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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回 ...

  •   转天醒来已是卯时,伺候盥洗更衣的使女前后站了两排,领头一个年纪稍长,名唤合安女的撩开帘幔,朝榻上人轻声叫起:“女公子该起了。”

      阿纨彻夜未眠两只眼睛酸胀得厉害,尤其从帘幔外照射进来的灯火正刺在眼皮上,禁不住抬手挡了挡,合安女以为她犯懒不愿起身,便弯下腰来拉她,谁知蹭到膝盖伤处,阿纨一时不察就痛呼了一声。

      “女公子,你怎么了?”合安女二话不说掀开衣裤检查。

      膝盖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渗血,但星星点点的血痂挺扎眼,红肿一片,合安女张开嘴:“哎哟,这这这……”

      合安女尚未“这”完,后头一阵风起,靳夫人便扑了过来,“阿纨受伤了!”

      许是早年留下的阴影,事关女儿无论巨细,落在靳夫人眼里都彷如天塌地陷。好比现在靳夫人泪眼婆娑,把阿纨搂入怀中,反反复复一遍遍的问她怎么伤着的?阿纨一口咬定自己夜里没睡踏实,不小心滚下榻撞伤的。

      靳夫人自是不信又问不出所以然,委屈得泪水扑簌簌往下掉,阿纨千言万语无从道来,回头去看旁人,结果使女们噗通跪满一地,人人自请有罪,磕头求罚。

      弄出这么大动静,引来外面庑下等着请安的甑氏,仅看了一眼屋内的情形也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暗地里斜觑阿纨一眼后,把满地人都谴出去,寻了药膏罐子,递给靳夫人时一副温和面孔的劝道:“细君莫急,先给女公子上了药才好。”

      靳夫人眼角噙着泪花,一面小心翼翼往女儿膝头抹药,一面轻轻吹气,“阿纨,疼不疼?”

      阿纨宽慰道:“没事儿,一点不疼,母亲莫要担心。”

      靳夫人放下药膏,手指拂过阿纨蜡黄的脸蛋,心一酸又是泪两行,“阿纨明明难受着,偏还叫母亲莫担心。”

      靳夫人出身门第不低,系威远大将军遗孤,太宗文帝感念其满门忠烈,将尚在襁褓的靳夫人接进皇宫,与刚刚降生的乐阳公主养做一处。靳夫人虽无公主之名却享尽荣华,嫁进大司马府本也是享福来的,然则命运弄人,一场战乱让她骨肉分离沉疴至今,柔弱如她除了流眼泪又能奈所何?

      阿纨怜悯靳夫人便哄道:“母亲再哭阿纨也要哭了,母亲好好的,阿纨就好好的。”

      听了女儿的童言童语,靳夫人感动的搂紧阿纨,“母亲听阿纨的,不哭了不哭了……”

      立在一旁的甑氏忙插话道:“女公子年幼便孝顺懂事,不愧细君亲生,即便将来进宫做了皇后亦不会失了大司马府的体面。”

      这话靳夫人听得极其顺耳,“阿纨福大,该有皇后命。”

      “正是正是,细君呀贵人中的贵人。”甑氏一头顺着靳夫人的话笑哄着,一头手背到身后摆了摆。

      候在门口的合安女得了指示忙不迭领人重新进屋,还兴高采烈附和道:“甑姐姐有理,想当初家主和细君也是得了先帝赐婚,适逢老家主刚复了爵位,与如今一般同是双喜临门。”

      不知何故靳夫人听了这话怔愣片刻,脸色微黯并未接话,倒是阿纨打牙缝间悄悄吐了两字:“赐婚?”

      谁知合安女耳朵尖竟听清了,“那可不是!彼时家主领了议郎一职,进宫偶然见了细君一面,就向先帝求娶了。别看家主官小可才名早就誉满灵都,尤其辞赋更是一绝,先帝惜才爱才不出几日便下了赐婚的旨意。”

      如此看来薄奚诲爱重靳夫人亦非光凭门第。才子佳人,果然更得人心,老少妇孺无不津津乐道,而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杀伐果决之人也得风花雪月,人生赢家是也。

      一思及昨夜那句“由命罢”,阿纨不由得后脊梁一片冰凉,面如土色,靳夫人不禁忧心忡忡道:“阿纨是不是又疼了?”

      此言一出甑氏目光炯炯扫来,阿纨就道:“母亲……阿纨想,如厕……”

      靳夫人松了一口气,“合安女,赶紧伺候阿纨盥洗更衣。”

      合安女得令,利索的牵着阿纨走向后堂,拐角处阿纨眼尾余光瞥见甑氏已缓缓站到靳夫人身边,手脚轻巧的给靳夫人理了理鬓发,“细君现下得空,不若看看朝食如何?”

      本来辰正进朝食的,这一耽搁天光大亮,火烛都熄了。甑氏稍稍点拨一二,靳夫人马上想到阿纨受伤了怎好又挨饿?

      甑氏就吩咐使女送吃食进来,接着扶起靳夫人道:“庖厨备了女公子喜食的胡饭,兼有肉糜羹和鱼羹,不知细君还有何示下?”

      二人走到外间,两张黑漆朱线绘云纹矮案已摆于临窗的长方榻上,一盏竹节鎏金铜熏炉映着窗外朝阳斑点金光,满屋子是沁了薄香的温暖,靳夫人一清早蹙着的眉头终于松散开来,打眼瞧了瞧吃食,对甑氏说:“待阿纨尝过罢,咸淡软硬若不合意撤下重做。”

      甑氏笑呵呵的应诺,轻推靳夫人入座,奈何靳夫人不肯动,一直等阿纨洗漱完毕出来,亲自半搂半抱的让她坐到案前,安置妥帖了才慢慢于对面就坐。

      甑氏叠手立在靳夫人身后,吊眼角一脸轻蔑之色,看得阿纨如鲠在喉食不下咽,注意力片刻不离她的靳夫人立时察觉,问道:“朝食可是不合胃口?”

      跽坐一旁负责给阿纨喂食的合安女赶紧赔笑道:“怕是女公子想着昨晚的烩鱼,今日鱼羹许是搁得久了些,不新鲜。”

      于是靳夫人夹了一箸尝了一口,“确是味腥。”

      甑氏便招来使女撤了鱼羹,她道:“细君和女公子且先慢用,婢子这就去庖厨看看。”

      “你仔细些,鱼定要挑鲜活的。”

      “细君宽心,婢子明白。”甑氏行礼告退,临走不忘留给阿纨别具深意的一眼。

      阿纨垂下视线回避,自晨起便得罪了人,今日怕要不好过了。

      合安女心知肚明甑氏与阿纨之间一憎一憱的纠葛,自然更偏向弱势一方,悄悄按了按阿纨的手背道:“女公子,快进食罢。”

      阿纨心正烦,脱口道:“我等烩鱼吃。”

      女儿任性的话语,靳夫人不免觉得可爱,笑着对她说:“傻阿纨,烩鱼做好且得等上一阵子,难不成你要一直饿着?不若边吃边等也是一样的。”

      “细君说得对,女公子若喜欢烩鱼,往后每日让庖厨做来吃便是,只要女公子吃得香,细君也跟着吃得香。”合安女顺着靳夫人的话说,顺便递上一勺豆饭。

      阿纨张嘴啊呜就是一大口,靳夫人忙道:“吃慢些,否则烩鱼要吃不下的。”

      阿纨鼓着两腮含糊道:“不妨事,母亲也快吃。”

      靳夫人瞧着她实在有趣,果然女儿吃什么便跟着吃什么,真真切切有女万事足的慈母模样。

      奈何拜这模样所赐,成也萧何败萧何。阿纨默默咀嚼,谁知口中美食会不会顷刻变作“最后一餐”?

      晌午,有仆妇进院通报:雅人来访。

      靳夫人一听双眸一亮,喜道:“快请。”

      一直叨念的人终是来了。阿纨回想了一下人们嘴里描述的雅人——三岁作诗、四岁作赋,博学善文、才华横溢,被文帝召进宫做公主伴读,所以与靳夫人从小相识,情同姊妹。

      至于“雅人”并非本名,而是先帝贺她及笄所赐字号:一为赞其文章清雅;二为赞其书法风雅;三为赞其仪态端雅;四为赞其谈吐儒雅;五为赞其品格高雅,五合为一是谓“雅人”。

      据闻当今太傅蒲桓,在先帝朝还是博士祭酒时,就常被拿出来与雅人相提并论,无人不说倘或她不是身为女子,拜将入相也是使得的。正是先帝器重,十六岁便被擢升为殿中省尚宫,掌图籍、纠宣奏,自她之后再无来者。

      通常成就非凡的人,总有些脾气。合安女就偷偷透露了一则轶事:昔年靳夫人痛失爱女,不堪打击重病在身,雅人过府探望,家臣中一位洗马于府门外以礼相迎,恭恭敬敬唤了她旧日官称“知尚宫”——雅人出自名门武阳知氏。

      雅人却道:“吾去官多年乃一介庶民,尊卑有别,洗马如此称呼疑有折辱之意,吾何辜哉。”言罢拂袖而去。此事一出阖府上下皆知她厉害,从此只呼“雅人”再无其他。

      阿纨倒是无甚在意雅人来头大小,反正这里随手抓来一人都比她高出几个头。她只好奇集“五雅”于一身的雅人究竟怎生了得?

      不多时仆妇领着一个身姿窈窕的年轻女子来到“一月一方”。阿纨透过窗棂见她着青色深衣,窄袖圆袂,曲裾后垂交输,聘聘婷婷一步步走来,大带钩挂的玉石环佩竟毫无声响。

      论走路之仪态,果然端雅。

      雅人行至廊前褪了歧头履换上木屐方才进得堂内来,依旧无声无息、行不露足,只稍稍带着些许外头春风的凉意和丝丝绕绕的花香。

      “妹妹快过来,我都等你大半晌了。”靳夫人亲切的唤了声,顺手挥退跟前煮茶的使女。

      “劳烦阿姊久等。”雅人颔首行礼,声音悦耳,态度谦和,半点不似传闻中的乖张。

      靳夫人故意嗔怪她道:“哪来这多礼数?还不近前来同我说说话。”

      “唯。”礼数不周到便不是雅人,有礼的应过声她才缓缓走到坐塌前,复又褪了木屐上榻,素手一拂优雅跪坐于席垫之上,带动腰间环佩细细脆响了一下。

      阿纨一直倚着靳夫人身侧,借机小心打量。有一说一雅人容貌实属平庸,满头青丝绾在脑后没有任何点缀,即便面上敷粉且点了口脂,可惜过于简朴严肃,至多庄重而已。相形之下靳夫人堪称殊色,尤其那双眼眸顾盼生姿,我见犹怜。

      不过到底腹有诗书气自华,“一月一方”虽非“蓬荜”,但因雅人出现确是增彩良多。阿纨私以为先帝对她的评断中肯,这短短一段动静之间,无一处不透着“雅”字。

      风炉内火炭正旺,釜中热水渐沸,热度窜升中靳夫人碾茶、罗茶步骤流畅,手势利落,雅人收入眼底,内心波澜微起,“许久未见,阿姊精神不少。”

      靳夫人淡笑,“我煮茶一向不若你精通,只今日你来便有了兴致,到时可莫取笑阿姊。”

      “阿姊好心煮茶待我,当多吃几盏。”不仅识得人,言语清晰,更贵在容光焕发,往日黯淡无神的眼里都有了光芒,雅人望着靳夫人阵阵喟叹。

      靳夫人“哎”了声就笑起来,彷如被夸赞后的少女,积极将茶末倒入铜釜,合安女想帮忙加佐料也不让。

      “仔细烫。”雅人提醒完,目光一转落到缩在靳夫人旁边小小人儿身上,至方才就静静观察于她,还没巴掌大的脸几乎瘦脱了相,深深凹陷的眼窝里嵌着两粒黢黑眼珠,乍看煞是瘆人。

      “这是……?”

      靳夫人感受到阿纨的紧绷,顿时回过神,一脸赧然的将之搂到身前,又忙抹平爱女额头翘高的黄毛乱发,“我怎的忘了,这是阿纨呀,七年没见认不出来了罢。”接着对阿纨催促道:“阿纨,赶紧给雅人见礼。”

      阿纨起身下榻,犹豫片刻弯腰鞠一躬,“阿纨见过雅人。”

      雅人忙避开,再肃拜,道:“民女拜见安平县主,望安平县主恕民女怠慢之罪,只先前不识得安平县主。”

      安平县主?阿纨直接愣住了,颇为茫然的去看合安女,岂知她垂低脑袋往后躲了半步。

      靳夫人问:“妹妹这是何意?”

      雅人抬起头反问:“太后懿旨,先封县主再赐婚,莫道阿姊识其一,不知其二?”

      “原还有这层道理。”靳夫人高高兴兴的,“昨晚谁来传的话,居然说漏了这么一大宗。”

      堂下一圈人包括阿纨在内都似锯了嘴的葫芦,盖因传话那人昨晚让姜焕带离就没了消息。至于所谓的“安平县主”,薄奚诲只怕压根没有放在眼里,自是无人提及,白白辜负太后一番美意。

      雅人但见靳夫人眉开眼笑的,便道:“说漏便说漏了罢,左右这县主也喊不久了。”

      靳夫人喜不自禁道:“妹妹所言甚是,阿纨很快要进宫的,要当皇后的。”

      雅人似是一顿,已到嘴边的话临时换了一句“茶可是煮好了?”面上是恢复了,内里尚糊涂呢。

      靳夫人这下没了心思继续煮茶,招了合安女接手,转而朝阿纨唤道:“阿纨莫要久站,仔细膝盖上的伤。”

      “安平县主受伤了?”

      提及此事靳夫人还心疼着,“昨夜就寝时摔的,今夜可不许她独寝了。”

      雅人淡淡“哦”一下,再无下文。

      阿纨低头看手指。表现得似乎前后不一呢,得知县主受伤就这反应?绕了一大圈,奚落人来的。果然谈吐儒雅,先帝诚不欺我。

      “阿纨来呀,跟母亲坐。”靳夫人拍松软垫又唤女儿。

      阿纨依言坐下,靳夫人把她双腿打直,避免崩着膝上伤口,母女俩相视而笑。

      “今日我本早来了的,只大司马留我在前头说了会儿话。”雅人随口一句轻松拉回靳夫人注意力。

      不过靳夫人许是一时没搞清谁是大司马,目光稍显呆滞,雅人当即牵动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昔去宣室文沛郎,今来掌天下兵马薄奚公,阿姊夫主呐。”眼底却无笑意,状似无意看向意欲上前提点的合安女。

      合安女多怕她呀,连忙退回去装作张罗茶饮,手都不稳了。

      “文沛如今……”靳夫人居然感慨了,“也是呢,阿纨这般大了,得了太后赐婚是要进宫去的。”

      能噎住雅人的世上独独靳夫人,她闭闭眼睛权当眼不见为净。

      “文沛同你说起何事?”

      阿纨不知是否自己看错,雅人仿佛瞥了她一眼,不及抓住视线又转开了,语气淡淡的说道:“大司马有意聘我为西席,教授安平县主宫规礼仪。”

      靳夫人满是意外之喜,“还是文沛思虑周全,宫里规矩大忌讳多,由妹妹教导阿纨实在恰当,免得她没有分寸。”

      “此事我已应下,待过两日便入府暂住,太后懿旨虽未言明吉日何日,左不过半年安平县主便要进宫去,教习之事繁重琐碎,安平县主与我必得吃点紧。”

      后半句雅人盯着阿纨说的,严师之相立现,阿纨遏制不住抖上一抖。靳夫人自身就在皇宫长大,论宫里规矩只会比人懂得多不会比人懂得少,由她传身教何须雅人越俎代庖。

      才想到这里,便听靳夫人说道:“妹妹过谦了,教习之事于妹妹而言易如反掌,哪似我这般全没个章法,根本不懂得如何教授别人。”

      医者不能自医。阿纨陡然绝望,或者这便是薄奚诲所言的“由命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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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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