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璧》靡宝

9、第 9 章

　　宾客们并不知道台上的少女是什么身份，但是看她一张肉嘟嘟的圆脸，扎着两个麻花辫，只觉得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心生喜爱之意。
　　女孩身上那套杏黄色的春装，颜色娇嫩得就像春日枝头早熟的果子。
　　衣裙款式并无多少噱头，简化的海军领和领结，刚过膝的细褶裙。
　　衣服精巧之处全在细节之中：暗银线在薄纱上勾勒出对称的太阳形状几何图案，米粒珍珠随机散布在图案各处的节点上。
　　随着女孩走动，珍珠仿佛顺着阳光的轨道缓缓运转的星星。日月星辰，经由设计师的手，简化成了衣服上一副别致的星相图。
　　可惜四秀看不到台下宾客惊艳的目光。
　　小姑娘已被头顶的灯光和记者手里一团团突然炸起的镁光灯吓得如惊弓之鸟。
　　她的勇气在走到一半的时候就已消耗得差不多，等转了个身，脑子也跟着一晕，险些没能找准方向。
　　而且四秀活了十六年，今天才是她第一次穿高跟鞋。
　　鞋跟其实不过五厘米，换成别的女孩穿，依旧可以健步如飞，她却有些驾驭不住这双洋人的玩意儿。
　　“慢点！慢点！”宋绮年急忙打手势。
　　四秀走得更加摇摇晃晃。
　　宋绮年当机立断，提前从后台走出来，将差一点跌倒的四秀扶住。
　　“小姐，我……”四秀快要吓哭了。
　　宋绮年拉着四秀转了半个圈，轻盈流畅，像是一早设计好的交接动作。
　　“去吧。”宋绮年将四秀轻轻地向后台一推，转身朝前走去。
　　“接下来展出的，是一套晚装裙……”主持人立刻开始朗读下一篇解说稿，“这是一款无领无袖的晚装裙，主要色调为青和深蓝……”
　　台下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不少宾客坐直了身。
　　宋绮年浓妆的面容在射灯的强光下明艳夺目，盛臀蜂腰的妙曼身段，稳重飒爽的步伐，更是大大有别于先前出场的大半模特。
　　但是比模特的容貌，更加让宾客们惊艳的，是她身上这一条飘逸的舞裙。
　　上一件日装采用的是纯西式的风格，这件晚装裙则是宋绮年从国画的水墨山水里得来的灵感。
　　裙子上半身以亮片和珠串组成对称的曲线图案，装饰的线条从肩部蜿蜒到腰部，鱼鳞纹的裙摆以层层流苏装饰，没过小腿肚。
　　这件裙子特色，是其渐变的颜色。
　　从肩部到裙摆，装饰亮片和流苏的颜色一次由浅青至青蓝，再到近乎墨一般深蓝色，如颜料在宣纸上晕染出一汪流动的碧波。
　　随着女郎款款走来，流苏摇曳，就像缓缓荡漾波浪，亮片和流苏里的金线阵阵闪烁，是江面鱼鳞般的波光。
　　裙子如一条春江，穿着裙子的女郎宛如司水的女神，光芒之中朝着人们款款而来。
　　快门声咔咔响成一片，记者们已找到了自己报道里可以浓墨重彩写上一笔的好内容，又恨黑白照片不能还原裙子变幻美妙的色彩。
　　“这位倒是没有顾此失彼，很有自己的风格。”赵德容朝身边那位站在阴影里的男人瞥了一眼，“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那可说来话长了。”傅承勖淡淡一笑。
　　宋绮年自台上退下，朝接替她的女子点头一笑。
　　那一位佳人提着裙摆，步履优雅地走上了台。
　　一阵短暂的寂静之后，全场轰动。
　　“肖宝丽！”
　　“是肖宝丽！”
　　赵德容惊愕地瞪大了眼，再度朝傅承勖望了一眼。
　　覃凤娇难以置信：“宋绮年居然能请到电影明星给她做模特？表哥，你知道这个事吗？”
　　李高志之前已接受了两次冲击，整个人都不大好。眼下这第三波冲击力度最大、最致命，如一记铁拳捶在鼻子上，把他捶得瘫在了擂台上。
　　能有当红女明星在这样的场合展示自己做的衣服，宋绮年等于一脚迈进了这个行业的大门，再也不需要借任何人做敲门砖了。
　　可宋绮年何德何能，居然能请到肖宝丽为她站台？
　　如果她真有那么强的背景和人脉，当初又何必卑躬屈膝给他李高志做学徒？
　　李高志整个脑子嗡嗡响，嫉妒的毒液正咕嘟咕嘟地在心头冒着泡。
　　请大明星做模特，所展示的裙子，自然是三件服装里的重头戏。
　　肖宝丽身上穿着的，是一条浅粉色的朗万裙。
　　Jeanne Lanvin的招牌晚装裙，特色就是宽大而华丽的裙幅。
　　宋绮年将裙子的腰线略微上调，让上衣更加贴身，迎合今年的流行趋。她还摒弃了裙衬，而是用层层叠叠的粉色薄纱和羽毛堆出蓬松宽大的裙幅。
　　自上半身的蕾丝和绸缎，到腰部和裙摆，散落着水滴般的水钻和指甲盖大的珠花。腰侧还有一朵纱、羽毛和珍珠做成的拳头大的花朵。
　　薄纱裙尾迤地，像从花朵上流泻而下的晨雾。
　　肖宝丽手里捧着一束白花，仿佛一位正走向圣坛的新娘，迤迤然一个转身。
　　裙摆如花绽放，珠宝似露水闪烁。
　　幽暗的台下，响起第一声掌声。
　　如春日惊蛰的雷，更多的掌声被唤醒，交织成了一片。
　　记者们蜂拥而上，追着肖宝丽拍照。明日各家报纸的头条，必定全都是这位大明星的倩影。
　　傅承勖站在阴影里，慢条斯理地鼓着掌。
　　李高志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展厅。
　　-
　　先施百货楼上那家新开没多久的粤菜馆子，午餐时的客人并不多。
　　包厢里摆着芬芳扑鼻的佛手和柑橘，外面大堂里的粤剧隐隐飘进来。若是晚上，灯光幽暗，还真会生出几分置身南国的错觉。
　　“宋小姐的品味很是雅致。”
　　傅承勖坐在窗边，侧脸轮廓硬朗英俊，神色温和从容。
　　宋绮年正拿小刀分着茶饼，闻声抬头一笑，猫儿似的眼在灯下闪着清亮的光。
　　“请傅先生吃答谢饭，当然不能敷衍。我估摸着，比起豪华奢靡的饭店，这种情调别致的馆子，应该更得您的欢心。”
　　“宋小姐观察细致入微，我都被你看透了。”傅承勖浅笑了一下，转而严肃道，“我的人从医院传回了消息，你那三位模特的病情并不严重，医生已经对症下了药，相信她们会很快恢复健康。但是这件事影响恶劣，不仅百货公司要彻查，我也让人去巡捕房打点了熟人，务必将幕后主使者找出来。若不然，宋小姐的安全也会一直存在隐患。”
　　宋绮年在第一次和傅承勖见面时就发现，这个男人说话，语速从容，措辞考究，有一股子上位者的高傲和自信。可又偏偏不会引起反感，也是奇怪。
　　“大恩不言谢，可我觉得再多的感谢都不足以表达我此刻的心情。”宋绮年朝茶盅里注入滚水，“今日这事真的有些超出我的能力范围，要是没有傅先生出手相助，我恐怕很难收场。尤其您居然能请到肖宝丽小姐，我现在都像在做梦一样。”
　　“宋小姐无需和我这么客气。”傅承勖温和地笑着，“最终让肖小姐愿意出手帮助的，还是你自己。是你的那条裙子打动了她。再说，就你刚才那个情况，任何一位绅士都不会置之不理。”
　　是吗？
　　有的男人却是会在背地里下黑手，做尽卑劣之事，只为了将她彻底踩在脚下。
　　“你就像一个举着火把在黑暗里前行的人，宋小姐。”傅承勖忽然说，“才华是最强大的吸引力，它会将所有人都吸引到你身边。这其中，有你的朋友和仰慕者，但也不乏嫉妒你，试图毁灭你的人。希望你能对此做好心理准备，不要放弃朝前走。要知道，这世界上，只有极少的人才能幸运地拥有火把。”
　　宋绮年望着傅承勖的双眼，忽而想起自己曾在船舷边俯视下方的海水。
　　清澈剔透，波澜平缓，带给人一股宁静而又强大的感觉，却又那么深不见底。
　　“宋小姐日后有什么打算？”傅承勖将茶盅里的茶汤倒进茶壶里。
　　宋绮年回过了神，脸颊有些微微发热。
　　“我……我估计是不能继续在锦凤做事了。今天的事，虽没证据说是李高志做的，但他本来就不待见我，我也没必要再以身试险。经此一事，我在行内终于不算默默无名，这也算是个不错的起点。只是……”
　　“只是你毕竟是一名新成员，并不得到前辈们的承认也就罢了，还已经得罪了掌握报纸喉舌的李家。”傅承勖接着说，“你今天或许打了一场胜仗，却也给自己招来了更多的挑战。”
　　宋绮年苦笑：“傅先生观人观事，也细致入微得很呀。”
　　西服这一行本就相对狭窄，普通老百姓还是以穿中衫为主。她如果独立开张创业，即将面临的挑战会有多少，宋绮年已能预见。
　　“商场上的搏弈，大同小异，也大都不够光明磊落。”傅承勖道。
　　宋绮年心头一动，忍不住问：“那傅先生呢？您的手段磊落吗？”
　　傅承勖望着对面那双闪烁着慧黠的双眼，嘴角带着一抹宽容的笑：“我也曾做过许多我并不喜欢的事。但是我做的每件事，都问心无愧。”
　　宋绮年发现这个男人很喜欢笑，不是为了应酬，而有种江湖人的洒脱和狷狂。
　　真正强大且自信的人，无需张牙舞爪地武装自己，很少声色俱厉。
　　宋绮年所见过的上位者，不论私下真面目如何，人前都挂着一张看不出真情绪的脸。
　　可宋绮年觉得，傅承勖这个人，即便是私下，也是这么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仿佛早就读懂了对方没说出口的话，看到了未来还没发生的事，没有什么事他不能应对。
　　如深渊，似瀚海，博大浑厚，因深沉而波澜不惊。
　　就他这个年纪，身居偌大一家跨国银行的地区主席，已算是相当年轻有为了。其背后不知道有着怎样一个关于天分、奋斗，和机遇的故事。
　　宋绮年斟着茶，动作娴熟。
　　头顶风扇静静转动，风抚着女子轻软的发丝。
　　接受完记者采访后，宋绮年便卸了妆，只抹了一点口红。她皮肤光洁如瓷，本也无需脂粉补充。
　　从昨日到现在，宋绮年都还没休息过，疲态化作眼下的青影，一览无余。
　　可又胜在年轻，带着困意的眼眸配上娇艳饱满的红唇，别有一副惹人怜爱的慵懒可爱。
　　宋绮年知道傅承勖在打量自己，那目光温和而克制，让她并无丝毫被冒犯的感觉。
　　白玉瓷的茶盏里盛着金红色的茶汤，明艳剔透，宛如一块锡兰宝石。
　　宋绮年端了一杯茶，放在傅承勖面前。
　　傅承勖的食指在杯身上轻轻地点着，手指上戴着的一枚金印章戒指折射了一道光。
　　“宋小姐若是有兴趣，我还想和你谈谈你的朋友张先生贷款的事。”傅承勖道。
　　宋绮年有些意外：“您的意思是……”
　　傅承勖开门见山：“银行方面依旧不支持给张家贷款，但是我个人觉得张家还是有可以投资的价值。我个人有一所投资公司，可以为张先生提供所需的贷款，但是前提是我要入股，并且指派职业经理协同张先生一起管理公司。”
　　宋绮年有点懵。
　　“您这样的金融家，怎么看得上张家这点小生意？多少人捧着钱求您入伙，您却愿意来帮扶张家。这份殊荣真是让人受宠若惊……”
　　“当然不是没有要求的。”傅承勖微笑。
　　宋绮年听了这话，心里反而踏实了。
　　这就对了。
　　自相识到此刻，这个男人带给她的异样感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那些端详的目光，意味深长的笑容，及时且超出预期的帮助，全都因为他对自己有所求。
　　若有人无缘无故对你好，还真未必是好事。
　　可有什么东西，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年轻女子，能给予一位掌握金融帝国的男人的？
　　“您请说。”宋绮年在桌下握住了拳。
　　傅承勖道：“我想请宋小姐帮我偷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