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璧》靡宝

6、第 6 章

　　宋绮年回到家中，已近晚上九点。
　　饭点是早就过了。宋绮年没个正形地往沙发里一倒，软得像被抽了骨头。
　　每到这个时候，这女孩才会卸下人前那一副端庄优雅，恢复她本来的仪态。
　　洒脱不拘，大大咧咧，像个假小子。
　　换成平时，柳姨肯定要说教几句。可今天宋绮年实在疲惫，柳姨把到嘴边的责备咽了回去，吩咐四秀把灶上热着的饭菜端上来。
　　“哪怕是去别家做杂工，钟点到了就能走，多做半个钟头，还得按一个钟头收钱呢。你给你们老板打杂跑腿，起早贪黑的，热饭都吃不上一口，也没见给你涨几块钱。”
　　宋绮年哼哼：“图钱多，我早就去勾搭有钱公子哥儿啦。远的不说，就追我的那几个小开里，于家和王家都不错。”
　　柳姨毫不客气地嗤笑：“张家眼下都穷了，也没见肯娶你。”
　　“那张俊生要是想娶我，你支持我嫁吗？”
　　“呸！”柳姨唾道，“这个时候娶你，不就图咱们家的绝户财吗？他想得美！”
　　宋绮年大笑。
　　忽而有人拉响了门铃。
　　四秀去应门，回来道：“小姐，有一位自称是什么先施百货赵经理的秘书来拜访你。”
　　宋绮年一个鲤鱼打挺从沙发里蹦了起来。
　　“快请她进来……算了，我出去迎她。”
　　门口站着一位年轻的女士，朝宋绮年客客气气的一笑，态度比之前办公室里的那位好多了。
　　能披星戴月替上司跑腿的，都是得重用的心腹，举止气度自然不同。
　　“贸然拜访，我就不进屋打搅了。”这位陈小姐将一份信交给宋绮年，“赵经理让我将这个转交给你。赵经理是惜才之人，不忍见有才华的人被排斥在门外，所以还是将你安排进了明日的服装展里。”
　　宋绮年难以置信，捏着信封的手在发抖。
　　陈小姐见她这样，笑容也加深了几分。
　　“宋小姐，服装展于明早十点举行。你是加的号，安排你倒数第二个出场。但是时间有限，只够你展出三套衣服。还请你做好准备，请于明早八点去信上的地址报道，会有工作人员接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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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了陈小姐，宋绮年怔怔地伫立了几秒，随后转身奔回屋。
　　宋家如今成员少，一半的房间都空着。宋绮年便将二楼东侧的一间大屋子改成工作间。
　　啪地一声，暖黄的灯光充盈整个宽敞的房间。
　　这里凌乱而又有序。
　　大工作台上堆放着各种工具和打样的纸板，人台身上穿着尚未完工的衣服。一台缝纫机摆在窗前，靠墙的大架子上，堆放着一捆捆五颜六色的布料。
　　这里，也是宋绮年将脑海中的构思变为现实的地方，是她施展灵感魔法的场地。
　　时间距明早八点只有十一个小时，临时赶制三件衣服明显来不及了。
　　好在宋绮年纵使工作再忙，也从未中断过创作自己的作品。
　　她一头扎进了隔壁的衣帽库里。
　　衣柜的大门一扇扇打开，数十套各个季节的衣服按照颜色整齐陈列其中。
　　明日的发布会上，每一位设计师都能展示十件作品，而宋绮年只能展示三件。
　　那这三件必须足够惊艳夺目，才能杀出重围，给现场宾客们留下深刻印象。
　　必须得是春装，得是最新的款式……
　　不能太简洁朴素，必须适合展台的效果……
　　宋绮年将选中的衣服往身后丢，四秀忙不迭伸出双臂去接。
　　一轮粗选过，宋绮年又转身在四秀臂弯里继续挑选。
　　展台上的灯光特别亮，会让布料颜色减淡。要是那种布料本就不亮的，上了台就像洗了好几水的旧衣……
　　但是春装的颜色又不适合太艳丽……
　　层层淘汰，最后脱颖而出的，是一条杏黄色日装，和一条青色的晚装。
　　“还差最后一件。”
　　宋绮年返回了工作间，将书柜上一本厚重如砖的文件夹抱了下来。其余几本文件夹没放稳，也跟着跌落。
　　哗啦一声，里面的服装设计稿天女散花般飘落一地。
　　简洁利落的线条，明快的色调。
　　光看这些充满灵感和时尚美的设计图，很难想象宋绮年从未接受过珍贵的美术和服装设计教育。
　　这些图如一张张照片，记载了宋绮年的成长，和不懈的努力。
　　宋绮年干脆跪在地上，在铺了满地的设计稿中挑选了起来。
　　“小姐，你这是要临时做一条裙子吗？”四秀帮着收拾，“可都这么晚了，来得及吗？我看衣柜里还有那么多漂亮的裙子。”
　　“我要拿出一条隆重的礼服，而不是普通的跳舞裙子。”宋绮年说，“它得是一件压轴的晚装，得足够华丽，新颖。漂亮是远远不够的，它得让人惊艳，赞叹……”
　　宋绮年捡起了一张设计图，仔细看了几遍，双目迸射出火烧般的光。
　　“就是它了！”宋绮年将图纸钉在了软木板上。
　　四秀想说话，柳姨拉了她一把，摇了摇头。
　　“把饭菜端过来吧。”柳姨望了一眼已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宋绮年，又补充了一句，“再去煮一壶咖啡。”
　　很显然，今晚将会是一个不眠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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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热腾腾的黑咖啡放在茶几上，唱片在留声机上旋转。
　　爵士乐欢快的旋律中，宋绮年抬手用力一抖，似水如雾的布料一匹一匹在工作台上铺开。
　　粉饼顺着纸板勾画出轮廓，锋利的裁缝剪朝前一滑，随着唰地一声，布料便被裁开。
　　宋绮年踩着缝纫机，一块块布匹从她纤细灵巧的指尖滑过，缝合拼接在一起。
　　整个二十年代下半页，装饰艺术风格席卷全球，统治着时尚界。
　　简洁而有规则的几何图案取代了过去复杂柔丽的花纹，黑金银白成了最流行的配色。
　　人们迷恋上了太阳光芒的符号，用硬朗的线条来分割一切画面。色块的拼接变得简单，构图却又更加灵活多变。
　　欧美的姑娘们摆脱了束胸衣，中国的女孩们解放了小脚。
　　直身的裁剪再也不会束缚女子们的身躯，逐渐短到膝盖的裙子也不再约束她们的双腿。
　　Flapper girl，西洋杂志上这么称呼这个时代的女孩。
　　她们像是一群无拘无束的小鸟，终于从家里飞了出去，和男人们一起工作，一起玩耍，在舞池里跳着查尔斯顿舞，享受着自由的味道。
　　女人们用直线条的衣裙隐藏了身躯的曲线，就更要用其他元素来烘托自己的柔美妩媚。
　　水晶珠子，亮片，蕾丝，流苏，羽毛……这些都是女士们的晚礼服不可或缺的元素。
　　流苏和轻纱是宋绮年的最爱，她对这两种材料的运用十分得心应手，让出自她手的晚装别具一种轻盈又摇曳多姿的韵味。
　　她还喜欢搜集各种材质的珠串和亮片，用它们来拼出图案，点缀晚装裙。
　　宋绮年虽未留过洋，却深受装饰艺术风格的影响，对那些对称的几何图形十分着迷。
　　但是在她的设计里，又总会保留很明显的中式元素，并不会一味地模仿西方风格。
　　她喜欢将中式纹样进行简化抽形，让它们更具有工业金属的味道。这些别具匠心的细节是宋绮年设计的招牌之一。
　　她还十分喜欢国画山水，将水墨画晕染的质感在服装颜色运用中复制出来。
　　所以她设计的晚装里总有着灵活渐变的色彩，布料和流苏让这些颜色随着女子的走动和转身飞舞起来。
　　沉迷创作之中总会让宋绮年忘了时间的流逝。
　　那个时刻，有一股力量在自己的血管里流动，思绪腾飞，像鸟儿在天空自由翱翔。
　　看着脑海中的构思一点点在自己手下成型，绽放着魅力，她能感觉到造物主俯瞰人间的那种自豪和喜悦。
　　这里是由她主宰的世界，
　　兴致最高涨时，宋绮年忍不住随着音乐滑出一个转身的舞步。
　　无意识地，一把裁纸刀在她的手中飞旋了起来，宛如一朵银花在掌心绚丽绽放。
　　可只一瞬，宋绮年猛然反应过来，将小刀握住。
　　她警惕地朝沙发看去。
　　幸好，四秀正倒在沙发里，轻声打着鼾。而柳姨也早就回房休息了。
　　宋绮年松了一口气，将裁纸刀放下。
　　无声轻笑了一声，她重新拿起了针线，做回了一个快乐的小裁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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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天亮得晩，破晓的晨光是淡蓝色的，十分不引人注意。
　　但是，从早餐铺子里飘出的生煎包香气，正提醒着人们夜已过去。
　　宋绮年将一朵拳头大的纱花缝在礼服的腰侧，终于完成了这一件杰作。
　　金色的晨光中，整件晚装裙仿若一朵迎着朝阳绽放、还带着晶莹露水的月季花。
　　“真美！”四秀满眼惊艳，想伸手摸一摸，随即被柳姨凌厉的目光阻止。
　　“我也再不能了！”宋绮年学着书里的晴雯一般，丢下珠针插包，倒在沙发上一声长吁。
　　柳姨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不缺吃，不愁穿的，却要这么拼死拼活地做事业。你们现在这些新女性，从家庭中解放了出去，却又被工作给囚住了，也不知道值得不值得……”
　　“值得！”宋绮年的手轻轻拂过裙子柔软的薄纱和羽毛。
　　“不论我们的成就如何，我们所做的一切，都能向世界证明我们曾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