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璧》靡宝

12、第 12 章

　　傅承勖迎着女子尖锐的目光，笑容舒缓从容。
　　“你的身手让我的保镖相形见绌，宋小姐。”
　　“如果你不想这么轻易被人找上门，那就应该住在戒备森严的公馆里，而不是礼查饭店。”宋绮年对恭维无动于衷。
　　傅承勖的笑容加深了。
　　“希望你喜欢那束绣球花。”他说，“那是我的温室里今年的最后一批了。下一束，估计得等到明年四月了。”
　　“傅先生想和我谈合作，比起送花，更应该送的，应该是合同吧？”宋绮年面无表情道。
　　傅承勖似早料到她会有这么一说，随即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个文件夹，递了过去。
　　“昨天已经让律师连夜拟好了，就等着和宋小姐当面商谈。”
　　宋绮年戒备地瞥了傅承勖一眼，低头翻阅起来。
　　在师门里的时候，宋绮年所受的教育其实很有限。
　　师父觉得他们做贼的，技艺精湛即可，旁的学太多反而容易分了心。况且宋绮年是女子，女人懂得多了，更容易不安分。
　　师父不让，宋绮年就自学。
　　她偷偷看报看书，听电台的广播，甚至一度潜进一所夜校里，偷听他们上课。
　　所以宋绮年能看懂这一份写满金融专业术语的合同。
　　平心而论，合同条款非常公平宽厚，没有什么明显的陷阱。
　　张俊生只要签了它，家业就能保住。他甚至不用太劳心费力，只需要跟在傅承勖指定的经理人身后做事就行。
　　红利的大头自然归傅承勖，可张家的那一份，也足够他们搬离现在的屋子，住回洋楼，多请几个佣人，甚至还能供张家小妹出国留学了。
　　张俊生做不回过去那个锦衣玉食的少爷，但至少不用做一名卑躬屈膝的小职员，为养家糊口奔波。
　　“宋小姐如果没有什么异议，我们可以先签订一份意向合同。”傅承勖的语气不疾不徐，“我是个生意人，办事喜欢按照合同来，白纸黑字，清晰明白。如果你协助了我，而我反悔不肯协助张家，我会根据合同，付你一笔巨款，不会让你吃亏。”
　　宋绮年合上了文件夹。
　　“既然傅先生出手这么大方，为什么当初不直接用重金来求我，而是用张家的事绕个这么大一个圈子？”
　　傅承勖笑：“宋小姐不惜死遁都要脱离过去的生活，那想要请你重新出山，筹码必须得多些，才有把握。”
　　一语中的。
　　宋绮年生出一股心底的筹码被人窥探到的不舒服感。
　　傅承勖似乎看出她的不悦，补充了一句：“我必须为自己辩解一句，宋小姐，我丝毫没有以张家要挟你的意思。”
　　“所以，即便我不答应你的请求，你也会投资张家？”
　　傅承勖扬起笑：“我只是不会以你的心上人来要挟你，我没说不想以他来收买你？”
　　宋绮年的眉毛轻挑了一下：“看起来，傅先生真的遇到了很大的麻烦。”
　　“而你也非常想报答张家当初对你的扶助之恩。”傅承勖说，“宋小姐，你看，我们的手头都有亟待解决的麻烦，而我们恰恰是能替对方解决麻烦的人。所以，我们为何不合作一把呢？”
　　宋绮年注视着对面的男子。
　　傅承勖正靠着书桌站着，修长的双腿交叠，敞着西装，手揣在裤袋里，以一种完全放松、全无戒备的姿态迎接着宋绮年的审视。
　　两人各占据着一盏灯，灯光在彼此眼中如火焰跳跃。
　　他们就像两个隔着黑暗深渊对峙的战士，杀气升腾，又能从彼此身上闻到一种同类的气息。
　　不论你走得多远，你的过去永远都会找到你，拉着你重温那一段的岁月。
　　那些你憎恶的、想摆脱的过去，偏偏又有着一些让你怀念的、为之心跳的东西。那些都是你成长的印记，构成了现在的你。
　　“你的麻烦是什么？”宋绮年问。
　　傅承勖缓缓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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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这块明代的古玉。”傅承勖将一张水彩画递了过来，“它没有照片，但是失主托人绘制了这幅画，大小造型都和实物一样。”
　　画上是一枚鸽子蛋大的羊脂白玉，小巧玲珑，洁白无瑕，雕刻成蝉的形状。背面图上可以看到，蝉的腹部刻着一个隶书“周”字。
　　“这是一枚玉琀？”宋绮年一眼看出这块玉的用途。
　　就是古人放在死者口中的玉。
　　傅承勖点头：“它曾属于我的一位朋友。说起这一枚玉琀，在明朝天启年间的时候，她的家族……”
　　“我不需要知道货物的背景故事。”宋绮年打断了他。
　　傅承勖有些遗憾：“那你会失去不少乐趣。”
　　“这只是一份工作。而工作都是无聊的。”宋绮年淡漠道，“做我们这行，只是货物的经手人罢了。只有想拥有货物的人，才会对它们的故事感兴趣。”
　　“那你对什么感兴趣？”傅承勖问。
　　“货物所在地点，物主的情况，最迟交货时间，以及其他你觉得我需要注意的事项。我会亲自去踩点，调查，制定行动计划。然后，我会如期把你想要的东西交到你手中。”
　　年轻的女子操着专业的口吻，冷静理智，又充满自信。
　　此刻坐在傅承勖面前的，是声名赫赫的飞贼“魅影玉狸”，而不是梦想着成为一名服装设计师的平凡富家女。
　　“所以，”宋绮年十指交叉，“货物目前在哪里？”
　　傅承勖朝头顶望去。
　　宋绮年随着他，将目光投向天花板。
　　礼查饭店的高级套房装修得富丽典雅，就连天花板也贴着精致的墙纸，平整光滑。
　　困惑只是一瞬，宋绮年反应了过来。
　　“楼上？”宋绮年道，“货就在楼上？”
　　傅承勖点头。
　　“我这里是3001，货就在4001。”
　　宋绮年不禁道：“傅先生选择住这里并不是凑巧。”
　　傅承勖微笑着默认：“礼查饭店高级套房的装修风格各有不同，但是我这间和楼上那一间的房屋格局却是一样的。”
　　他朝宋绮年彬彬有礼地抬了胳膊：“宋小姐有兴趣参观一下在下的这套陋室吗？”
　　宋绮年并没有像西方淑女一样挽住男士的胳膊。
　　“我自己能走，傅先生。请带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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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级套房之所以冠以“高级”二字，自然有其道理。
　　这里的装修时髦且优雅，装饰艺术风格是基调，搭配着来自中外各地的高档古董家具，名窑瓷器和大师的画作随处可见。
　　饭店的侍者每日都会更换鲜花，即便是眼下这样的隆冬，套房里依旧充满着春的色彩。
　　套房包括一间宽敞得足以举办小舞会的会客室，三间卧室，一间弹子房，一间书房……
　　只要关上那扇大门，这里就是一个华丽而隐蔽的小王国。
　　“张万良，又叫艾利克·张——就是楼上那位邻居。他是一名法国华侨。”
　　傅承勖带着宋绮年走在这一间富丽堂皇的套房里，步履和语速都十分轻缓。
　　“他的父亲是一个被贩卖到法国的劳工，母亲则是巴黎红磨坊的风尘女。流着杂种的血，长在贫民窟，他如今却是法国第二大军火商在华东地区最大的代理人之一。”
　　傅承勖朝宋绮年望了一眼：“你在行动中最好避免和他正面打交道。”
　　宋绮年心里也有数。
　　那种从最底层的阴沟里徒手爬到高处的人，有着旁人难以想象的狠辣和敏锐。他会闻出宋绮年身上那一股同类的气息。
　　“张万良有妻室，包下楼上的套房主要是用来寻欢作乐的。”傅承勖继续道，“他同时将一些军火样品，值钱的珠宝，和机密情报都存放在楼上。最近战火北移，他也跟着北上，并不住在饭店里。但是他派了手下留守套房，任何外人都不能进入。”
　　“这也是你将他楼下的房间包下来的原因？”宋绮年问。
　　既然不能进入货物所在的套房踩点，那就用楼下这一套布局一模一样的套房来熟悉地形。
　　“一半一半。”傅承勖扬眉，“我确实很喜欢礼查饭店的客房服务和他们厨师的手艺。”
　　宋绮年不由哂笑。
　　“既然傅先生早有准备，我想你也已经想出了进入楼上套房的办法。”
　　傅承勖颔首。
　　“我得到消息，张万良即将返回上海谈一笔重要的生意。他打算在元旦前夕举办一个跨年酒会以讨好甲方，地点就是我们头上的这套套房。”
　　他们沿着铺着摩洛哥地毯的走廊，拐进了宽敞的会客室里。
　　届时，楼上的这间会客室和餐厅之间的拼花彩色玻璃门会敞开，屏风会被移走，这里将会挤满衣衫光鲜的中外宾客。
　　这将会是一场极其洋派的舞会，是一群洋鬼子和他们的假洋鬼子走狗装模作样的狂欢。
　　热水汀开得十足，女客们穿着轻薄靓丽的晚装裙。四人小乐队演奏爵士乐，客人们喝着鸡尾酒，打着桥牌，跳着查尔斯顿舞……
　　“我已经给自己弄到了一张请柬。”傅承勖看向宋绮年，“如果宋小姐乐意，可以成为我的‘plus one’（女伴）。”
　　宋绮年环视四周：“到时候，书房是什么一个情况。”
　　“这边。”傅承勖带着她穿过会客室，继续朝里走。
　　“酒会的主要场地在会客厅，但就我的人这几日听楼上的动静，张家将弹子房和客卧也布置了出来，大概会设牌局供客人消遣。而弹子房就在书房的对面——”
　　他们来到书房的门口。
　　“书房的门口有一名保安二十四小时把守，每四小时换班一次。他们只负责把守书房——这就意味着，不论外面发生什么事，他们都不会离岗！而考虑到饭店里其他住户的人身安全，我不支持采取放火一类粗暴的手段。”
　　宋绮年噗哧笑：“放心，傅先生。我或许缺钱，但我不缺德。”
　　她推开门走进了书房。
　　“即便解决了门外的保安，里面也会有两名保安持枪迎接闯入者。”傅承勖紧跟其后，“窗户装有铁栏杆，人只能从门进出。”
　　宋绮年环视书房：“书房的布局也一样吗？”
　　“就我们收买的客房经理所说，摆设基本一致。”傅承勖道，“不过张万良自己添加了两个柜子来存放他的资料。而那一枚玉琀，应该和他其他的珠宝一起，都放在饭店配置的保险柜里。”
　　傅承勖拉开了墙壁上一幅风景水彩画，露出了嵌在墙壁里的一个保险柜。
　　“保险柜的位置，也一样。”
　　宋绮年朝那保险柜只看了一眼，心里便有了数。
　　“比利时的保险柜，欧洲大战后出产的新款。这种转盘密码锁对我来说没有什么难度。给我一个听诊器，我能在半分钟内打开。”
　　“我从来不担心宋小姐开锁的手艺。”傅承勖道，“但是张家的保安不是租界里随便寻来的马仔。他们都是老资历的雇佣兵。冷酷、专业，一旦感受到威胁，他们会果断地扣动扳机。而你如果被抓，我也未必能出面救你。”
　　“你怕这个姓张的？”宋绮年好像发现了什么惊奇的事。
　　“‘怕’这个词有点过了。”傅承勖又露出那种懒洋洋的笑容，“我和他只是对一笔款子的归属有些争议，让他对我产生了一点误会罢了。”
　　“就傅先生的行事风格，确实很难让人不对你产生误会。”宋绮年讥讽。
　　傅承勖回以低沉而亲和的笑声。
　　宋绮年环视书房，目光似乎能透过墙壁，将整个套房的布局纳入眼底。
　　房间的格局，家具摆放的位置，电灯的开关，镶木地板上的地毯，高脚几上的花瓶……
　　她的脑中迅速绘制出了一张立体的地图。
　　“酒会在元旦前夜？”宋绮年问，“那就只有五天时间了。”
　　“很紧吗？”傅承勖问。
　　“不。”宋绮年微微一笑，“足够我做准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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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日后，礼查饭店四楼。
　　“准备好了吗？”
　　宋绮年的视线自大门上的雕花，移向傅承勖低头望过来的脸。
　　男人低垂的目光满是温柔体贴。似乎只要宋绮年表现出一丝退缩，他就会立刻将整个行动叫停。
　　“准备好了。”宋绮年说。
　　傅承勖摁响了门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