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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白头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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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他是浪子,流血不流泪。
但是因为她,弹指间,他就白了头。
2
十七岁那年,他有了这辈子第一个女人。
女人名叫娇小,名字是他给她取的。因为他觉得这个名字跟她的人很像,娇娇小小像个娃娃,很柔软,也很听话。十五岁的娇小,常常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嘴角噙着甜蜜的微笑,用满是崇拜与信赖的眼神看他。他沉醉在这样小儿女的幸福里,情到浓处,他们彼此发誓,定要相守到白头。
那个时候,她叫他二少爷。他是娇小的二少爷,也是金剑山庄的二少爷。
后来的日子里,他把她记得很清楚,但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一点。
3
他们在一起几个月以后,有一天夜里,娇小慌慌张张溜进他的房里,“二少爷,我怀孕了。”娇小的声音因为害怕而有些变调,她的脸隐在暗处,黑暗中,他看不清楚。然而他比娇小还要害怕。金剑山庄的家规素来严苛,要是让爹知道,他和自己的贴身侍女私通,还让她怀了孕,爹一定会当众打死他的。
他真的不想这样早,这样轻易的就结束掉。
黑暗中,他的手无声无息的,摸向了枕头下的匕首。只不过是个女人,他想,无非是个女人,而孩子,他没有概念。
但这时有一双柔软的手臂伸过来,轻轻的抱住了他的头。他的心软下了,也许是因为,他还太胆小,不管怎么说,他终于反手抱紧了娇小,在她怀里不知所措的哭起来。他试着平静自己的声音,他的手微微颤抖着抚过娇小单薄的脊背,“娇小,你别怕,我们一起逃吧。”
“不,二少爷,娇小不能连累你。”娇小坚定的声音在黑暗里格外清晰,一时间,他的心里不知是悲是喜。
“可是你想怎么办呢?爹要是知道了,一定不会让我们在一起的!”一想起父亲威严的面孔,他不禁又打了个寒颤。
娇小在他怀里嘤嘤的抽泣着,可是终于慢慢说出了她的打算:她准备趁夜离开山庄,到很远的南方亲戚家里隐居,然后再想办法把孩子生下来,听到这里他不禁松了口气。
“二少爷,你一定要来接娇小和孩子啊。”娇小的声音有一点哽咽:“少爷,我们还能白头到老吗?”
“你放心,娇小,你放心。”他紧紧捉住她的手,反反复复的说着。
其实要放心些什么呢,像他这样的世家子弟,恐怕根本就没有心。
4
第二天夜里,三更天的时候,他和娇小各自用黑布蒙了脸,一前一后溜到了山庄东南角的花园里。
金剑山庄是江湖上人人仰望的地方,但是相对的仇家也多如牛毛,因此戒备的森严在江湖上也是数一数二的。三千家丁个个都有武功,每日分六班在山庄四处巡逻。
但是今天不一样,曾管家已经答应了他,三更的时候,后门外一个守卫都不会有。他还会亲自在假山后面等着他们,手里拿着山庄后门的钥匙。
曾管家是他亲娘的陪房,疼爱他就像疼爱自己的儿子一样。当他红着脸,吞吞吐吐的把娇小的事情告诉他以后,年老的管家立刻把胸脯拍的砰砰响。“少爷的事就是我的事,放心,都交给我,一定给你安排好。”
他记得很清楚,那一夜,三更的时候,曾管家打开了那扇门。
5
门外竟然有人。
他看见门外黑压压的站了好几百的人,每一个手里都拿着寒光闪闪的兵刃,每一个都用黑布蒙着脸。
虽然他只有十七岁,但他是金剑山庄的二少爷,他马上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想关门,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嘈杂声中,他看见离门最近的曾管家像被伐倒的老树那样,笔直的栽倒在地上,数不清的人从曾管家的身上踩过去,径直来到他和娇小面前。
然后就有许多说不清是什么的兵器,纷纷地砍在了他的身上,钝钝的,却感觉不到痛。
他倒在地上,徒劳的伸出手,他在想,娇小在哪里呢,她和他的孩子怎么样了?
但是没有娇小。
他眼睁睁看着娇小落在了那些人手里。可是他们没有杀她,却像众星捧月一样的簇拥着她向外走,他听见他们叫她丝丝小姐,他们说,多亏丝丝小姐的妙计,不然我们怎么能这么轻易攻破金剑山庄。
他想喊,却发现他的嗓子沙哑的厉害。
最后血涌出来,盖住了他的眼。
6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
金剑山庄已经变成一片废墟,爹、娘、大哥,连同那个疼爱他、就像疼爱自己亲生儿子一样的曾管家,还有三千忠心耿耿的家丁,所有的人都死了。
只有他还活着,带着一身难以治愈的伤。他没有去他和娇小约定的那个小村子,因为觉得没有必要。
往后的日子,他流落在江湖里,追查那天事情的真相,他做了杀手,他替别人杀人却不要银两,他只要真相,一个接一个的真相。
然后又是流血,有他的血,但更多的是那些参与毁灭金剑山庄的人的血。
渐渐的,他越来越多地听到一个名字:林丝丝。
虽然她似乎也是杀手,却无疑是所有杀手中最可怕的一个,年复一年,江湖上像金剑山庄那样,在一夜之间被摧毁的地方越来越多,而这些事件多半都跟她有关。
像他一样苦苦追逐林丝丝行踪的人越来越多,但是从来都没有结果,因为从没有人见过她的样子,人们都说,所有见过林丝丝的人都必死无疑。
他听到这样斩钉截铁的断言,苦笑着喝干了碗里的烈酒。
所有的人,但是并不包括他。
现在他是浪子,流血不流泪。
但是一想起娇小,想起那个怀着他的孩子娇小,那个想要跟他白头到老的娇小,他的心就像被刀子反反复复割过一样的生疼。
7
后来有一年,□□上有个大人物有求于他,作为交换,他告诉他一条很有价值的消息:林丝丝在南方。
于是他一路向南,在一个很普通的小镇上,他见到了娇小。
一身青布衣裙的瘦弱妇人,枯瘦的手牵着一名幼童,在不宽阔的街道上蹒跚而行。妇人的身体似乎极为孱弱,走不了几步,就会佝偻着身子不住的咳嗽。
他的眼里忽然滚烫的难以忍受,他已经设想过无数次和林丝丝狭路相逢的场面,腥风血雨的,你死我活的。但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娇小的样子,他不会认错。她看着他微笑的样子,她信赖他的样子,她……他告诉自己,娇小现在这幅憔悴的样子,还有身边那个可爱的孩子,这一切也许都是林丝丝的又一个诡计。他知道他应该一言不发,毫不犹豫的一剑刺上去。
可是他竟然提不起剑来。他就这样像木头一样的站着,眼看着林丝丝和那个孩子转进街角的一家药铺。
这里是兴隆镇,离娇小本来打算隐居的村子不过三里的路程。
——娇小。他的唇无声的发出这个让他眷恋不已的名字,娇小,他的唇微微的颤抖着。
白头到老,这是他对她的盟约。
就算她不曾在意,他却不能忘记。
如果这一辈子,她不需要他。那么不如就让她一个人,平平安安,活到白头。
8
两年后在金陵,一天夜里他坐在房顶喝酒,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眼前箭一样掠过,有黑影紧追在那个人影身后,低叫:“林丝丝,你不要走。”
他想也不想的跟上去,屋顶上,三个人影皆发足狂奔,相距不过两尺。他便跑边在心里低呼,林丝丝,娇小,是你么?
他眼看着前面的人将手里利器狠狠掷向林丝丝,然后飞身离去,像一切训练有素的杀手那样,一击命中,决不恋战。
他的腿忽然沉重的像灌了铅,他瘫在原地,一动也动不了。他也是杀手,所以他一眼就能看出,那绝对是足以致命的一击,林丝丝……娇小必死无疑。
他再没有心思想任何事,他只觉得自己空的可怕。一阵夜风吹过,他的手脚冰凉。他机械的走过去,走到林丝丝面前,蹲下来,揭开她脸上的黑布。
很美的一张脸,但是,不是娇小。
“你是谁?”他困惑的望着眼前奄奄一息的女人。因为失血过多,她的精神多少有些涣散,但眉目之间仍难掩强悍,“你不是一直在找我?二少爷。”她满不在乎的笑着,一点也不像将死的人。
“你不是她。”说这话的时候,他反常的镇定。
“呵呵呵……”她低低的笑了,“你说对了,我不是她。”
“你是真的林丝丝?”他又问。
“我是。”
“那娇小又是谁?”
她又笑了,像是在嘲笑他问题的愚蠢:“娇小当然是娇小,她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她和你……你们没有关系?”他的眼睛霎时间闪亮起来。“那娇小呢?娇小在哪里?”他的拳头不由得又握紧了。
“不知道,当天半夜我就把她弄出府了。”
他如释重负,他看着林丝丝越来越虚弱,竟然没有感觉到大仇得报的快乐。
“谢谢你,谢谢你放过她。”
林丝丝一愣,随即放声大笑:“放过她?她是我姐姐和我相公生下的孽种,你以为我会有那么仁慈吗?”
他心头一凉,然而林丝丝的声音更加冰冷,“我不杀她,但是我要她活着比死了更痛苦。”断气的那一瞬间,林丝丝这样说道。
9
他昼夜兼程的赶往兴隆镇,十年,娇小整整等了他十年。
他又忍不住甜蜜的想,那天娇小带着的孩子,就是她和他的儿子吗?怎么看上去那么瘦小的,他们这些年一定受了很多苦,他决定今后要好好照顾他们。
他打听了许多人,终于在一间破庙里看见了朝思暮想的娇小,还有他们的孩子。
娇小的身下只有一条破草席,看着她枯瘦如柴的模样,他的心刀绞一样的疼。
他冲上去紧握住她的手,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娇小——”他仿佛又回到十年前那个夜晚,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娇小慢慢睁开了眼睛,浑浊的眸子里漾出了他最熟悉的温柔笑意:“二少爷,你终于来了。”
他的眼泪滔滔不绝的涌出来,他说,娇小,我来了,我再也不会走了。
她安心的微笑了,用尽全力伸出手拉住站在她身侧的孩子,“你的儿子,”她自豪地说。
除了点头,他想不出还有什么事可做。
他动作尽量温柔的把娇小从地上抱起来,他要带娇小去看大夫。他相信,只要有银子,娇小又这么年轻,她一定会好起来的。
但是他的手在触到她手腕的时候僵住了,娇小微弱的脉搏像一根将断的琴弦,游丝一样飘浮不定。
——原来娇小并没有生病。
不是病,是毒,很霸道的慢性毒,何况这毒早已侵入了五脏六腑,纵然有解药也是无用。
“我不杀她,但是我要她活着比死了更痛苦。”林丝丝的话在他耳畔盘旋,像亘古以来最恶毒的咒语。
“二少爷,我们可以白头到老吗?”她微微阖上了眼帘,梦呓一般问他。
“娇小,可以的。”
娇小不再说话,连她的呼吸也越来越轻,越来越轻,一直轻到没有。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声清脆的童声划破了宁静,“爹爹,你的头发全都白了!”
他却微笑着抱紧了怀里的娇小,白头到老,总算这一次,他没有负她。
10
他是浪子,流血不流泪。
但是因为她,一霎那,他就白了头。
可是,她却再也不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