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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画地为牢(上) ...

  •   ○
      人将死时,一生疾疾眼前过。
      那重生之人,可还能记起她枉死的前世?

      她没有一个真正的名字。
      少时,记在家谱上的她是妘四姑娘,后来以夫姓冠族姓,她成了“郦姓国卿妘氏”。至死都是郦妘。
      此生,她终究还是没有名字。
      消了那郦字,她变成“妘美人”“即辰夫人”“妘王后”。人人都说她好命。国君驾崩,她又一跃而为太后,五福太后啊。
      今日归天寻乐,后人或以其谥号为名,总归不过是多了碑上两行墨泪。
      她时常想着自己重活一世究竟是为了什么。兴许……只是为了那曾经被她刻意掩藏的切骨之恨。

      ○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郦妘一遍又一遍抄写着经文,静心、凝神。从昨夜她清醒到今时,不曾停笔。

      先祖受封于即辰邑,后人遂以“即辰”为姓,为荣国封君——即辰诸侯王。荣朝末主自荣都淮高楼而坠,无主诏令天下,故诸王并起,逼杀朝廷,混战争权。
      疆域九分,即辰侯北迁仇戎,立北即辰姓越国。越国善军事,仇戎临近剽悍之地,其教化摒弃以往遵循的儒释道,移风易俗,以骑射治世。
      兵法之教使得越国于九国竞逐间强盛,为强国之一。后九国沦为五国,又隐有越、蜀、韫三分天下之势。今国君即辰子雍会天下诸侯,唯蜀国不来,其相国萧羲羽坐镇蜀京。
      萧羲羽乃是枭雄,曾杀伐九国挟制君王。他的异母女兄,便是即辰子雍的外祖母。即辰子雍觉得他的舅公早已走向衰颓,那一点沾亲带故的情谊,也尽数消散在兵卒之间。
      即辰子雍遣官出使蜀京与萧相会谈,一十三天审慎从事,终见蜀国公子拜越。奉令使蜀的臣子,便是越国上卿郦鹤白。使于四方,不辱君命。
      为人崇奉的国卿,是否真正遵从了那“行己有耻”四字?

      笔墨凝成沉默的字符,郦妘问前尘问鬼神,也无法扯开那团雾障。
      她死了,可她又在过去重生,这让那枉死的结局只能贬作一场大梦。郦妘觉得好笑。郦鹤白就像是上天专门为即辰子雍准备的人,于是她这个妻子成了多余,只剩死路。
      那庸碌一生,能落在历史中的一笔,唯有——君主宠臣得幸上也,其少妻甚有色焉,王私杀之,此越武襄王贻德一件。
      婚是女发昏,姻是女入囚。
      郦妘恨即辰子雍,同样也恨她的夫主郦鹤白。
      她恨她的丈夫。恨他允过的诺,也能对另一人提起;恨他为人夫,却护不住他的妻。
      她恨越国的君。恨他分明拥天地,偏偏罔顾阴阳正理;恨他龙阳之好,又妒念成疾。
      她恨,恨自己终将还是为人妇为人妻。
      一座宅邸,喜明日夫贵妻荣,便是她曾经的全部眼界。她的眼界不足以让她走向更好,即便重活一世也仅能凭借前世的记忆死死攥住那虚无缥缈的爱。
      应当怎样,她才能在生死只需王上一言的重压下过好今生?

      天将将明,墨泪不知浸染多少纸张,郦妘眼中已没有了爱恨。
      前世,又或是未来会发生的痛楚使她只剩茫然。她的目光深含着长久未解的困惑,轻飘飘地落在了书案前那玄衣。
      郦妘瞧着她的夫,无法从阴阳相合的秘戏中寻到他甘为人□□的理由。他敬重她,却并不爱她,只将她视作所有物,后来再没有真情,就连占有也失去。
      郦鹤白是个与他儒雅名字全然相反的人。他善蛰伏好深衣,不爱罗帐春暖,不恋温柔乡里,只将他那颗价值连城的玲珑心近乎献祭般供给江山社稷,乃至,他的君主。
      君臣共治天下,数载不负彼恩。郦鹤白不死,越国不亡。
      郦妘不得不承认,即便即辰子雍和郦鹤白后来私德有亏,也实在是一对很好的越国君臣。不愧于国,亦不愧于民。
      这让她的恨,沦为大义之下的小爱。杀不得、毁不得、报复不得,因为国祚需要他们。
      明明郦鹤白背信弃义在先,明明君主草芥人命在后,却只有她郦妘被困此中。

      ○
      “乱中有序,笔力峻激,有自成体系之妙。”
      郦妘不知郦鹤白是何时起身,也不知他看了她行笔多久。他从前不看她的字,即便今时赞叹,也不在乎她落泪的出处。他一向不读她的情。
      “予无大德,唯书法之道尚通。”郦妘笑道,似是在话家常,说出的话却蕴含着郦鹤白难以明白的沉重。
      “予,不堪为国卿妻。”
      她这样说着,没有觉得仅凭这一句话就能使夫妻情分断裂。果然见郦鹤白因此蹙眉,言语安抚道“贤妻多思”,似是为她的泪寻到原因。
      他不懂她的忧,不懂她的虑。就在这一瞬间,诸多的无可奈何使郦妘明白,她唯有自救。至少,不要再那么半生荒唐地死去。
      没有所念所爱,更没有能护她之人。郦妘已是孑然一身。她的生路不在夫主,哪怕现在他和国君仅是君臣之谊,也难保未来变故。
      初始只是在乎,一旦染上了爱的情思,便再也无有宁日。
      她了解自己的丈夫,也很可悲地,因此了解君王。

      郦妘突来的伤感本不应令郦鹤白挂念。
      他的妻子从另一个家过来与他组成新的家庭,仅能礼待不辱两族之命。他与她,除了不够恩爱,举案齐眉也算是名门世家中的典范。今日,他忽然觉得她对他不再信任。
      一个新的妻子好找,美貌贤惠的不在少数。可到底还是麻烦。
      郦鹤白在府门前停留了良久,临上马车前还是回望了他的妻,郦妘报以浅笑,而他方觉疏离。

      山峦,暮霭,衰草。
      郦鹤白行了一月车马,风餐露宿,越过高山平原,绕过河流荒地,终于抵达韫国与莫相公聚首尽和学宫。
      九国初,韫国附依强邦,韬光养晦避八国混战,即与越国结为盟友。后“养士”之风盛行,韫国汇能臣,终以学术闻名。
      邯烟莫氏,大儒之门,曾著书立说宣其思想。郦鹤白,前来论辩。
      他能论万理,却难以论证——治天下之道,以齐家为始,夫妇之睦实人道之大伦。
      郦鹤白想到了郦妘。她原是能与他一起写入论据的夫妇,可治家远难于治国。
      摆在他面前的越国犹如需要推演的死物,他能通过算法使之荣章。然而郦妘是有别于国的。她需要他去猜,去经营,去撑起一个家。若他连这也做不到,谈何为政?
      他自觉明白的不晚,也许他的妻子早已看清他谦煦之下的漠不关情,故此感到了失望。好在组成一个家不难,哪怕是扮作痴情,装一辈子就好,又何必在乎自己的真心。
      夫夫、妇妇、父父、子子、君君、臣臣。他不过是想看看,男女之爱于治国,究竟有何益处。

      ○
      郦鹤白出使韫国近三月,已是霜枝殒庭树。雪霁天晴,正是好日头。郦妘泼墨竹林间,见那梅花入画,心下愈发宁静。
      她已经结识王上。

      前世她与即辰子雍的初见,要等到五国相会结束,郦鹤白归越后的除夕御宴。杯觥交错,和乐且湛,空前的盛大,是举越国上下的得意之时。
      恰是那日,歌中醉倒君臣,即便未曾越界,同塌交颈,到底乱了心神。
      念想自然被扼制。直到一年后越蜀两国关系日趋激烈,郦鹤白再次赴蜀,被困蜀京险些身死。生死别离之际,那份情,再次破土而出。小小的芽儿伴随着重逢、共事一点一点地攀长。
      又八年,三国鼎立。又一场宴会散席,她的所有不甘与疑虑引着她步入深宫,亲眼目睹了她猜疑许久的龌龊。
      八年,或者说,她被瞒了近十年之久啊。
      那晚她怒斥着他们君臣罔顾天地人伦,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可她无能为力……
      隔日,她便病了。本是心病,一病数月,无药石可医。郦鹤白每来伺候她汤药,她就将它砸至其身,直到某天,即辰子雍来了。
      一碗苦药,生生夺去她的性命。

      回忆终止。自郦鹤白离越赴韫,郦妘就决心不再久居宅院,她要展露自己的微弱价值。
      郦、妘两族的姻亲无法割断,越国的未来也不能陨于今时。她能想到最好的以后,是君臣只是君臣,可她又怎能笃定。
      上卿夫人的位子是危险的。惟有盼,王上有愧。
      她要走到君王面前。或友人,或臣下,或泛泛之交,至少是不会令他轻易杀她的情分。
      诚然为人君者无情。

      茶水中的热气笼盖了人眼眸中的情绪,即辰子雍端坐于定慧坛,凛不可犯,耳中有八方箴言。
      正如他令郦卿赴韫国论辩学经,越国也借着五国相会的风引来了诸多学者。定慧坛除地为坛、坐而论道,空前的热闹。
      自荣朝毕,九国动乱,普天下百家争鸣。乱世,恰是成名之际。
      即辰子雍隐于众人之中,他并非第一次来此,也并非第一次瞧见那女子。
      满室皆躁,偏她一人独静。
      郦妘的笔锋偏出一撇,故作不知。她再三告诫自己处之泰然,只一心撰写笔下的注。
      先前即辰子雍来定慧坛听完了满室论言便走,似是不在乎她的存在。可她知道,他在乎的。
      乱世,难有女子放言诸子百家,哪怕她们有才。
      越国的礼教并不严苛,既文明又野蛮,寡妇再嫁、立户营生的比比皆是,似乎那就是恩赐的自由。
      可即辰子雍理想的大国风度绝非如此浅薄。
      他实在是个叛逆又矛盾的君主。在战争需要大量劳动力的时期,他甚至都不提倡早婚。未知为人父母之道而有子,实则教化不明。
      越武襄王从不固于一派学说,于民似乎是“仁”,于国似乎是“法”。他这一路不知斩杀了多少旧制的拥护者。总要有牺牲。
      前世的十年后,即辰子雍成了一个真正治世的君,却葬送了曾经的鸿志。他败给了自己。败于情、败于妒、败于杀。这让他不再趋于完人。
      郦妘感到眼前略过一道身影,在她面前状似无意地停留瞬间。清劲飘洒,确是一手好字。即辰子雍心中赞许,仍旧一言不发再次离开。
      她在紧张,因他的靠近。她自己或许不知,每一次,她都会因他的出现而不自觉注目。
      这女子似有满身风雨加身,他看在眼中未曾揭破,因那层秘密她的美色又笼上一层轻纱,他不可能欣赏美色胜过爱国。
      乱世不仅有明面上的权斗,还有暗处的筹谋。女子不可轻视,美人计更甚。
      他疑心她是细作。

      “郦卿的夫人?”王上面露疑容,竟是这样的身份。
      左右答:“是。”
      “郦妘夫人工书善画,极好学,意拜丑子为师。丑子本不愿收,郦妘夫人诚心求道,丑子与之相论,因其悟性而惜才,允其在旁记录。”
      “定慧坛开坛十日,纵然有疑声,郦妘夫人仍一日未曾退。”
      多日前即辰子雍往见丑子,得其礼敬,那时候郦妘还没有得丑子青眼。谁料适才不到一月,蕴大才却对女性不怎温和的丑子,竟有了一位女弟子。虽不承认,但也默允。
      有意思。
      郦妘没有任何疑点,并且他知道他从未与她见过。那么她,究竟因何而紧张呢?

      “你枕典席文,敬天下有才能士,曾拜帖丑门,远见丑子送客,举止恭敬,以为对方为大贤。”
      “你眼中没有仇敌,没有王上,只有贤士。”
      郦妘对着铜镜中模糊的自己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番话,意图抹平她全部的戾气。褪去浮躁,她才可能是让即辰子雍觉得有趣且没有攻击性的友人。
      即辰子雍那样敏感,而她又多半会流露出情绪。她骗不过他,就只能催眠自己。
      她郦妘能凭借着前世的记忆顺利拜在丑子门下,可对即辰子雍,唯有半真半假能让他注目。
      那是她偶然有了一面之缘的人,那是丑子都尊敬的人,再次在定慧坛遇见,她自然会注意那位圣贤。她的紧张不能是恨,而是景仰。
      郦妘将郦鹤白千里寄来的信锁进妆匣,难得他有心顾她,分明这在之前是没有的。重活一世,真的能有所改变吗?那她的记忆又能护佑她到几时?
      她不知道。
      千叶世界,今日非往日。她听经闻道几天,远胜前世三十余载,直至今时,她才觉得自己生出了血肉。

      曲径栽植着数十杆绿枝新竹,阳光斜照,偶有闲风穿堂而过。
      即辰子雍的眼前朦朦胧胧聚成了一道娉婷的影,那女子立在萋萋繁竹木间,好似苦竹抱柔心。人画竹身,可他眼中只剩美人春痕。
      即便为容不在貌,独抱孤洁,可偏偏还是色相生冤孽。
      他下意识走近这仙境,听到脚步声,她就顿笔抬眼望过来,一举首,一注目,顾盼生辉。
      即辰子雍第一次仔仔细细地审视着眼前的女子,他敏锐地在她身上看到,那出尘又入世的矛盾。有什么不一样了。他这样想着。
      “夫子。”
      话落,旖旎消散无踪。郦妘朝即辰子雍身后的丑子欠身行礼,于即辰子雍亦行学生礼,这让他感到疑惑,又好像触及他曾经好奇的真相。
      郦妘询问丑子是否要记录言行,眼神望向即辰子雍还留有忐忑与敬慕,被她小心隐藏故作淡然。即辰子雍不由失笑,原是将他认作了圣贤。
      丑子表示不必。他眼睁睁看着王上拿起画旁的晦涩古籍,借着上面他女弟子的注解与之攀谈,方觉自己原是做了桥梁。

      白驹过隙,转眼竟是雪重时节。他已与郦卿的夫人传书尽言一月余,仅仅书信往来三两封,道的还是师徒议语,即辰子雍仍隐隐觉得不妥。
      这份不妥在他那日未表明身份,谎称是五国相会来此听论的学者时就已注定。
      她向驿馆投信,从他这里汲取着知识,而他竟然真的提笔答复,倒成了她的一字之师。兴许她也会与丑子谈起,想必那位贤人彼时定是一派有话不能说的神情。
      即辰子雍面露笑意拆开新书函,竟是从中得了一颗珍珠心。
      【闻君不日将归,聊有竹叶赠尊客,以忆相识景。此逢缘份已至尽,今一别相去万里,难再聚,冬煞总无情。】
      【军中鼓,遥天路,传语平安多暮暮。师有德,行游天下四方问礼,万顾身安。】
      【许明日春三月杂花生树,再有缘与君不期而会,恭拜一字师恩。】
      即辰子雍细看那枝竹叶,仿佛看到了那个有韧劲的女子。女子的真心隔着空蒙的云雾他看得似幻似真,但他没有抗拒。
      为什么呢?即辰子雍自问,却无法自答。
      也许因那如花美貌,传世才情。若后世知我越国有一家夫妇皆善文律,亦为妙谈也。
      可是……
      疏影花丛,料想梅花正艳。王上捧起那飘落的秀气雪梅,驿寄梅花,暗香悄藏,他也做了回雅客。
      【与汝暂有离别之日,自有重逢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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