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决定不忘记》李善刀

4、第 4 章

　　秋冬之间的边际越发模糊。将近月底，刚过小雪节气，天晴之后，温度有了回升的迹象，行道的树仿佛经历一场季节紊乱的感冒，康复之后抽出新绿。这个周五是个好天气。
　　“哥，谢谢你送我哦。”太阳光亮得刺眼，姜绪抬手掰了一下挡光板，发现反光板背后的镜面纤尘不染，“你还没有找对象？真像上回在奶奶家说的，不打算找了？”
　　陈跃扫了她一眼，不露声色地按住心底燥郁，语气毫无波澜，“地点。”
　　姜绪自觉报出地名，心想她哥铁定没听明白这个梗，于是贴心科普时下的副驾驶理论。很多女生呢，认为副驾驶是女朋友专属座位，所以会在挡光板后夹些东西考验男朋友的忠诚度。
　　“但是我觉得这种想法好无聊，占有欲也太强了。”
　　“难道主权需要副驾驶来彰显？未免太敏感，娇妻味太重。”
　　“妈妈姐姐妹妹坐了又怎么样，这也要雌竞？我要是谈恋爱，肯定不这样，我也不要求我男朋友这样。太离奇了！”

　　不知道字眼捅了他嗓子，陈跃扶着方向盘转弯，微愠打断了她的聒噪，“你在后备箱塞了什么？”
　　“嗯？”钝感力是姜绪的天赋，她顺利被带偏话题，“就一些特产，回来的时候我妈装的，说送给小导当见面礼。”她脑子里电信号跳脱，“哦对了，我还听我师兄说我校外导师是个大美女呢，特漂亮！你等会儿见了就知道了。”
　　姜绪自认他们家没有丑人的，陈跃在家族绝对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好看。大概因为自视甚高又总冷冰冰的，女人缘才实在不怎么样。

　　抵达沪城博物馆时不到九点。陈跃就近开进院子，限她十分钟内把后备箱的东西搬出去，没开玩笑。
　　“不是吧？”姜绪发现真没有转圜余地，忙拨通小导的电话摇人，“李老师，我现在已经到博物馆了。可是我带了些东西，在停车场。您出来接我啊？不麻烦，不麻烦您了，我可以让我哥帮我……”
　　姜绪又捂着听筒，谄媚道：“哥，帮帮忙嘛。”

　　他置若罔闻，目光直直看向车前。
　　而她站在灿亮的日光下，单手拿着手机，一身裁剪考究的淡鹅黄色羊绒大衣，漆黑稠密的长发披在肩上，风吹过，发丝微微扬起。
　　雨后初霁的空气纯净度很高，日光近乎透明，虽然隔着一到挡风玻璃，但他们的目光都无比清楚地定住了彼此。

　　其实李辛夷从博物馆出来时，第一眼看到的是那辆眼熟的黑色SUV，她眼睛明明在找新学生，却不由自主先看到了他。
　　心下轰然一声，想起庄希娅常在她耳边唠叨的：没有缘分的人不会再见。

　　转眼间，女孩从副驾驶里出来热情地跟她招手，应该就是刚才与她通话的姜绪。陈跃也从另一边下了车。
　　李辛夷回过神，把手机抄进衣兜，向他们走去。

　　“辛夷老师你好，我叫姜绪，文博21级硕士。”姜绪说，“这是我表哥，他今天开车送我过来。车后备箱给您带了一些礼物，有点多。所以……我想请您出来取一下。”
　　李辛夷对女孩露出笑意，说：“你好啊，欢迎你，姜绪同学。不过，礼物就不用了。”
　　陈跃在一旁，说是些特产。声音沉静。
　　余光这才注意到，他今天鼻梁上多戴了副金属半框的眼镜，漆黑的鬓角让眼镜腿压着，类似一种本能的冷静抑制。

　　“李老师你就收着呗，反正也不贵重，尝尝。”姜绪说道，“让我哥帮你搬！”瞅了眼陈跃，惊奇发现此男竟未露不悦。
　　她又看了眼李辛夷。
　　一时失语，确实是那类特漂亮的第一眼大美女，街头擦肩而过都要咂摸回味好几天。而且……这俩人how pay。
　　脑袋搭错了根筋，姜绪有种冲动的预感，说不定真能促成好事一桩，冲动地谎称想去趟街口的公共洗手间，留他俩原地单独处处试试。

　　——可馆里有洗手间。可以一起先回博物馆里再。李辛夷没来得及说，已经不见姜绪了。

　　陈跃与她单独相对，“好巧。”
　　太阳光暖暖地洒在脸上，照得他肤色很白，睫毛在眼下投出影子。她被拖拽回这一刻光影与阳光温度共同塑造的真实。
　　“……好巧。”她堪堪笑了下，“没想到，姜绪是你表妹啊。”又看着引擎盖上堆着瓦楞纸箱，东西太满了，没合上，露出了真空包装的盐水鸭，便问：“你老家是南京的？”
　　陈跃答道：“外婆家在南京。”
　　“哦，是南京沪城两头跑吗？”重叠的路线，让她想起顾隽生也是这样，J大是不是在南京有个分校区？
　　他给出的答案不一样。主要还是在沪城，“只是偶尔，周末会回去看看老人。”
　　她点了点头。
　　陈跃话头一转，“晚上有空吗？”
　　李辛夷如实说下午要去城郊，回来可能比较晚了。
　　“八点？”
　　“差不多。”
　　“一起吃个饭？”
　　“……好。”
　　上回会议结束的事后，她在官网看过他的履历，很漂亮，也意味着挺忙。他们在彼此互不交叉的生活里再约见一面，实在太难，择日不如撞日，就此有始有终地结束。

　　“我回来啦，不好意思。”姜绪已经在街角呆了一阵，远远看见俩人距离得度地交谈着，没见互相加微信，不免失望。走近了，他们又好像相谈甚欢，怪异，“你们聊什么？”
　　陈跃看她一眼，“请人多关照你。”
　　李辛夷笑了笑而已。

　　打完照面后，陈跃走了。李辛夷领姜绪回博物馆，考古所一直与重点大学有联培合作，这是她第一次带校外学生。
　　上午，带着姜绪熟悉馆藏，又交流了一下关于毕业题目的想法，姜绪说想做明代的丝织品复原。中午，领她去食堂吃饭。

　　“谢谢你，辛夷老师！”姜绪放下餐盘，坐下来，“你人真好。”她真觉得李辛夷很nice，超耐心地回答她的问题，绝对当得住人美心善。
　　李辛夷很久没听过这样直白的夸赞，有点受宠若惊。
　　姜绪这个女孩子快言快语、直来直去的，讲话时非常虔诚地看着对方，她蓦然地想起张令溪，如果认真与她对视，又会发现她窄窄的双眼皮，与陈跃七八分神似。

　　“吃饭吧。”
　　“嗳！”

　　“辛夷老师，你是不是去过德国马普所？”姜绪单手捧着手机，骤然问。
　　李辛夷说是的，在柏林修过一段时间人类学。
　　她眸中一亮，声音忽而雀跃，“我哥也去过马普所！他好像也在柏林，缘分哎！”
　　李辛夷眼中闪过一丝停顿。姜绪洋洋洒洒地回忆起来：“大概是三四年前吧，他当时在北京硕博连读，本来申请了麻省理工的交换，签证什么的都办好了，临了最终却去了欧洲，家里人都挺不解。可能是有同学在马普所……不记得了。对了，辛夷老师，你是哪几年在德国？”
　　“17、18年，待过两年。”
　　“我哥18年末才去的，那你们应该当时没机会认识……”语气惋惜。

　　“我们认识。”
　　顿了顿，李辛夷解释说他们高中同校，不同班，对彼此略有耳闻。
　　姜绪陡然绽开笑脸，像是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惊叹：哇，难怪了！上午看到他们在聊天时那么合拍投缘，“你跟我哥同学的话——辛夷姐，我能这么叫你吗？”
　　“可以。”
　　“辛夷姐，我老听冯也——我哥朋友，他吹水说我哥在高中时可叱咤风云了，特别多女生喜欢他，真的假的？”
　　突然打开的话匣子让李辛夷招架得有些吃力，“嗯……是真的。”
　　“我还听说我哥高中时候有个白月光。”她顿了顿。
　　李辛夷微微抬了头。
　　“好像叫Yang……Yang什么？”实在想不起来，问她记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扬玉？他们一直同班。李辛夷把鬓边的碎发挂到耳后，“我不太了解。”
　　至此终结。

　　下午，李辛夷要出去，把姜绪托付给馆藏室的老吴，说晚点回。姜绪比了个ok，“辛夷姐早去早回，晚上一起吃饭，我讹我哥一顿。”
　　“好的。”

　　李辛夷回到博物馆的时间比预想中早，刚七点，她正好想起预约了汽车补漆，姜绪发来的餐厅定位离补漆的美容店不远，心想正好不耽误。
　　她刚从车上下来，引店员去看车尾剐蹭的地方，身后突然有人叫她，“李辛夷？”
　　一个男人从收银台后走来，窄脸，梳着三七分的背头，一身略显局促深蓝色条纹商务西装，脚下踩着棕咖色的哑光皮鞋，“李辛夷，真的是你啊，我还以为看错了！好久不见啊。”
　　他高调飞扬的神色确实让人觉得熟悉，但她蹙眉想了许久，唇边挤出两字：“你是？”
　　“我，薛凯啊！我们高一一个班的，你不记得了？之前我和元皓一块玩的，元皓你记得吧？”
　　她眉头未舒。元皓记得，但是他……

　　薛凯低低嗨了一声，替她开解，说不记得没关系，她那时候风头无两的，哪能记得所有人。
　　一旁的店员笑着问：薛总，这是您同学？
　　薛凯大笑道：那可不，我们的女神啊，毕业那天男生集体失恋。
　　李辛夷讪讪地说不要提当年了。

　　“我们加个微信吧！”薛凯说，“今天来干嘛，换外观还是？”
　　李辛夷扫了他的码，“补漆。”忽然想起什么，又问，“你有没有张令溪的微信？”
　　“就补漆啊，今天这单我给你免费，”薛凯转身对店员说，“记着啊，女神来我们店永远免单！张令溪微信，我推给你。我记得你们俩当时关系挺好的吧。”
　　“嗯，”她话头哽了一下，“当时，出国匆忙，没来得及……联系上。”

　　低头，鼓着与过往直面的勇气，添加了名片。
　　同时收到条陈跃的消息，他问她在哪。
　　她回复：在两公里外补漆。还以为姜绪跟他说了。
　　李辛夷：「不远，就在路口右边。我等会儿」
　　陈跃：「我来接你。」

　　昏黄的顶灯下，薛凯悠悠地观察着李辛夷，她垂着柔和淡漠的眼，额前碎发低垂，掩映侧脸精致。还是挺美的。
　　但如若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把眼前的女人与当年张扬明艳的女同学联系在一起。临近毕业那阵，李辛夷家好像出了什么事，她基本没再回学校，而后又出国，再无音讯。也有情可原。

　　过了会儿，李辛夷回完消息，问他补漆的费用。薛凯回过神，说不要钱，忙不迭招呼她在沙发上坐，又让店员准备茶点。
　　这时一辆轿车停在店前，前灯明亮。香樟树洒下一片橙红橘绿。男人关上车门，步履匆匆，微风吹动他的衣摆。她那时正推辞说：“不麻烦了。晚上还有约，能不能车先放这，明天再来提？”
　　“你男朋友？”薛凯望着玻璃门外，笑了，“当然可以。”

　　她没反应过来，起身道别，拎起包走到前厅。
　　陈跃拉开了玻璃门，带来一身室外的冷意，她也看到了他，快步过去，仰头看他。投过一片高大蒙昧的阴影。是他更高大的原因，影子笼罩着她，像把她拥进怀里，窄眼皮有偏冷的气质。
　　“走吧。”
　　她听见他的声音缥缈，他唇边溢出潮湿的白色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