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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   张俊生是来请宋绮年去家中用晚饭的。
      虽说贷款的事还未有个准信,但张母觉得等事成了才请人吃饭,未免显得太功利,便先张罗了家宴,答谢宋绮年一番奔波操劳。
      张家出事后,张老太太便做主把家里能值钱之物卖了抵债,佣人也都辞得七七八八,然后将一个用来放租的旧楼收了回来,举家搬了进去。
      旧楼位于一片老民居之中,只有两层。一楼的铺面租给了一家熟食店,楼上的屋子只有宋家三分之一大,却被张家七口人塞得满满当当。
      奶妈带着孩子住南屋,张老太太带着小女儿住东屋,张俊生住北屋,连西面的小阳台都围了起来,供厨娘和老妈子住。
      以往张家女眷人均标配两个女佣,现在三个女人只得一个做粗活的老妈子使唤。
      一进门,嘈杂的人声和狗吠扑面而来,混杂着楼下熟食铺里飘来的炒料气味,冲得宋绮年下意识后退半步。
      “宋小姐来啦!”
      老妈子放下洗了一半的尿布,手在围裙上抹了两把,去接宋绮年的大衣。
      张俊生抢先一步接过了衣服,救了它一命。
      张家大嫂在夫家出事后就被娘家接了回去,听说年后就要再婚了。她本想带着孩子一道嫁过去,那边男方家也不介意。可张老太太舍不得大孙子,两家正在扯皮。
      奶娘带孩子并不大用心,当着客人的面在客厅里给孩子把屎把尿。狗满屋子乱窜,吠个不停。厨娘不知怎么烧糊了菜,张老太太正在厨房里骂她。
      “一块钱一筐的鸡蛋,你一把火就烧去五角。你一个月才赚几个子?昨天花两块钱卖肉,上了桌还不够一人一筷子的。剩下的去哪里了?进狗肚子里了?”
      厨娘是张家没落后请的便宜货,便宜得有道理。她清楚东家的斤两,并不把张老太太的咋呼当回事。
      “哎哟,太太,阿拉是来你家做饭的,又不是来变法术的。一天三块的菜钱,要吃饱六个大人,还得有荤有素。阿拉要是张罗出这样的饭菜,早就成了庙里的菩萨啦!”
      “你贪了菜钱还狡辩!”
      “要不太太明天自己去买菜?”
      “活都我做了,花钱请你来做太太吗?”
      宋绮年讪讪地站在客厅里。
      她还记得自己年初第一次上张家拜访,那时候张家还住在那一栋精致如画的法式花园洋楼里。
      张老太太带她去看自己养的荷花,和她谈论戏曲,细声细气,谈吐芬芳,身上的宝石和珍珠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宋绮年已不大认识厨房里那个叫骂不休的妇人了。
      一个少女阴沉着脸从屋子跑出来,撞见宋绮年,面露尴尬:“绮年姐姐……”
      这女孩正是张俊生的小妹张丹心。
      张丹心年方十七,还在女中念书。
      张家出事前,小姑娘正吵着要留洋,在是去美国念文学还是去法国学艺术之间摇摆不定。
      如今她是哪儿都去不成了,也不想去女中受同学讥嘲,只能天天待家里听母亲和老妈子拌嘴。
      张俊生示意妹妹招呼宋绮年,自己去厨房劝架。
      张丹心请宋绮年在沙发里坐下,忧心忡忡地问:“绮年姐,这次这家银行能贷款给咱们吗?”
      傅承勖那张笑得意味深长的面容瞬间浮现眼前。
      宋绮年不自在地抿了一口茶:“说不准。希望……比之前几家要大一些吧。”
      张丹心苦着脸道:“我听大哥的口气,这次要再借不到钱,咱们家就得宣告破产了。可我实在不想再住在这里了。你闻闻,我衣服头发全给熏得一股炒料味,一天三遍都洗不掉。”
      厨房里的争吵终于停歇。
      张老太太满脸怒容地冲出厨房,没看到客厅里的宋绮年,一头扎进了屋。
      张俊生只得跟了进去,继续哄母亲。
      “绮年姐,”张丹心忐忑地问,“你说,要是咱们家没钱了,大哥还能让我回学校念书吗?”
      张丹心并不是个勤奋的好学生,百货公司和剧院对她的吸引力一直比书本大许多。
      可她的年纪正尴尬,要是家里供不起她读书,她若不找份工作自立,就得赶紧找个丈夫。
      被打乱的命运让这个自幼娇生惯养的女孩无所适从。
      宋绮年不能替张俊生回答这个问题,便打岔道:“我还得跟你娘问声好。你去厨房盯着,别让厨娘在饭菜里动手脚。”
      有心作弄主人家的厨子,可是会往饭菜里吐口水的。
      东屋的门半掩着,张家母子的交谈声传了出来。
      宋绮年刚想避开,却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绮年那里,你得抓紧了。”张老太太道,“她的妆奁嘛……过去看来是寒酸了点,可就咱们家现在的情况,也没啥好挑的了。等她过了门,你哄着点,还能给丹心添妆……”
      “妈!”张俊生低喝,“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张俊生居然沦落吃女人嫁妆的地步了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张老太太辩解,“可是他本来就对你有好感,你只需要顺水推舟……”
      “正因为她对我有好感,我就要去占她的便宜?”张俊生道,“还是你觉得你儿子没本事,靠自己没出路,只有靠女人才能活下去?我这么些天的坚持,在您老看来,都是瞎折腾?”
      张老太太哎呀了半天,也说不出个理所然来。
      宋绮年又悄悄地退回到了客厅里。
      又过了半晌,张家母子才从卧室里出来,两人的神色都已恢复了正常。
      张老太太是一位身材娇小的中年妇人,年纪其实还不到五十岁,白净清秀的面容和她儿子一样,看得出在家道中落前都从未经受过风霜。
      命运选择在她年近半百的时候给她苦头吃,抹去了她贵妇的光芒,添上了小市民的精明算计。
      可又偏偏没有给她智慧,让她所有的算计都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整个人就是一本摊开的书。
      宋绮年一早就把这本书读得很透彻了,所以今天听到她的那番话,并不惊讶。
      这一顿晚饭吃得并不算愉快。
      张老太太对着宋绮年,既要表示出感激,又不想表现得卑微,有些别扭。
      张丹心有心和未来大嫂搞好关系,可又过于殷切了些。
      至于宋绮年,她一想到厨娘上菜时那满是讥笑的眼神,就对满桌的饭菜失去了胃口。
      “绮年呀。”张老太太问,“俊生说你今天的服装展很成功。那你以后是打算自己开店做生意咯?”
      “现在说这个还太早了。”宋绮年道,“但是开店营业,确实是我的理想。”
      张老太太笑了笑:“现在年轻女孩,都说要追求自己的理想。可光阴短暂,女人家最好的年华就这么几年。一旦过了季,就从挑人的变成被人挑的。到时候手头空有钱,做个孤零零的老姑婆……”
      张俊生啪地一声将筷子搁下。
      张老太太识趣地闭了嘴。
      -
      晚饭后,张俊生开车送宋绮年回家。
      “很遗憾今天没能去看你的展出。”张俊生道,“一切都还顺利吧?”
      “开头的时候出了一点小岔子,好在有人帮助,很快解决了。”
      宋绮年将早上那一出跌宕起伏的大剧,简化成了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张俊生安静了片刻,说:“我今天和刘世伯见了一面。他愿意在自己的公司里给我安排一个职位。”
      宋绮年惊讶:“那贷款那边……”
      “我当然以家业优先。”张俊生说,“但是如果拿不到贷款,我就去刘家的公司上班。那职位不高……我要先从办事员开始做起。但是别的大学毕业生做得,我为什么做不得?”
      “俊生……”
      张俊生说:“大哥和父亲去世后,其实没人看好我。‘俊生不行的’,我知道他们都在背后这么说我。我确实比不过大哥,我甚至不如你能干。但是养家是我作为家中男丁的责任,我不会逃避!”
      宋绮年沉默片刻,轻声说:“我从来没觉得你不行,俊生。你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成长。你刚才这番话,让我很为你骄傲。”
      张俊生朝她笑,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激。
      -
      宋绮年拖着疲惫地脚步走进了客厅,将大衣手袋一丢,倒进了沙发里。
      “四秀,给我煮一碗小馄饨。”
      “张家穷到连饭菜吃不饱人了?”柳姨把大衣拿起来拍了拍,闻到上面那一股炒料味,嫌弃地撇了撇嘴。
      “我是怕吃到厨娘的唾沫,筷子都不知道往哪里下。”
      宋绮年打了一个呵欠,东歪西倒,全无人前端庄矜持之态。
      从昨日到现在,她睡了不过四五个小时,再年轻力壮也有些撑不住了。
      柳姨一听宋绮年的话,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冷笑道:“张家老太太是吧?都成了破落户了,还摆什么架子?”
      宋绮年摇头笑,忽而望见一大束绣球花,正摆在沙发边的小方几上。
      “哪里来的绣球花?”
      柳姨笑:“给你的。你和张先生前脚出门,就有人送了这花过来,又没说是谁送的,连张卡片都没有。”
      四秀的声音从楼下厨房传上来:“一定是哪位男士在今天的展出上对小姐一见钟情,偷偷往咱们家送花呢!”
      宋绮年轻轻抚着绣球的花瓣。
      已是隆冬,原本奶油色的花瓣都上了秋色,像是佳人打翻了粉盒,胭脂粉洒在了花瓣上。
      她曾在一个人的办公室里也看到过这样的绣球花。
      “真是个有心人。”柳姨赞道,“这个季节还开得这么好的绣球花可不好找。”
      那位确实是个有心人。
      不过多看了两眼,便被他记在了心上。
      -
      夜深了。
      柳姨关了收音机,回房歇下。
      居民家的灯火一盏盏熄灭,只有霞飞路的霓虹灯始终在同夜色对抗。
      月光照进昏暗的室内,划分出清晰的明与暗。
      宋绮年的目光依旧在那一团团染着红晕的花球上流连。
      扑克牌在她的指间不停地翻转,变换着牌面,速度越来越快,眼花缭乱。
      白日里的一幕幕如走马灯在眼前掠过,那些面孔,那些言语,音乐和掌声,欢笑或是叹息。
      曾经她天真地以为,死遁意味着能和过去彻底割裂。
      可如今看来,道上的前辈们说的话才是真理:一日做贼,终身为贼。
      你会永远背负着这个羞耻的烙印。而别人总有办法循着踪迹找到你。
      -
      礼查饭店的贵宾套房。
      傅承勖大步走进屋里,扯着领带,一边吩咐手下。
      “……罗克森的合同有几个条款我觉得有问题,已经圈出来了,让律师再看一下……监章的事让富海去办,给他派两个人。华杰的土话说得好,让他也跟着去。提防着那边的人耍诈……”
      阿宽将每一条叮嘱都记在脑中,简短地回了一句:“是,先生。”
      “就这些了。”傅承勖道,“不早了,你下去休息吧。”
      阿宽无声地退下。
      屋里只亮着一盏台灯,华丽厚重的摆设全都沉在幽暗之中。
      窗外的街灯透过百叶窗,照在室内一架苏绣屏风上。
      屏风上绣着一只雪白小猫,正把一支兰花当作蝴蝶扑着玩。
      猫儿睁着一双剔透的碧眼,神态娇憨活泼,栩栩如生得让人直想摸一摸它毛茸茸的脑袋。
      傅承勖拔开酒瓶的塞子,倒了一杯酒。
      他顿了片刻,又拿过一个酒杯。
      “宋小姐是要喝威士忌,还是喝茶?”
      窗边一盏落地灯亮起。
      宋绮年坐在灯下的高背沙发里,穿着黑色的衬衫和长裤,双目剔透冷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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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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