嬷过来，一时没顾上你们，你们可就翻了天了。知道我今日为何叫你们前来？”

　　她是在向杜姨娘问话。先头她叫了杜姨娘来伺候，却将她晾在一边先站了半个时辰，等一众子女都到了才来质问，明显是要清算前几日杜姨娘大闹的事儿了。谢玉玑于是默默放下了手中刚拈起的点心。

　　杜姨娘缩了缩脖子，不敢说话。谢玉璇想为她求情，却见上座大姐姐谢玉珠朝她轻轻摇了摇头。主母教训妾室，妾室的子女若是插手，只会叫主母下手更狠。谢玉璇于是眼眶噙泪，只得看着。

　　谢夫人威然训斥杜姨娘道：

　　“你明知主母在前堂会客，仍不管不顾大闹一场，丝毫不顾及侯府家中脸面，这是其一；你既得了老爷恩宠将幼子带在身边亲自教诲，就该好好教导，叫他长成一个正人君子才是，你却枉顾老爷好意，把个好好的小孩子教成如此泼皮模样，这是其二；你既教坏了小孩子，本该悔改知错，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致使他兄弟姐妹们互生嫌隙，家门不和，许会连累他兄弟姐妹们前途，这是其三。杜窈娘，你可知罪？”

　　听此严叱，杜姨娘鬓边的花儿仿佛都枯萎了。她虽心有不服，但面对主母威势，也只能低头唯诺道：“奴婢知错了，还请主母息怒。”

　　谢夫人面不改色道：“知错又有什么用？眼看孩子也大了，若再不好生教导，将来闯了祸事，恐要连累家门。你既是一介奴婢，没有管教儿子的办法，我这个做主母的便只能替你管教了，这也是为你儿子好。”

　　杜姨娘一下抬头惊恐道：“夫人！”

　　谢夫人冷冷道：“元光，自今晚起，你便不必住在棠春阁了，搬到泽兰堂来吧。你的丫鬟也都不必带着，泽兰堂另会拨人给你。”

　　这真是让谢元光大感意外。他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来，不过在看见杜姨娘倒在地上掩面痛哭的时候，心里头突然唤醒了一丝身为人子的良知。虽然过去他常常怨恨自己幼年时只能由姨娘这个奴婢来照顾，可现在若要他就这样离开生身母亲到一个严厉的主母身边去，他却感到害怕了。

　　谢元光霍地起身道：“母亲，我已经长大了，不必费心您照顾了，就让我留在棠春阁吧。我姨娘虽然天天打我骂我，但是她不能没有我。我姐姐也快出嫁了，我想留在棠春阁多给她解闷儿。”

　　杜姨娘终于不顾在主母跟前，大声哭嚎道：“我的儿子！”

　　谢玉璇也掩着帕子流泪。一旁坐着的大姑娘谢玉珠和三姑娘谢玉玑，也都惊呆了，一面心疼着谢玉璇，一面彼此交换着不安震惊的眼色。

　　本以为今日谢夫人叫他们过来只为要管教杜姨娘，却不想谢夫人竟是要当众夺子。谢元光毕竟已经十四岁了，这时候儿将他从生母身边带走，可谓是最重不过的惩罚。

　　杜姨娘哭得头发都散乱了，鬓边那朵鲜花儿掉在地上，被她自己的手抓得稀烂。她顾不上看儿子，跪爬到主母脚边道：“求夫人可怜我！我不能没有元光呀！夫人你打死我都行，只是不要带走我的元光呀！”

　　谢夫人见她哭得这样惨，也不为所动，只向一旁于嬷嬷道：“叫她清醒清醒送回棠春阁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杜姨娘见求饶不成，便绝望道：“老爷还没回来呢！夫人你纵是主母，也不能这样！”

　　谢夫人冷面冷心道：“就是老爷回来，他也干涉不到内宅的事儿。玉璇，扶你姨娘回去。”

　　谢玉璇性子软，不敢违抗主母震怒，求助般望了望两位姐妹。谢玉珠是嫡女，她站起身拉了拉谢夫人衣袖，开口道：“母亲，这样是不是太过了？”

　　谢玉玑也站起身道：“母亲请消消气，弟弟若不好，我们几个做哥哥姐姐的也有责任，以后对他严加管教就是了。现下大哥哥和二哥哥都要准备科考，我们姐妹三个也要议出阁，倘若家里头逼急了生出什么事来，也不好。”

　　她将话说得直爽，一点也不顾及谢玉珠和于嬷嬷向她着急使眼色。她幼年时寄养在谢夫人膝下时，谢夫人就常夸奖她直白通透的性子。如今她虽有了自己的院子居住，可这性子却是一点也没变。

　　谢夫人板起脸道：“未出阁的姑娘家，怎么能从自己嘴里说出‘出阁’二字？”

　　谢玉玑道：“横竖这儿也没外人在，咱们都是一家人呀。母亲，女儿的心思您是知道的，我只是为了大哥哥和二哥哥着想。他二人今岁八月份就要科考了，京城里可是有多少人看着咱们家呐。再者，前几日元嬷嬷肯过来，不也是看中了咱们家的家风吗？四弟弟再顽劣，那也是关起门来的事儿，可若是闹大了，闹到外头去叫人知道了，那可就是关乎整座谢府门风的事儿了。还望母亲三思。”

　　她闷坐了整半日不说话，本是不想多嘴杜姨娘院儿里这些烂事。可是眼看着二姐姐玉璇为难，又于心不忍。三姐妹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是什么也比不上的。

　　倘若谢夫人真夺走了谢元光，杜姨娘日子不好过，玉璇日子也不会好过。更兼之若外头人家知道她有这么个烂门槛儿的弟弟，她只怕一辈子也嫁不出去了。

　　谢玉玑这样将关系到整座谢府的利害摆到明面上来讲，也使谢夫人吃了一惊。她想这孩子素日里老不爱多管闲事的，也不过是总对谢元光这个混小子严厉些，却不想今日她竟能对主母说出这番话来。

　　然谢夫人心意已决，道：“玉玑，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但是，咱们这样的大族，是经不起一点儿差错的。今日，你若为保你二姐姐的脸面放过四弟，明日等你四弟若闯出弥天大祸来，你还要拿什么来保你二姐姐的脸面？”

　　谢玉玑无言以对。谢夫人又道：“不过，作为一个小姑娘家，你能爱惜姐妹为家人着想，已经很好。但若将来做了一家子的掌事主母，就不能再如此心软——你们姐妹几个都且记住，做主母的一旦心软，底下人就会生事；一旦生事，轻则家宅不宁，重则家破人亡，这便是做主母的罪过了。”

　　最终，谢夫人还是命人将谢元光强行留在了泽兰堂，又叫人将哭得昏死过去的杜姨娘带回棠春阁。谢玉璇随杜姨娘离开的时候，谢玉珠和谢玉玑赶上前去同她一道。

　　谢玉璇拉住大姐和三妹的手流泪道：“谢谢三妹妹今日为我说话。”

　　谢玉玑也红了眼睛道：“不，这有什么好谢的。若换了今日是你，也一样会为我求情。”

　　谢玉珠小小叹息道：“我回去再求求母亲。要不这样，叫四弟弟白日里来泽兰堂受训，晚上还回棠春阁歇息。我撒个娇，也许母亲会同意。”

　　谢玉璇哽咽道：“谢谢大姐姐，不过还是不要了。母亲拿定的主意是谁也改变不了的。还是等父亲回来再说罢。三妹妹，你今日去找父亲，书房有说他何时回来吗？”

　　谢玉玑摇摇头。说也奇怪，父亲虽是侯爷，但在官上也不过挂个闲职打发时间罢了，何至于十天半个月见不着人影这样忙呢？

　　谢玉玑道：“等父亲一回来，我必立刻叫人给你报信去。”

　　三姐妹正说着，突然听远远地传来一阵钟声，又急又哀。谢玉珠愣了愣，道：“是皇宫那边的丧钟不是？前几年有位皇贵妃娘娘薨逝，钟声就是这样响的。”

　　玉玑和玉璇因为那时年幼，对这钟声并无印象，因此都大吃一惊。因为害怕，两个人几乎都挂在了大姐姐身上。

　　谢府中人也纷纷停了手中活计，抬头去看那远远冒在谢府高墙外的一座石塔尖儿。很快，便听见有人咣当冲开了侯府的大门，一路号丧进来道：

　　“昭贵妃娘娘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