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间十分钟[无限流]》渡冷汀

34、34.

　　三人进入了【回溯】，出现在她们眼前的第一个场景是于她们生活的时代相距甚远的街景。

　　斑驳暗淡的公路，算不上平整的红色砖路铺成的人行道，穿着校服的小孩子们年级不同，身高不同，大多乖乖地站在队伍中，等待着红灯变成绿灯。

　　路口的对面，有的大人穿着衬衫皮鞋，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手臂上，衬衫也不似上班时那样齐整的近乎死板；又或换下了工服，穿着自己的休闲便服，头盔放在身侧摩托车的后座上，指缝中洗不净的黑色污垢是他们辛劳一天的唯一证明。

　　“这是学校？”陈不念看了眼江穗，说，“江涵和你讲过她小学时候的事情吗？”

　　江穗摇了摇头：“妈妈几乎不谈她小时候的事。”

　　陈不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讲话。

　　她其实记不太清小时候上学时候的事情了，记忆中最清晰的大学时光，也是由数不尽的兼职、作业、考试组成。

　　实在是一段充实但无趣的时光。
　　她没有讲给自己的学生听过——她的学生此生大概率都不会经历她的大学时光。

　　“那是我妈妈。”

　　陈不念回神，顺着江穗手指的方向看去：“豁，江涵女士还真是美人胚子啊。”

　　这个时候的江涵六年级，和身边还尚未窜个子的同龄人相比，高的一骑绝尘——身量修长，体态端庄，长发梳成了一个马尾垂在脑后。
　　瓜子脸，五官大气，双眼皮，眼尾微微上扬，不是工笔仕女图中的典雅，而是话本中女将军的英气之美。

　　不同于雀跃的同学，江涵表情淡漠，似乎并不期待放学。

　　绿灯亮起，江涵整理了下书包简单，暗暗吁了口气——她没有等下一个红绿灯的机会，马路对岸，一个身着套装、妆容精致的女人正在朝她招手。

　　江涵走到她身边，女人自然牵住了她的手，江涵不太习惯这种亲昵，最终还是挣脱开了，女人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小涵……”

　　“热，”江涵没有看她的眼睛，加快脚步向前走着，“刚上完晚操，跑了好几圈，现在热。”

　　这是蹩脚的借口。

　　女人是江穗的姥姥，却不是亲姥姥。

　　“我妈十二岁的时候我姥姥和姥爷离婚了，姥姥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每个月都会打钱，我妈结婚后，才没有继续打钱。”江穗说。

　　陈不念习惯性地接了一句：一直没有见过吗？”

　　“没有见过，”江穗童言无忌，“现在这个姥姥也已经去世了，没见过的姥姥去没去世谁也不知道。”

　　陈不念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好在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也没有给她接话的机会——
　　画面变成了客厅，江涵坐在沙发的末端，低垂着头，没有说话。

　　茶几上，是几张多余的喜帖。

　　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一团浓雾模糊了他的脸，电视里新闻的声音调小，接她放学的女人并没有进门。

　　男人似乎看了江涵一眼，清了清嗓子，淡漠地下达了“指示”：“下周三给你请了假，我和你林妈妈结婚，你跟着去接她进门。”

　　江涵的手顿了下，迟迟没有回话。

　　男人的身份也得到了确认——父亲。

　　一位十分“有趣”的父亲——和前妻离婚后无缝连接带回了现任，要和现任结婚，要求亲闺女去接后妈的亲。

　　理所当然地态度让人一时间竟也想不到该用怎样的话语回答他荒唐的要求。

　　江涵最终还是抬起了头：“我不去。”

　　父亲不满江涵的拒绝，但还是解释了一句：“算命的说了，你的生肖时辰适合，你也不想咱们家以后的日子过不安稳吧？”

　　这像个笑话。

　　——因为生肖时辰适合，所以要让刚刚经历亲生母亲离开的女儿，去接取代自己母亲在这个家里位置的人进门，完成这个仪式。

　　“适合什么？”江涵看着他，声调平静地听不出一丝情绪，“我是适合改造她身体里的染色体结构，然后让她给你生儿子？”

　　男人被她这一句话惹怒了，狠狠拍了下身前的茶几：“江涵！你怎么跟我说话的！”

　　“我说错了吗？”江涵并没有被男人的愤怒吓到，相反，她冷静的像是一位与此无关的旁观者。

　　“你和我妈离婚，你这些年一直在外边找的阿姨、姐姐们，不就是因为想要一个儿子吗？”江涵一字一句地说：“我告诉你，你永远不会有儿子的。”

　　“啪！”江涵被一巴掌打在了地上，冷白的皮肤上瞬间浮现出了一个肿起的巴掌印。

　　“再继续胡说八道老子打死你！我就当没养过你这个闺女！”

　　江涵胡乱地擦了下生理性流出眼泪，缓缓站了起来，对着男人笑了下，淡淡说：“那怎么办？”

　　“打死我，你就是真绝户了。”

　　这句话说完，迎接江涵的是什么不言而喻，陈不念挡在了江穗面前，让女儿目睹母亲被打，即便那是母亲的童年，对双方而言均是一种残忍。

　　江穗却往旁边挪了一步，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没关系的。”

　　“你不想去，也得给老子去！他妈的，以后再他娘的胡说八道，老子揍不死你！”

　　“嘭！”

　　父亲最终摔门而去，江涵白色的校服上胡乱地烙印着近乎重叠的鞋印，地面上散乱着几缕因为用力拽落而发稍卷曲的发丝

　　她捂着自己的腹部，鞋印重叠最多的地方，她蜷缩在角落里，独自缓了很久，才试探地伸出手，想要撑着站起来，回到自己的房间。

　　那里有止痛药，不过只剩两片了。

　　他有着一份算是体面的工作，选择和他结婚的女人，是他同单位行政岗上的新人。

　　他想要一个儿子，于是，江涵在出生的那一刻，便有了女儿之外的第二个身份：姐姐。

　　不过老天似乎并不想让男人如愿，江涵姐姐的身份一直没有得到落实，她长到十二岁，记忆力母亲每年都会有两次，脸色苍白的躺在床上，撤换下的床单上站着已经晦暗的血色。

　　他想要一个儿子，想得快疯了——不，已经算是疯了。

　　江涵最终没有去接女人进门，她在那天趁着男人醉酒，跑了出去，在车站睡了一夜。

　　她想去找自己的母亲，但并不知道母亲去了哪里。

　　她哭了。

　　父亲的无理要求没有让她哭，毫无道理可言的殴打也没有让她哭。
　　而此刻，她一个人缩在车站卫生间的隔间里，她拥有购买车票的钱 ，却没有目的地。

　　江涵最后还是回了家，不过这次，巴掌没能落在她的身上。

　　女人护住了她。

　　江涵在回家后的晚上，第一次和女人彻夜聊天，她对女人说，走吧。

　　女人问为什么，她不喜欢她吗？

　　江涵摇了摇头，她对女人的了解甚少，谈不上喜不喜欢，她只是不想看着女人逐渐被折磨成她妈妈未逃出时候的样子。

　　那是一段对于母亲而言极其痛苦的时光，于她亦然。

　　女人听完，没有回答，而是抱住了江涵，像是朋友。

　　她说，没关系，日子不会越过越差。

　　日子像她说的那样，的确没有越过越差，江涵的成长路径除了十二岁时的那场顶嘴和离家出走，符合一个完美女人的一切标准——
　　学生时代的江涵，成绩始终名列前茅，理科成绩一直到高一，都是一众男孩望尘莫及的高度，这也宽慰了一直没能有儿子的男人。

　　是的，他依然渴望有个儿子，但最终服从了岁月带来的驼背。

　　江涵与他的第二次冲突是在高二的时候，文理分科。

　　文理两科平等，只是在那个“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盛行的年代，理科总是高高在上——高高在上的，有难度的东西，当然不适合女孩子学。

　　“学个文科，高考的时候尽量往法学啊，政治啊这些专业上报，毕业了回来考个编制，小姑娘家家的，学那些又费脑子的东西干嘛？而且你也就是现在学得好，初中高一那点东西闭着眼都能学明白，高二高三的就上难度了，女孩子，后劲没有男孩子足的。”

　　“涵涵，你的理科很棒，但其实文科女孩子学起来会更容易，理科多累啊，对吧。”

　　——可是，活着，做什么事情是不累的呢？

　　——女孩子又是学什么会不容易的呢？

　　这是江涵的第二次“不完美”，她在即将上交文理分科表的最后一刻，划掉了志愿上的“文”，改正成了“理”。

　　父亲勃然，却也没有再打过她。

　　那年江涵十七岁，她的人生无限可能，他余下的岁月需要仰仗这个唯一的女儿。

　　江涵大学的专业是临床医学，本硕博连读八年学制。

　　医学生的课业所谓不能不紧张沉重，江涵仿佛陀螺，在教室，实验室，宿舍之间三点一线的转动，但脸上的笑容要比从前明朗的多。

　　研究生毕业后，博士的第一年，在男人的催促下，她和众多同龄人一养，以好像活不过三十的紧迫感被安排了一场又一场的相亲。

　　这次江涵没有反驳，她照单全收。

　　十二岁时的意气，与十七岁的决然，均在那位和她没有血缘关系，却始终如一地承担着她母亲角色的女人恳切担忧的眼神中软化。

　　她生命中的男人，由父亲变成了丈夫。

　　陈不念观察着江穗，她没有窥见父母相识相恋场景的羞涩欢喜，她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婚后一年，江涵有了江穗。

　　他们的生活平静，丈夫是工程师，和父亲算是半个同行，但相比父亲，他的情绪要稳定太多，相同的是，他的脸也被浓雾遮挡着。

　　他们平淡地生活着，日复一日重复着差不多的动作，江穗成为了时间流动的参照物。

　　【回溯】中的时间会略过没有意义的事件，这是江涵眼中的生活。

　　场景再次清晰的时候，江穗已经是一年级的学生，而她们正在医院。

　　丈夫躺在病床上，病服裤子的两条裤腿空空荡荡。

　　他发生了意外，保住了生命，失去了双腿。

　　而此刻，丈夫也将从丈夫，变为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