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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给人打自闭了怎么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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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伯川德·罗素的故事里,有一只鸡发现每天当农妇来到鸡舍它就会有东西可以吃,久而久之,它觉得农妇的到来和有饲料可以吃是有必然联系的,直到有一天——农妇冲进鸡舍,把它的脖子拧断了。
“嗯……”百雉看着眼前情况欲言又止。
“哎呦,快让我看看这是谁被附身了?”浅溪好像是路过的,站在百雉和银茶身后半开玩笑地问。
从刚刚开始,路上能看到的小珠黎的数量就明显地减少了。
“你怎么知道有人被附身了?你是个大主教?”挂在百雉脖子上的小珠黎闷闷地问。
“因为我觉得这个梦里好像多了一点东西。”
梦境中不会出现认知以外的人。
所以修平的梦境里不应该出现“蛇”。
为了瞒着他迫害薇拉,丹霞在实施计划前支开了他。
他没有见过“蛇”,甚或哪怕事情最后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塌方,他都不知道薇拉离开的真正方式。
他以为她死了。
红海是一个很模糊的词,在一些典籍中,它意为血海,是一切诞生与消亡的污秽之地。
他的梦里不应该有“蛇”。
“你怎么知道那是多出来的东西?你见过?”小珠黎依旧在发问,也许她其实并不期待得到什么有用的答案,只是孩童认识这个世界时毫无意义的“为问而问”。
“我见过,当时我也挺靠近事件的中心的——我和他打了一个照面。”
“你没打他?”
“我没这个义务打他,这是青龙家的问题。”浅溪依旧笑笑,像在讲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银茶不自觉皱起了眉头。
“修平居然没有办法脱离梦境?”银茶开口,似乎是在刻意岔开话题。
“他能,但他不想。”小珠黎淡淡地说。
“很多时候真正能杀死你的不是你的敌人,而是你的队友——野心勃勃不计后果的队友。”浅溪看着门里的世界,好像在看一场打发时间的电影。百雉认识她的表情,珠黎在门卫室查监控的时候露出的就是这种表情,只不过那时的表情更加夸张一点。
“我以为他就算被扳倒了,至少还能参加今天的祭祖……”银茶的表情复杂。
“这个人废掉了。”百雉冷冷地说,“就算丹霞现在依旧野心勃勃,但是经过红莲之乱后,这个人就作为棋子彻底地废掉了。”
“要不然辉沙也不会对继承人的位置那么抵触。”浅溪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门里的梦境是迷宫般的黑色图书馆,书架高耸入无尽的虚空,书架是腐朽般的黑,地上十分潮湿,苔藓和泡烂的植物烂乎乎黏答答地攀附在各种地方,角落的地球仪也只剩下了环形的支架。一个亮色卷发戴着抹额跟个60年代嬉皮士一样的精瘦男人拥有一双两栖动物的眼睛,他在那一堆潮湿腐朽中用蛊惑的声音对一个眼神空洞的男孩用充满蛊惑的声音说:“你听我说……”
蓦地,那个精瘦的男人转向门的方向,那双两栖动物的眼睛审视着门外看戏的一干人等。
“你说啊,我听着呢。”挂在百雉脖子上的小珠黎毫不留情地说。
“是你?”恶魔在短暂的停顿后咧开嘴笑了,长长的舌头像蛇信子一样伸了出来,“——就算是你,面对这因果,又能怎么样呢?”那条舌头舔了舔他半边的眼睛。
“这个东西叫我们来这边,然后好像就掉线了。”简离拎着一只翻白眼的小珠黎,和烟絮一起走了过来。他的手一松,小珠黎毫无生气地落了下来。
地面上的小珠黎不停地调整位置伸手接住她,然后尖叫着给了她两个耳光。
“这看起来好像也不像单纯的做梦。”简离顺着眼前几个人的目光向门里看了一眼,不自觉锁紧了眉头说,“原来一直都没有离开吗?”
“它一直都在修平身上?神谕厅都没有发现过吗?”烟絮皱着眉头扬声道。
“你别这样……岛上的其他恶魔也没有发现它……”搂着百雉脖子的小珠黎嘟嘟囔囔。
简离的面部表情僵了一下。
恶魔带着狰狞的笑容消失了,留下男孩表情空洞地在地面上慢慢地融化进黏糊糊的脏污之中。
“是他不想让你们发现他的身体里有一只恶魔。”浅溪笑得相当戏谑,“——我猜。”
这可是一个相当爆炸性的丑闻,足够白虎家因此笑话青龙家一整年的。
“而且你们还把他关起来,孤立他……”银茶身上的小珠黎白了简离一眼,“从某种意义上把这个组合塞进了保险箱……”
修平的□□被关在青龙家私宅的软垫病室里——既然不受控制,那就一定是精神病——真是一条无论何时何地都叫人拍案叫绝的强盗法则。
“诸位,接下来我可能无法陪同了。”小珠黎正声道,“在别人的意识里直接驱逐外源入侵无异于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诸位被我邀请至此,都是我觉得有足够资质的人——其他人我还是让他们在外面逛——反正,不管你们最终打算怎么处理,别给我搞砸了,Valete(再见)。”语毕,她便消失了——所有的小珠黎一同消失了——与此同时,门的位置开始迅速向众人的后方退去,在远方的某处化作一个点,彻底消失。
于是一干人等便被留在了这一方□□般的空间里。
“什么意思?”简离冷冷地发问。他的问句并不源自于某种疑问,更像来自于一种自负的不满,不满中蕴含着“你是谁?居然敢对我发号施令?”的意味。
“意思是‘随便,但是对他好一点’。”银茶翻了一个白眼,语气中充满了不屑。
当其他人因为她的发言将注意力集中到她的身上时,她的外形开始发生了一些可怕的变化——眼睛慢慢地深凹进去,身体像开始褪色变形,奇怪的黑色纹路在她的身上蔓延,她逐渐变成了一个介于人与未知生物之间的怪物。
“她让你做这里的支撑?”百雉思忖了一下问。
“Ita utique(确实).”她的声音变得沙哑厚重,形体上的变化已然波及了发声系统。
片刻,银茶彻底变成了蜘蛛般的样子,自顾自沿着一处书架爬走了。
从银茶开始变化的那一刻起,浅溪就带着一抹诡异的笑容看向简离,后者始终带着固执的高傲一言不发。
众人就地解散。
风雨交加的夜晚,珠黎一个人站在海边,抬头看向天空中形状怪异的积雨云。
黑色的浪涛无情地拍打着海岸,远处的海平面像一张被世界尽头的巨人抖动的无尽长布一般起伏,和夜空中的积雨云一起诡异地流动。
距离海岸数百英尺的旅店中,一个男人正在客房里癫狂地作画,他的半边脸上爬满了烧伤过一般的瘢痕。画布被他抹的黢黑,没有一点亮色,隐约可以看出那仿佛是破涛汹涌的冥河黑水之上漂着漆黑的巨轮,而那巨轮仿佛是栖居于幽深海底的克拉肯的诱饵。
快了……
快了……
已经非常接近了。
残破的木质轮船在暴风雨之夜自闪电刹那落下的刺眼光芒中出现,船上一片漆黑,没有一个人,鬼魅一般地朝岸边漂来。
这艘船大约是从某个失落的海底遗迹中逃出来的,机缘巧合下被赋予了再一次上浮的能力重返人间,于是哪怕在一个波涛汹涌的暴风雨之夜,它依旧那么固执地停靠在港口,仿佛漂泊的游子归乡的故人久久站立在距离故土一步之遥的地方,凝望着他不再熟悉的地方。
风暴带来大海咸腥的水汽,让男人的神志有了片刻的清醒。
他忍不住抚摸他的作品,颜料未干,那些精妙的纹理经不起近距离感知,他触电般地将手抽了回来。
他的嘴角上扬,流下眼泪。
那是属于他的神谕。
他会离开这里,回归到他真正的同类中去。
他生来就是一个异乡客。
珠黎依旧站在外面看着天空中流动的乌云,它们正试图形成一个旋涡,那是通道,是“它”的眼睛,珠黎很清楚自己还无法“它”正面交锋。
外面的那个,经由特殊的仪式,其作为存在主体的力量被锁在特制的实体中加以限制。
而自己,还处于成长期。
太惨了……
有人正身披雨衣朝着船的方向跑去,他们很快就会注意到这是一艘幽灵船,与船只的破败格格不入的唯有货仓的那块精美的石板,没有受到丝毫风化侵蚀,镌刻其上的符号十分清晰,只是内容无从解读。
然而眼下所处的环境并非历史而更接近于一段过于主观的记忆,所以本身具备能动性。另一方面,处在这段意识中的珠黎也是覆写的一部分。
珠黎快步跟上身披雨衣的人进入船里,踏进船舱的一刹那,那些人都消失了。她几乎感觉不到船身正在随着海浪起伏,刚才徘徊在心头挥之不去的阴郁沉闷,在此刻变得豁然开朗。
那些阴沉与释然和自己无关,是这段记忆本身附带的情绪。
她穿过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腐朽的木质结构,踩过海藻和不知名的甲壳生物的尸体,脚下的地面因为长时间的海水浸泡变得柔软,休息室的杯子放得整整齐齐,除了自然腐化,这里没有一丝来自人为的破坏。
她深吸一口气,脑中出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
这趟旅途并没有让他们载上什么值钱的玩意儿,那块石板倒可以卖给贵族,配上绘声绘影不知真假的来历放进珍奇柜里。
航行的第五天,诅咒开始蔓延,船似乎被困在无尽的海上,他们并没有看到在这条航线上本应可以看到的岛屿。有的船员受到了启示,他们的身上长出了鳞片,船长意识到海平面之下一直有东西跟着他们。
事情到第十二天的时候开始失控,那些身上长满鳞片、越来越不像人的船员在这段时间陆续跳入大海,船上一些精神错乱的人认为那些发生了异变的人就像海洋的馈赠一样可以吃。
这艘船失踪了。不过那个时代,面对未知的、广阔的海洋,这类事件也不算稀奇。
珠黎走过狭窄的楼梯,走向石板的方向。
石板是他的执念,他命运的转折点。
所以当她靠近石板的时候,意识的主人处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应该也会出现在那里。
结果让她感到惊讶。
潮湿的货仓里堆放着凌乱的木箱子,箱子已经因为不可抗力自然毁损,那块石板正躺在打开的箱子里,安然地置身事外。
让珠黎感到意外的是,石板本身并不是印象中的东西——记忆中的石板居然就是石板本身,也难怪和这里的脏乱格格不入。
这铺垫得也太长了……
这当中少说也要隔了快一个世纪了……
不过也许对方本来就不在乎。
因为一切都没有意义。
船剧烈地摇晃了一下,那晃动不似波涛的拍打造成,倒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下面拉扯,那股力量在与浮力较劲,从而产生了这种怪异的晃动。
石板的一侧突然闪现出一个被灰白色斗篷包裹的人形,仿佛是带人身临其境的博物馆解说。灰白色的斗篷几乎把整个人都罩了起来,褶皱之下的阴影让他看起来好像一尊冰冷的雕像。兜帽下的半张脸上生长着瘢痕般的鱼鳞,他缓缓地抬起枯枝般的手指,正要开始一场严肃地指控。
珠黎没有给他机会,一个箭步上前,抄起石板就朝他的头上砸。
这里只是一个转折点,而并非根源。
怪异的晃动更加剧烈。
“那个东西”已经靠过来了。
珠黎疯狂地殴打眼前的人——更确切地说是某种后天造成的“半人类”——直到那双空洞的眼睛从斗篷的下面露了出来,她直视那双眼睛,抓住了无路可逃的怯懦,接着脚下一空,直接掉到了电路状态不怎么好的屋子里。
屋子的装潢陈设略显古朴,至少不会是这几十年的产物。
屋子的外面传来令人不安的电闪雷鸣,珠黎正站在玄关附近,视线正中是一个坐在餐桌上背对着她的女人。那女人穿着一件碎花连衣裙,略显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长发在后脑挽成一个发髻,几缕碎发从边上露出来,让这个本应显得成熟干练的发髻略显局促和狼狈;昏暗的客厅里,没有灯罩的一枚灯泡在餐桌的上方闪烁,发出电流不稳的“滋滋”声,整个空间也伴随着灯泡的闪烁忽明忽暗。
【你是妖怪!妖怪都是要被正义的骑士杀掉的!】
珠黎的脑海里又响起了各种声音,唯有这个奶声奶气地声音格外清晰——可见这句话对这段意识的主人的影响之深。
丑陋的妖怪啊……
都是要被正义的骑士杀掉的……
正义的东西都是美丽的。
只有邪恶的东西才会受到“丑陋”的惩罚。
珠黎慢慢眯起眼睛——光这样,还远远不够……
【那我还能怎么样?!他们都说如果我没有偷偷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怎么可能生出这样的孩子?!说我就是自作孽!在我的背后瞎编那些难听的谣言!连我的老公我的娘家人都抛弃我!所有的人恨我!我还能怎么样?!这个孩子……长成这样!】
女人歇斯底里的声音响起了,但并非源自于眼前的身体。
女人的头颅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向后仰去,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扳她。
只听“咔嚓”一声,女人的脖子弯折到了不可思议地角度,那双空洞的眼窝与珠黎四目相交,嘴角挂着白沫。
那女人早就是尸体了。
珠黎没有多少恐惧,眼前的画面和那些积毁销骨的闲言碎语相比真的毫无杀伤力。
珠黎看到桌子下面有一个小小的黑影,不过对方在她注意到的一刹那消失了。
也是……
刚才自己揍他揍得那么狠……
珠黎在桌脚找到了倒在地上的空药瓶,药瓶的标签很模糊,因为意识的主人当时对这个根本没有概念,所以后来也没有办法清晰地想起来。
灯光“啪”地一下变成血红色,坐在餐桌边的女人像提线木偶一样慢慢地站了起来,关节“咯啦咯啦”地扭曲到了不可思议地角度。
“Nugas(没意思)。”珠黎冷静地打了一个响指,灯光立即恢复,那女人也像断了线一样落回椅子上,“你应该已经意识到了我是谁,你吓不到我。我之所以始终没有过度介入就是因为我是来解决问题的,我充分尊重你对当时情景的感受,这对解决问题是有帮助的。”
屋子外依旧是电闪雷鸣,灯也是一副随时会在下一次闪烁彻底熄灭的样子。
现在的这里又平静得像一个正常的案发现场,只是少了一个受害者。
“因为无法接受的你的外表和别人在背后嚼舌根,你的生母在一次晚餐中下了毒,但是你却没有和她一起死——这似乎证明了你确实是和别人不一样。”珠黎走过了镜子破碎的洗手间,走向卧室。
卧室的比客厅的更暗,只有小书桌上的一盏台灯在发光。
珠黎正准备走进卧室,门框上方突然落下一个黑影,那是一个垂吊在上面的人。
“这是你杀的第一个人。”珠黎平静地说,“从某种意义上确实出色——处理尸体是如此麻烦,以至于一个巧合就可以轻易地让一个心思缜密的计划泡汤,可是你却做到了,你当时明明那么小——不过你已经开始习惯不把‘人类’当成同伴了。”
越过吊尸,珠黎走到书桌前坐下,书桌上是几张儿童画,关于一个小朋友是怎么杀掉了其他小朋友,回归到自己的同类中的连环画,小朋友都是用黑色的蜡笔画的,红色的是血,然后树林里那些五颜六色奇奇怪怪的东西就是他的同类。
——他不属于人类。
——他是一个妖怪,一个异乡人。
珠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你那么坚定地相信着你不是人类中的一员,因此阅读了大量书籍和材料,为的就是回到自己的种群中。直到有一天,你的祈求得到了回应,你开始欣喜若狂……”
当她缓缓地睁开眼睛时,她正坐在一个秋千上。环境氛围不再显得尖锐和不稳定,而是虚无宁静的白雾。
和她并排坐在另一个吊坐上的,是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男孩的半边脸如同被诅咒了一般狰狞。
这里才是起点。
珠黎拿出了写字板和笔。
“总得有一个理由,一个‘为什么是我?’的理由;总得有一个结果,一个‘既然我遭受了这一切’的结果”。男孩冷冷地说。
“我在我小的时候,发现了一件让我感到不安的事情。”珠黎说,“那些大人们喜欢讲一些痛苦后就有美好结局的故事,他们喜欢给我们讲道理,那些道理都是假的、虚伪的、统统都不对——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吗?痛苦来了,而且毫无意义,它本身从来不意味着一个美好结果,它甚至不意味着你未来能够摆脱它。”
“但是!我已经很接近它们了!”男孩长成了青年,他的皮肤上生长出了鱼鳞,手指之间长出了轻微的蹼。
“那它们真的接受你吗?”珠黎低下头在写字板上涂涂画画。
“它们怎么可能不接受我!我可是‘它’的选召之人!就连它们都应该仰望我!”他开始歇斯底里地看着那双长出了蹼的手。
“这话讲得好像你自己也不是很确定似的。”珠黎翻了一个白眼接着在写字板上涂写。
“它不容亵渎!它是至高的智慧!”他高吼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抚慰动摇的内心。
“偏偏没有让你像那艘幽灵船上的人一样彻底成为它们的一员。”
“它给了我常人难以想象的知识,让我彻底地拥有了高于人类的能力。”他把每一个字眼都咬得很重,“总有一天……”
“它确实让你用这种方式延续了不少寿命,让你更加坚定地信仰它,这样你就会不惜一切代价让它降临到这个世界上。”珠黎慵懒地叹了一口气,“除此以外你对它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当然其实它也可以通过其他方式降临这个世界,你根本不是必要的——很明显。”
“它自有它的安排。”
“它向你承诺过什么吗?”
“当然……”仿佛顺其自然地说出肯定的词语后,他突然说不下去了。
“它给了你某些诱导,但是从未清晰地表明过它可以给你什么?”珠黎抬了抬眼睛。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猛地站了起来。
“海里人鱼会因为你的气味开始躁动,你觉得那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憎恶?”珠黎的声音越来越慵懒和无所谓,好像无意识的喃喃。
周围的雾变薄,环境变成了一间血腥的地下室。
地下室大约深四五米,似乎被布置成了什么疯狂的实验场所,光线依旧很暗,不过至少电流还是很稳的;依稀可见水泥的墙壁、天花板和地面上深深浅浅,像是溅上了不同颜色的液体,无法去除的污渍新的叠旧的;周围的架子上台面上放满了奇奇怪怪令人不安的器具和药瓶。
距离他们最近的手术台上放着一具被剖开的人鱼尸体,和童话里的美人鱼不同,那尸体的形态介于人和青蛙之间,被撑开的腹腔里也是与常识中的生物截然不同的结构。
“你好大胆。”珠黎看着手术台上标本一般的死物嗤笑了一声。
那手术台好像一个祭坛,祭坛上是被献祭的祭品。
“是它主动献身的!”他第一次转过头来,用那双空洞的眼窝怒视珠黎。
抑或者祭坛上的那一个才不是祭品?
“说实话你对自己做了多少改造?你最后让自己既不像人类,也不像它们。”珠黎的声音有一种抑制不住的颤抖,好像下一秒就要不受控制地大笑出声。
他的身体因悲愤而发抖,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冷静下来,面部肌肉变得缓和:“我不需要像任何一方,我是那个至高无上的‘它’的仆从……你们不过是相同的蝼蚁……”他像是蓦地想通了什么一样笑了起来。
与此同时,珠黎感到地面抖了一下,紧接着整个地下室开始震动,整个空间都在开裂,碎石和灰尘开始噼里啪啦地往下落。
黑色的、如同影子又如同烟的东西从裂缝外伸了进来。
那些黑色的东西钻进了他的鼻孔和眼睛,让他得到释怀,让他想通了一切。
——告诉他,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拒绝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本来就是没有意义的。”珠黎看着他,停下手上的笔,冷冷地说。
“不——!!!”人声混合着野兽咆哮的声音从他的喉咙中发出。
这里是他意识深处最根源的地方,他一切思维与行为的底层逻辑。
她在破坏。
它在扭曲。
“好玩吗?这个人的寿命早就耗尽了。”她的视线穿过那双空洞的眼窝,直击背后的不可言说之物。
“非常……有意思……”他的嘴咧开,拉扯出不可思议地弧度——他的追求,他的救赎,说到底不过是背后那个东西的人皮面具。
瓦解这里的方法很简单,无非就是在他的灵魂深处揭开一切的真相。
——他不属于异乡。
——也不属于这里。
珠黎的写字板上画着一块被咬了一口的番茄鸡肉馅饼。
她深吸一口气,五感回归,变得无比清晰,她正站在黑森林尽头的悬崖上。
此刻,红雾消散,天空阴沉,摇曳的树影让人觉得有点潮湿,不远处的波浪撞击在岩石上发出破碎的声音。
站在她前方几步之遥、更接近悬崖的地方的人,是那个向着虚无朝圣的、已经无法被称作为“人”的人形怪物。
他木讷地看向大海与天空相融的远方。
疯狂后的突然理智回归让人无比痛苦。
“你本可以直接杀了我。”他的声音像抽干了水分的一片枯叶,“你现在这样又算什么意思呢?你要审判我?”
“你走吧,可怜人。”珠黎望着他的背影,淡淡地说。
岛上的人正在慢慢苏醒,谁都不会有这个余裕关心最为危险和边缘的这个位置。他可以离开这里,养精蓄锐后再杀回来,打破所有的禁制,打通井,让“它”以及“其他”降临到这个世界上——这个令他诞生、又令他无比痛苦的世界。
他就在她的注视下自悬崖一跃而下,离开了岛屿的结界,在海浪中击起一片微不足道的水花。
接着海面像被烧开了一样沸腾起来,蓝黑色的海面上漾起一抹暗红。很快,海面又重新安静下来,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被人鱼撕碎了。
珠黎的手上握着那块石板,她稍稍用力,石板便化作齑粉飘散在海风中。
这不会是一个结束。
“你也梦游?”珠黎打趣地问。对象是在她身后、融合进树林的阴影之中的男人。
她很少见到夕泉站起来的样子,但是这一次,有点奇怪……
“跟我走。”他的声音冷静到有点冷酷。
“为什么?”
“你到现在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吗?”夕泉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珠黎这才意识到脚边正躺着自己的身体。
那身体像是睡着了,仿佛经历了刚才的梦游,又若无其事地躺下了。
珠黎抬起手,双手略显透明。
现在她算知道那种奇怪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了。
“我早该想到的……”珠黎声音懊恼地自言自语,“本来算力就不稳……又超频作业……唉……”这是她第一次在如此稳定的环境下以神性成分那么高的状态存在。
“我都担心你给他们的记忆清干净没有。”
珠黎面露难色。
本来除了她信得过的人,其他人都应该在梦醒之后把在她领域里发生的事情不留痕迹地忘记,就像一个普通的、不被记起的梦一样。
这里高手如云,本就会有人有意识地试图将重要信息保留,现在整个过程的可靠性又大打折扣了。
“呀……”
“唉……”夕泉用一副无药可救的表情从浓重的阴影中走出,横抱起她的身体,转身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她也只好跟着自己身体的后面控制不住地嘀嘀咕咕:“好奇怪,我现在看起来像一个幽灵,但是你却是没有脚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