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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金针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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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都,万安寺。
熊熊的火光照亮了沉寂的黑夜,高塔下,蒙古兵的尸首堆积如山。看不见的血流像一条暗河,热乎乎的血腥气窒息般扑面而来,我不觉皱紧了眉头,就凭魔教那群乌合之众,哪会有这样大的声势。
难道说,六大派的人都被魔教的妖人救出来了么?
若真是如此,那可当真丢脸之极。
我携了芷若的手,站在高塔第十层的屋檐,高高在上是这样令人迷醉的快乐,我能很清楚地听见震天的喊杀声,兵刃相交时金属的嘶叫,还有张无忌那小贼焦急的呼叫:“师太,你快些跳下来,晚辈定保你平安无恙。”
——张无忌,你很好。
高塔的梁柱烧毁后,砖石纷纷跌落,塔顶已微微晃动,随时都能塌下来。芷若在我身边哭出了声,我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头,我从来都不喜欢人哭,更何况,我还没有死。
张无忌那小贼在下面兀自叫唤,“周姑娘,师太,火势猛烈,两位还是速速跳下来,有在下在这里接着,定保两位周全!”
我冷笑不止,张无忌,你是当真担心我这老太婆,还是惦记着我美貌的徒儿?斜眼看去,芷若的眼角犹有泪光,望着那小贼的眼神却是充满了信任和情意。我目光一凛,仿佛又看见多年前,纪晓芙的倔强面庞:“师傅,弟子不悔。”
不悔,那就死。
芷若,你也一样。
手掌无声无息伸出,掌风微吐,却又在半路中颓然垂下。我长叹一声,罢了。终究这不是十几年前,杀了芷若,我再去那里寻个天资聪颖的接班人?
于是我对芷若厉声道:“芷若,你跳下去!”
芷若却说:“师父,你先跳了,我再跳!”
我只剩无力的苦笑,她以为这是小孩子玩的把戏么?被玄冥神掌击伤的胸口袭来一阵一阵的剧痛,寒热交加在我胸中煎熬。我忍不住吐出一口黑血,立即不着痕迹的用衣袖拭去。
“芷若,记住我说的话,光大峨嵋,为我报仇。”纵然语气斩钉截铁,我却感到这句话背后无尽的空虚,也许是因为,这并不是我真心想说的话。但是,光大峨嵋和报仇,这毕竟是我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话。,没有了这句话,我的人都是一具空壳。
现在我把它们留给了芷若,这个柔弱美丽的像是不能承担任何责任的女孩子。
我不知道这样做错了没有。
“老尼姑小心!”
我并不回头,反手一掌拍出,抱住芷若纵身一跳,在离地面丈许时将芷若向上一抛,而我自然下坠更急。
再全力挥出一掌,将张无忌这小贼逼退。
我是灭绝师太,堂堂峨嵋掌门,魔教妖人的首领,岂可玷污于我?
当我从高塔上跳下的时候,芷若哭着喊我的名。
她是真的舍不得我,还是害怕我丢给她的沉重担子呢?
于是,我在半空中微笑。
我从来不知道,呼啸的风声,原来是这样的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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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尼法号,上灭下绝。
——峨嵋派鼎鼎大名的灭绝师太,你怕不怕?
与金花婆婆在蝴蝶谷决斗的那一日,我穿青布袍,手执倚天长剑,约莫四十四五岁年纪,容貌算得甚美,不过两条眉毛斜斜下垂,恰似半路绝命的美人,透着森森的阴寒诡异之气。
是杀气,也许。
江湖上走动的大小人物,对我这模样差不多都耳熟能详。但是这并不能阻止人们的好奇心,所有的人都觉得奇怪,为何我要把好好的容貌,弄得活像吊死鬼?
没有人知道,每天早起画眉的时侯,我也会犹豫很久。
镜子里光洁白皙的鹅蛋脸,唇不点而朱,偶尔笑起来的时候,还会有一对浅浅的酒窝。
远山眉,柳叶眉,文殊眉……无论哪一种,只要有机会停驻在我脸上,都一定比现在这副样子美丽许多。
但是到了最后,我还是心一横眼一闭,两笔下去,生生毁去一张美颜。
是的,我不甘心。
选择?我没有其他的选择。
我是鼎鼎大名的灭绝师太。灭绝师太,怎能不是灭绝师太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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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五岁那年,穿了青黑色的尼衫,怀抱着同样青黑色的倚天剑,跟随在师父身后,去参加三年一度的武林试剑大会。
也就是从那年起,我的眉毛被剃的干干净净。
就像我的名字。
“灭绝,这是你的报应,也是你的债,你在还你父母欠我的债,灭绝,你要认命。”师父一边说,一边平静的剃掉我的眉毛,一如当年她剃光我满头的黑发。师傅的额角已经有了皱纹,我记得,当年她手执一对峨嵋刺,毫不犹豫贯穿我父母胸膛的时候,她的皮肤还光滑的像一匹上等白缎。
接着她取来一注细细的线香,小心翼翼的炙灼在我眉际荒芜的皮肤上,焦臭的气味令我想要呕吐。
然后她取来一锭螺子黛,顺着那焦灼后的痕迹,很仔细的,为我,画眉。
疼痛中我有一丝不安,似乎什么东西脱离了掌握。
那是我抓不住的东西,是我曾经拥有又失去的东西,我明白。
我十五岁那天的晚上,师父剃去了我的眉,又亲自为我画了眉。她反复端详着我脸,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于是我也微笑。
师父走后,我从冰凉的青砖地上爬起来,颤抖着手掀开了铜镜上面的锦袱。
竟然被我看见,细长乌黑的眉线,却在眉梢斜斜下垂,衬得我一张脸诡异的像吊死鬼。
——我就是那半路绝命的美人。
我的师傅风陵师太,所有认识她的人都说,她是一名特别慈悲的出家人。
只有我知道,她不是的。
即使是在参加武林大会的那天,我小腿上,那些被她用鞭子沾着盐水抽出来的伤口,还在不停的流血。
我知道,你一定不会相信的。毕竟此后的几十年,我不但继承了她的衣钵,也继承了她的暴虐残忍,就连我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比起她来,后来的我有过之无不及。
你应该深信不疑的是,所有得不到想要爱情的女人,或多或少,都是疯子。
师傅活着的时候最常对我说的一句话就是:“灭绝,这是你的报应。”
报应?
到死我都不相信那种东西。
即使最后师傅被我烧光了全身毛发,丢进峨嵋阴暗的水牢,全身爬满蛆虫,整整哀号了三个月后才咽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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峨嵋派的灭绝师太,江湖上的人一提起都要翘大拇指。因为谁也没有灭绝师太这样疾恶如仇,灭绝师太是这江湖上最梗直的一座界碑,连同她身后的峨嵋,都是中规中矩,克己甚严。真不愧是名门正派,大家风范。
但是我还是很少笑,而且人越多我就越严肃。因为我知道他们在背后是怎样说我的:一辈子没嫁汉子的老处女,说什么替天行道,无非是靠杀人压压心里那股子邪火……
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的仇恨,我自己的,我的师姐妹的,我的徒儿的,我的亲哥哥的,还有上一代的师叔师伯,再广一点,又有整个名门正派和邪教势不两立。
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样多的敌人,峨嵋的叛徒,名门正派里的败类,邪教的教众和他们的首脑,每个人都有非杀不可的理由。
灭绝师太手上三尺青锋曾取人命无数,只要我认为是敌人的,老幼妇孺无一放过。
渐渐的就有人说我杀人成癖,甚至还有人说,我和那魔教的青翼蝠王韦一笑一样,都靠生饮人血为生。
听到这样的话,也许我是有一点生气的,但是我并没有表现出来。不仅仅因为整个江湖其实都是属于男人的天下,会武女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不可理喻。
更重要的是,我觉得他们说的有道理。
要是不杀人,我就没有别的事情可作。
我不杀人,你让我去干什么?
到最后,我这一辈子都用在了杀人和教我的徒弟们杀人上面。我不后悔,要是不杀人,我会活得更无聊。
后悔?
我也后悔过。
因为纪晓芙。
她曾是我最得意的徒儿,天资聪颖,剑法狠辣,当武当的殷梨亭来峨嵋求亲的时候,虽然我表面淡淡的,心里却很为她高兴。
江湖上的侠女永远是个异数,顶好还是嫁一个做大侠的丈夫。从此隐退出这片腥风血雨,安安分分做个彩虹一样短暂美丽的传说。
可是她遇见了杨逍。
是爱情吗?我不能了解那样的感情,我只知道男女之事无非苟且,他们两个是末路上狭路相逢的痴男怨女,干柴烈火不能自控。
纪晓芙的女儿叫杨不悔。
真的就一点都不后悔吗?我不相信。
晓芙像我,一辈子都不承认自己犯过错。没有人比我更懂她的心情,既然做了,就绝不承认错了。
所以,当我那一掌毫不留情劈下去的时候,我从她眼里看见了解脱的轻松。
当我从高塔上飞速的坠落时,忽然想起了那句话。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名将,我不是;美人,我是么?
多么可笑,可是又是多么幸运,我是峨嵋派的灭绝师太。
我是尼姑,没有头发,所以,我永远都不必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