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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 54 章 ...


  •   从旅馆上山只有一条小路。陈旧的木质扶手随着参天古树在夜风中嘎吱摇晃着,星星点点的月光透过枝叶的间隙落下,在凹凸不平的石阶上烙印下碎叶的瘢痕。
      独栋小屋的灯光沿着台阶倒流,最终如江河入海般被最后一层台阶踩在脚底。
      陶君彦在拐角处停下步伐,山脚下的纪念品店早就打烊了,漆黑一片的山林附近只剩零星街灯闪烁着,其中一盏的光束下笼罩着他熟悉的人。
      或者说,也不是那么熟悉了。
      黯淡的光辉从方鹿楠的头顶降下,将少年人初见锋芒的五官添上暧昧的光影。细小的萤火虫在他身旁飞舞着,他微微垂着眉眼,看着对面比他矮了一个半头体型娇小的女孩儿,似乎很拿她没办法的样子。
      他在跟林瑞绘说着陶君彦听不懂的异国语言,一道无形的屏障悄然竖起,将几步远之外的陶君彦拒之千里。
      这并不是第一次他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屏障。儿时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就是那么遥远地在座无虚席的大礼堂里弹奏钢琴,陶君彦坐在黑压压的观众席里,跟一只蚂蚁那样,仰望着万里晴天之上的耀眼日轮。
      但曾经他们也离得很近过,近到他能看清他眼中的星星,能触摸到他炽热的心跳,能听见他鼻音里那一点儿缱绻的尾调。
      陶君彦忽然很不甘心,他挣扎努力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才离他的太阳近了些,却又要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夺走吗。
      他想挪动脚步,鞋底在粗石地面上摩擦出窸窣声响,却转眼被蝉声齐鸣吞没了。
      他不是没有勇气,他不怕父母责骂,不怕世人冷眼,他只是没有底气。方鹿楠牵过他的手,拥抱过他的身体,甚至吻过他的嘴唇,可却什么都没有说。
      他在想什么。他喜欢他吗。或者说,还不够喜欢。
      他明明有另一个婚约在身,明明有另一个无辜的女孩在等待着他。
      一群萤火虫从陶君彦身旁擦身而过,向着光亮的街灯奔涌而去。其中一只停在了女孩儿的肩畔,冗长的谈话在少女的尖叫声中被迫中止,她宛如小鸟一般跌进了少年宽阔的肩膀中。方鹿楠没有动,没有推开她,只是稀松平常地弹走了她肩上的萤火虫。
      他看见弱小的萤火虫飞摔出去,撞在了墙上,死了。
      萤火虫死了。他胸中莫名升起一种兔死狐悲的伤感,甚至想替那只可怜早夭的小虫立一块碑。它只是生而趋光,何其无辜。
      陶君彦想着想着,等他回过神的时候,自己已经站在了那两个人面前。
      “啊。”林瑞绘慌忙地从方鹿楠怀里起身,低着头微微弯着腰,小声说抱歉。
      方鹿楠满脸震惊,似乎完全没料到他会找过来。他讪讪地挠了挠头,想解释什么,但是陶君彦一个字都不想听。
      “很晚了。”他平静地开口,踩碎了墙角边萤火虫的尸体,“回去吧。”
      思来想去,趋光或许还是你的错。温暖和温柔是世界上最大的陷阱,若有来生,祝愿你做一只畏光的蝙蝠,不会再爱上那么遥不可及的光明。

      回程的途中,陶君彦一直戴着眼罩,借口疲惫闭目养神。
      他能看出方鹿楠想跟他说些什么,但能是什么呢,放弃家族联姻跟他私奔?可别说笑了,他明明连一句“我喜欢你”都说不出口。他不谈责任和未来,只是想短暂地跟他接吻和拥抱而已。
      陶君彦是喜欢他,但他的喜欢也不是那么廉价的东西。
      他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走马观花般梦遍了他们相遇相知的那些安稳岁月,他在梦里再次被温柔的体温拥抱过,摆脱不掉的炽热气息纠缠着身体,却在一瞬间骤然抽离。
      飞机空调的冷风冻醒了他,睁开眼的时候,眼罩内都湿透了。
      “要降落了,陶陶。”方鹿楠的声音在邻座响起,顿了顿,才试探地问,“……你是有点冷吗?”
      “没事了。”陶君彦扯下眼罩,方鹿楠的脸立刻在视野里数倍放大地出现。
      “你……你哭了?”少年压低的声音发紧,眉毛拧成了一团。
      “做了个噩梦。”陶君彦无所谓地笑了笑,“我变成了一只萤火虫,飞到了我最喜欢的一束光下面,然后被人拍死了。”
      “……”方鹿楠迷惑地眨了眨眼。
      “好疼啊,”陶君彦垂下头,喃喃,“那一瞬间真的好疼。”
      “你到底——”
      陶君彦合了合还在湿润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在方鹿楠把话说完之前从口袋里塞上了耳机。

      -

      暑假两个月转瞬而过。
      高三开学的时候,就连袁义也嗅出了陶君彦与方鹿楠二人之间不寻常的氛围。他们还是会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吃饭一起去小卖部,却有什么已经悄然改变。
      虽然方鹿楠极力地想维持原来的相处模式,但陶君彦却再也不吃他这一套。涂鸦作业本也好、玩笑打闹也罢,陶君彦只会平静而冷漠地无视掉,像是一个无趣的观众无视掉使尽浑身解数逗乐的跳梁小丑一般。
      陆剪山一针见血地指出,陶君彦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看着方鹿楠了,他好像,心死了。

      方鹿楠何尝不清楚。他抓心挠肺地想找时间问清缘由,可陶君彦不是在埋头苦学就是跟陆剪山凑在一起看漫画,大部分的共处都是以动漫社团建的名义实现的,仅有的宝贵上下学时光也被英语听力彻底霸占。
      陶君彦参加了一个全市高中生英语竞赛,全班报名了一半人,只有他和江邮杀过初赛进了复赛。兼任英语的班主任马路墩子对他侧目相看,一改往日的扑克脸,每日都笑脸相迎,贴心地为他搜罗了历年的英语竞赛听力内容,让他多听听熟悉熟悉。
      于是陶君彦的上下学路上就没再说过一句话,方鹿楠忿忿咬牙在心里将马路墩子凌迟了千百遍。

      英语竞赛的考场就在他们学校里,那天是周六,全校清空。陶君彦考得七上八下,被江邮拉到一旁听他卖惨,安慰了半天,结果一对答案,自己错了能有他两倍多,气得抄起参考书就追着他这个臭学婊打。
      江邮和他的关系经过一个学期有所缓和,他们偶尔也能约上几场和谐友爱的友谊篮球赛,吐槽几句戏精班主任的多事。
      两个人打闹了一路,陶君彦在一楼的钢琴区追上了江邮,撸起袖子一股脑冲过去。江邮躲也没躲,笑眯眯地张开双臂将他抱了个满怀。
      “……”
      一瞬间,陶君彦想起了今年过年时他和方鹿楠玩闹过的那片雪。
      “怎么了?”江邮看他脸色一点点沉下,忧心忡忡地拧了拧眉毛。
      “没什么。”陶君彦松开他,还不忘往他头顶来一个暴栗,“你也不怕你女朋友吃醋。”
      “唔……”江邮不置可否地摸了摸下巴,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向身后,“在她吃醋前,可能有人要先泡进醋缸子里了。”
      陶君彦转过身,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庭院,正对上方鹿楠如寒冰三尺般的双眸。
      “……光泡醋缸子有什么用,又不能洗澡。”陶君彦轻轻哂笑,背着身朝他挥挥手,“你先回去吧。”

      -

      庭院中栽着一棵巨大的银杏树,见证了这片校园数十年的春秋冬夏。正值金秋十月,灿黄的银杏叶如花般飘零四散,调皮地随风飘进了树下少年的卫衣兜帽里。
      “你在这儿站了多久?雕像啊,都不知道拍一拍树叶。”陶君彦指了指他的肩膀。
      “哪儿,我看不见。”方鹿楠仍然定定地看着他,“你帮我拍。”
      “没长手啊。”陶君彦嘀嘀咕咕着,扫去了他肩膀上的落叶,踮起脚把他卫衣兜帽里的摘出来,一股凶猛的力道骤然从背后袭来,将他连人带书包地拥进怀里。少年冰凉的耳钉擦过他的脸颊,身体却炽热得让他皮肤滚烫。
      风沙沙吹过,又一片银杏叶晃入兜帽,悄然叠在了刚才的那一片之上。
      陶君彦抿了抿唇,用力地锤一了一拳他的背脊,两片银杏叶一同窸窣落到地上。
      “放开我。”
      “你到底怎么了?”方鹿楠反而将他抱得更紧了,“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躲着我?为什么生气?”
      “我没有生气。”陶君彦只选了最后一个问题回答,“你放开我。”
      方鹿楠沉默了片刻,缓缓松开他,却始终抓着他的手腕,一副紧张兮兮怕他逃跑的样子。陶君彦都被他逗笑了。
      “我不会跑的,我一直就在这里。”他平静地陈述,“我长不出翅膀,我家里也不会给我提供降落伞,我能靠双腿走到的地方永远比你短。”
      “……什么意思?”方鹿楠怔住了。
      “你还在摇摆吗?”陶君彦却扯开了话题,“留在这里,还是出国。”
      “你怎么知道?我妈跟你说了什么?”方鹿楠脸色一变,“你听我解释,那个是——”
      少年的神色仓皇又慌乱,一树灿黄的银杏在他身后被秋风簌簌扬起,一瞬间满目枯叶,遮天蔽日。纷扬叶影落在掌心,如杨花落尽如子规泣血,被一场无端的六月飘雪永远地掩埋在这场寂苦的秋里。
      陶君彦合起掌心,将不存在的银杏叶捏碎,从此抽刀断水,一刀两断。
      “你还是出国吧,这里不适合你。”他打断了那些琐碎而无谓的辩解,“有些事情你必须要做出决断的,而且越早越好。”
      “……”方鹿楠的身体僵直住了,一瞬间,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你去国外可以上更好的大学,比留在这里轻松,不是吗?”陶君彦熟视无睹,继续说着,“你本来跟我们就不是一个赛道的,去镀个金拿个文凭,然后继承你母亲的公司,又有什么不好呢?”
      “……你在说什么?”方鹿楠诘问着,他的声音微弱得低不可闻,像是身处一场怎么也醒不来的噩梦而手足无措般单纯地疑惑着,“我出国……那你呢……?”
      “我留在国内啊,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然后……”陶君彦吞了吞唾沫,润了润艰涩的喉头,“你以后跟林瑞绘结婚的时候记得在国内也办一场,我好随个份子钱。”
      “……你是认真的吗?”方鹿楠嘴唇嚅嗫着,吐出不甚清晰的字句,“你在劝我跟她……结婚?!”
      陶君彦合了合眼眸,深吸一口气,沉默地点了点头。
      他不想再多说一个字,酸涩囤积在胸膛如同肥皂泡般漫溢出来,在绚烂的光里噼噼啪啪地崩裂,短暂而灿烂的记忆随着泡沫飞舞消失,留下一片冰凉的水渍。
      “你他妈——!!!!”
      拳风贴着脸颊滑过,锐利如刀,身后的银杏树哗啦哗啦摇响,大把大把的银杏叶扑簌落下,在脚下的烂泥里死去。
      “有意思啊有意思,到最后跟我说这话的竟然是你!我他妈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回来的!”方鹿楠脖子上青筋暴起,收回的拳头在隐隐抖动着,大约是忍耐着什么剧烈的情绪。
      他几次张口,想再宣泄一点无处安放的情绪,可到最后却只是在砸了两下那棵可怜的百年老树,只到快把那棵树薅得秃噜皮才踩着一地落叶,抄着兜负气离开。
      陶君彦从始至终一言不发,他平静而执拗地看着他的眼,那双曾经温柔过炽热过也让他心动过的眼里被愤怒和失望涂满,令他无端想起儿时唯一那次决裂的时候,方鹿楠也是这幅表情。
      他又要再一次看他离开了,陶君彦望着他的背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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