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爱》本信

7、夜谈

　　文艺女青年说：“太知道自己幸福了，这幸福也来得有些凄凉。”
　　我倒没觉得自己有多幸福，不过是寻常日子寻常过罢了，不过是没遇到三灾九难罢了，这就算是幸福了？可是禁不住旁人一迭声地说：“哎呀，陶那你真是够幸福的！”于是自己也有点怀疑了：大概幸福就是披着这么一件灰扑扑的旧袍子？
　　所谓的“旁人”，就是无所不在却又跟你没什么相干的人。比如教语文的陈老师，她能将我的任何事都跟幸福扯上关系，扎了只马尾能表现出我的幸福，经常丢东忘西能表现出我的幸福，连中午跟朋友吃顿饭居然也算是幸福——陈老师说：“你老公对你真好啊，你看你中午不用回家烧饭也不用照顾儿子，时间都是属于自己的！真幸福！”
　　我只得笑。
　　我要是说家里长年住个大姑姐做家务，她大概觉得我在家里的地位跟少奶奶一样；
　　我要是说儿子中午在幼儿园里有老师照顾，她大概会说嫁给公务员就是好，机关幼儿园条件好得没话说；
　　我要是说这属于自己的时间我跟女朋友讨论自己丈夫婚外情的对象，她会说……当然，她会说得满世界都知道这回事，哈哈。
　　言多必失，祸从口出。我就是这么着从一个爱说爱笑的直肠子生生给憋成了温柔敦厚的木头人。
　　跟清明在一块的时候我的话却越来越多了。
　　“其实最凄凉的幸福不是非常知道自己幸福的那种幸福，”这话怎么听怎么像绕口令，可是我口齿居然还十分利落：“而是所有人都觉得你幸福，你自己却清楚地知道自己跟幸福压根不沾边。”
　　说这话的时候我喝了点小酒。很多年没沾酒了，才大半杯而已，居然就有点晕。
　　这是个初夏的晚上，老范带着均均和三姐去邻市串亲戚，清明的父母回了老家，于是我俩就在她家把酒夜谈。
　　清明捧着只杯子靠在沙发另一个角落里。听了我的绕口令，她笑着我：“这是在说你自己么？”
　　我吃吃地笑，边笑边往自己杯子里倒酒。
　　清明也凑过来加了一杯，边喝边问我：“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你怎么会嫁给了范侠厚呢？我明明记得我大学毕业那一年你谈着的男朋友叫什么杰，是你的大学同学。——当时就是当结婚对象交往的，怎么后来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的确曾经有这么一个人。
　　叫方杰还是张杰？我有点记不起来了，总之是个家境小康历史清白的好青年。
　　的确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可是忽然有一天，他说：我们分手吧，我觉得你根本不爱我。
　　清明冷笑：“早干嘛去了？你陪他走了两年，他才发现你不爱他啊？切！明明是他不够爱你！”
　　在分手这回事上，男人的确比女人更喜欢找借口。
　　像我，根本就不否认我不爱他这回事。他要分手，我也就心平气和地同他分，丝毫不难为他。
　　“后来呢？”清明问。
　　后来，我这个师范专科的委培生就毕业了。因为镇上同年毕业的委培生有好几个，所以一时半会儿也不能马上就业。父母怕我闲出病来，拿钱给我开了间卖手机的小店——那时候乡下小镇才刚刚有人用手机这东西。
　　然后有一天，范侠厚就突然出现在我店里。
　　开头只是过来闲聊几句，后来就帮我招呼顾客，再后来他就时常到我家里玩，陪我父母聊天。
　　终于有一天，我爸问我：范家那小子是在追你吧？
　　我不知道。第二天没人的时候我就问范侠厚：你是在追我么？
　　他当时脸红脖子粗地跟我吼：“瞎子都看得出来我在追你，你居然还问我是不是！！”
　　我妈对他印象很好。她说：“父母都没了，省得你嫁过去受气；人踏实懂事，又是公务员，让你姐夫帮他说句话，有个机会他的前途也不会太差；经济条件虽然差了点，不过咱家有点底子，也不会让你吃苦受累。”
　　至于爱情这东西，根本不在她老人家考虑的范围之内，她觉得那是闲得没事烧出来的。又理所当然地觉得我已经烧过了，绝缘了。
　　的确，我对爱情这东西也没再抱什么希望。
　　所以，一桩皆大欢喜的婚事就这么成了。
　　清明忽然哭了。
　　我笑她：“咦，是谁说自己酒量好？才几杯酒就发酒痴哭起来了……”
　　这种场景似曾相识。我想起来十六岁那年我跟妈妈去看生病的姨婆婆，眼看着曾经和蔼可亲的姨婆因为脑子混乱而变得像小孩子一样哭闹不休，认不出任何一个亲人，我当着所有人的面痛哭失声。边哭边被妈妈责怪我不懂事，可是我就是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
　　我想清明是太伤感了。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我给她唱歌。
　　太阳下山明朝依旧爬上来
　　花儿谢了明年还会一样的开
　　美丽小鸟一去不复返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
　　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
　　有一位少年正是我心爱
　　可是我无法向他表白
　　满怀的心里话儿没法说出来
　　……
　　除了唱歌，我还给她跳舞，当年我跳得最多的新疆舞，那些动作我居然还没忘，只是跳起来有一点点生疏。
　　可是这些对清明没有用。
　　她仍旧在哭，仍旧哭的那么伤心，那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