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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5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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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同江穗,这个她记忆中搜寻不到半点初见印象的人谈论过往——这也不需要探寻原因。
说了就是说了。
“我是一个怪人,”话音刚落,姜也垂眸,自嘲似的轻笑了下,眸光望向江穗,补充道,“他们说的。”
江穗问:“他们是谁?”
姜也收回视线,肩膀微微后仰,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望着天空,喃喃回道:“就是,他们。”
姜也记不清这样评价自己的人长着怎样的五官,也记不清他们的声音,可这一句话却像是魔咒,贯穿了她十七年的人生。
为什么会被评价为“怪人”呢?
姜也在自己的记忆深处搜寻,她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是很小的时候,那时她在老家,一场热闹非凡的酒席上,穿着各样的人,那样的高大,她是那样的矮小,她努力仰着头,试图看清那些推杯换盏的人的脸,最后却以脖子痛收尾。
这场宴会是为了庆祝姥姥的六十岁大寿。
席间热闹,推杯换盏,坐在主位上的人却是她的父亲,这个家的女婿。
姥姥生了三个孩子,三个都是女儿,老家有个不成文的习俗,甚至是信仰:女人是不可上桌吃饭,女人上桌吃饭是不吉利的。
即便这场宴会是为了庆祝她们的生日。
真正的寿星姥姥在灶房,坐在矮小的、已经被烟熏的看不出颜色的矮小椅子前,身上的衣服是新做的藏青色短褂,黑色的布鞋也崭新。
灶锅热气升腾,老人家衣着崭新,头发梳地整齐。
这是她的生日,她却不能坐在热闹的主位上,笑着接小辈们一杯酒。
不止老人,姥姥周围还有一众姜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的女人们,她们是席上男人们的妻子、姐妹、女儿。
她们与姥姥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她们更年轻一些。
姜也觉得奇怪,她也不知道当时年幼的自己那里来的力气,她握着姥姥的手,从灶房到了正席上,站到了自己的父亲旁边。
热闹的宴席安静了下来。
她说,姥姥应该坐在这里。
他们便都笑了。
姜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笑,不等她说出第二句话,她便被姥姥拽着,重新回到了灶房。
“姥姥今天是你的生日。”
“你应该坐在那里,他们应该在灶房里。”
老人家只当是听了个笑话,发现姜也态度坚决的时候,无奈地叹了口气,用满是老茧的手重重地戳了她的眉心,老气横秋地说:“你这妮子,还真是个怪人。”
“这么多年了,那有这种规矩,那来的这么多应该。”
彼时的“怪”并没有给姜也带来什么,可发生的一切又似乎是这的因果。
十三岁,姜也的校服裤子上有了暗红的血迹。
因为校服裤子是蓝色的,那血迹与蓝色交融,暗色的血迹周围泛着黄色的痕,仿佛被画坏的抽象画。
发现这件事的是坐在姜也后面的男同学,发现的瞬间,他像是发现新大陆的哥伦布大声地昭告了天下:“姜也,你裤子上怎么有血!”
这一声昭告,姜也瞬间成为了中心。
女生们面面相觑犹豫着要不要上前,男生们也面面相觑,眼神交换着暗含某种兴奋的不可说。
姜也的反应却似乎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血迹浸透布料的感觉真实,她拿上卫生纸,淡淡地看那位替她宣布月/经/初/潮的男同学,科普一样说:“我不会死,这个叫月经,我大概以后每次都要流一次血。”
刹那间,教室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
男生女生们均表情尴尬,一个女生犹豫再三,还是脱下了自己的外套,团成一团飞快地扔到了姜也的桌子上。
姜也抬眸,便在衣服折痕的缝隙中看到了一个藏青色的小布包。
里面是卫生巾。
姜也没有说错什么,她只是阐述了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生理现象——她来月经了。
这反衬的那位男生的夸张反应像是一位精神病患者。
他也意识到了这点,通红地耳朵恼羞地回道:“这种事你都说,姜也,你也是好不要脸。”
姜也眨了眨眼睛,她不理解男生得出这个结论的支撑点是什么,正如她不理解姥姥为什么不可以上桌吃饭。
“你没有妈妈吗?”姜也淡淡地反问男生,刚刚步入初中的孩子,迷惑却恶劣不自知地徘徊在青春期的路口,被忽然这么一句带有骂人嫌疑的反问问蒙了。
不等他回击什么,姜也却好像已经认定了这个事实:“还是你妈妈的年纪已经很大了,以至于你并不知道月经是女人正常的生理现象。”
男孩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姜也没有管更加僵硬的氛围,拿上桌子上成团的外套,走出了教室。
从卫生间出来后,那个女生正在等她。
她把校服和布包换给了女生,女生快速接过,用校服死死盖住了布包,快到教室了,才没忍住对姜也说:”那种事,虽然不是什么不对吧,但,但毕竟,就,哎!”
“姜也,你真是个怪人。”
那天之后,男生见到她眼神便会变得奇怪,那是一种并不舒适的上下打量,对姜也的称呼也从名字,变成了同样另有意义的“女人”。
仿佛这个词是这世间最有攻击性的武器,胜过核武。
后来的某天,姜也成了所谓的“不知检点”的“女人”,传言她“骚”的不行,是个男人她都会爬上去舔舐对方的脚趾;
她没有三观道德,热爱插足别人的感情,谣言甚至传到了老师们的耳中,姜也这个当事人却是再被老师约谈后才知晓了自己的“双面人生”。
谣言是怎么演化成如今的样子已经不重要了,澄清也没有任何意义,她只是一个学生,她应该怎么澄清?
在周一的升旗仪式上抢过主持人的麦克风,把那些离谱的传言全部澄清解释一次吗?
——这太荒唐了。
她为什么要证明自己是自己?
于是,她经历了第一场暴力,也是唯一一场暴力。
体育课,姜也被堵在了卫生间,被询问她和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男生是什么时候搞到“一起”的。
“我觉得他们无聊透了。”姜也拆开薄荷糖,三两下嚼碎咽了下去,“这一副架势好像自己多么深情,实际上和对方不过是认识一周,聊了两天,换了一对头像便确认的男女朋友关系,过家家一样的关系,硬生生玩出了纠缠了三生三世的架势。”
江穗嗤笑了声,以示赞同。
“确实无聊透顶,”江穗说,“与其说深情,不如说占有欲。”
“嗯?”姜也转头,脸颊不偏不倚,贴在了江穗伸出的拇指上,江穗淡淡笑着:“你看,我现在给你盖了一个戳,所以你就是我的人了,如果有别人过来招惹你,甚至是勾引你,我就要那人消失,因为你是我的所有物。”
“如果连护住自己所有物的能力都没有,那不就是一个废物吗?”江穗说,“废物是要被淘汰的,是丢脸的。”
姜也怔了下,回神后笑了:“更好笑了。”
——他们所谓的相爱,其实连把对方当成人都没有做到,甚至为了一件物品,演了一出滑稽戏。
“你的头发是那个时候染得?”江穗问。
姜也点头:“自证清白没有意义而且麻烦,人都已经被打半残了,我就染个头发呗,做实一下不良分子的名号。”她顿了下,说:“我不想再受欺负。
时间在日头的微妙位移中流逝,人类制定时间,刻画钟表为此证明。
无数文字都阐明过共同的观点:时间是一位良医,它能够抚平一切伤痛。过往经历过的一切,好的,坏的,荣耀的,痛苦的,都会在斗转星移中淡化,只要太阳升起的时候,你还能感受到呼吸,那这一切终将过去。
——会过去吗?
伤口治愈后留下的疤痕,依然会在每个阴雨天将至时,隐隐作痛。
这些真的会过去吗?
远处,上课铃声再一次响起,这是夜晚降临前的最后一节课。
姜也和江穗没有再交谈,她们静静地看着夕阳,直至最后一抹橙红消失在了幽蓝中,两人同时开口道:
“糟糕透了,对吧。”
“日头落下了,明天还会是新的一天。”
姜也微顿。
江穗莞尔望着她,轻声重复着:“姜也,明天会是新的一天。”
“而一会儿,月亮会越来越亮。”
此时距离报导中,姜也的死亡还有四个小时,
姜也坐在江穗的身边,久久地凝望着她,眸光明灭;
江穗淡然地接着她的视线——拯救姜也?
姜也并不需要拯救。
她是挣扎太久疲倦了的荆棘鸟,她再也没有力气去歌唱,所以她选择了安息——这世上那有谁能拯救谁的传说,无非选择,无非自渡。
姜也移开视线,没有起身走向高台。
“那就,等月亮出来吧。”
姜也的心脏感觉到了一阵刺痛,仿佛被什么穿过。
但只一瞬间,那痛感便消失了。
她转身,江穗也不见了。
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姜也望着高悬的月亮,她感觉到了什么,那感觉却难以言明,但现状似乎不赖。
——等月亮出来,等太阳升起,明天会是新的一天,继续活着吧,这世界依然很糟糕,死亡不是反击,而是投降。
她选择永不投降地那样活着。
……
顾雨的资料并不漂亮。
她来自被时代发展遗忘的角落,她是唯一的大学生,她无疑是勤勉的,无疑是聪明的,但也无疑是贫穷的——努力能改变的东西在时代的洪流中越来越少。
她受限于教育资源的贫瘠,跪着求父母让自己读完高中的结果,也不过是拿到了远离这个角落的专科院校的录取通知书。
当时摆在顾雨面前的选择有两个——
第一个,结婚,对象是同村村长家的小儿子,年纪要比她大十二岁,念完小学便强硬地要求自主终止学业;
第二个,如同上高中时候那样,再求一次。
这个选择似乎很简单,但对顾雨来说,是钻心腕骨的痛,又或者说是愧疚——她不愿意接受被困在牢笼里的余生,她在书本里见到了山河,她想要去看看山后面的世界;但这份代价是挖空本就贫困的家,尽管这个家对她也算不上温情。
她有一个姐姐,不同于她,姐姐是有名的泼辣户。
干活的一把好手,头脑也灵光,在大多数人都故步自封守着老天爷吃饭的时候,姐姐已经琢磨着怎么把粮食卖出更高的价格,虽然不算多,但在她们的家里,姐姐因为收入最多,成为在父亲之上的“主家人”——对着姐姐出嫁,顾雨还算平稳的求学时代也画上了终结。
父亲想着她早早结婚,剩下一笔开支,母亲没什么想法,只想着一家子和和气气,不要吵架,因而也自然地把丈夫的希望变成了自己的希望。
姐姐已经结婚了,鞭长莫及,顾雨这一次的下跪没有换来学费,而是换来了被锁住的房门。
她被锁住了,但她觉得自己并没有被虐待——柴房是打扫干干净净的,母亲怕蚊虫叮咬她,每天都会熏艾草,吃的饭也不会少一份。
这是母亲的私心,但如果没有父亲的允诺,母亲也是不敢履行的。
这是爱。
顾雨是这么认为的。
她最后还是逃走了,她在山里走了三天三夜,最后累倒在了公路边。
醒来后,身边多了一个干净的包袱。
里面是干净合身的衣服,衣服内面是手工缝的口袋,里面装着几张崭新的钱币,还有一张笔画幼稚却认真地字条:
【走吧。】
这是姐姐留给她的,姐姐大概是知道了她被锁起来了,匆忙赶回家,却在这条唯一的公路上看到了累倒在路边的妹妹。
她是姐姐,她们一样,都是在真实中掺杂着扭曲的爱中长大的雀鸟,不同的是,姐姐逃不掉了,她有了新的牵挂——她的子宫中有了一粒种子;
顾雨不同,她跑出来了,她是出逃成功的女儿;
她沿着公路,向着与家相反的方向狂奔,感官被巨大的兴奋占据,这兴奋盖过了她出逃时背负的愧疚。
那时她相信未来是太阳似的炙热,末路尽头是花团锦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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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