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〇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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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清安是婵交往的第一个男友，开学后便该升三年级。
他入学时是生物系的，一年后才转来数学系，虽说与婵是不同年级，但从此有了更多机会出现在她眼前。他常和她聊数学或者生物，有时也说说电影和诗，婵很快便清楚他是在追求她。
追求她的人不多也不少，但清安是他们当中最漂亮的那个，也是最会聊天的那个。
离开昆明前婵在翠湖边上售卖旧物，清安便是那时成为她男友的，到如今也不过才两个多月。
那时翠湖很热闹，和其他将要离滇的人一样，婵也在八年间攒下许多带不走的东西，摆在她面前的多是些旧家具、旧器物与旧衣物，这些东西可以低价卖给当地人。而清安，因家中不需要他负责守摊，他便从文林街赶来湖边光顾婵的生意。
显然，那些旧器物不在他光顾的范畴内，他主要看书，婵有几本旧书要卖。
婵见清安来，没有向他招呼，清安也只朝她微笑颔首。他的笑容像那日的天气，有种能将人笼住的温和感，又不会使人发闷。
他翻着八仙桌上的几本旧书，开口说话：“我以为你不会卖书。”
几天前他看见婵搬着空书箱进家门——这一年他们都住在文林街，他几乎能想象到婵精心整理书箱的模样，他认为像婵这样的人是不会卖书的。
“书籍很难搬运。”
婵语调平平地回答他，并不多说。
纪家的书多是纪昉带来昆明的，那些婵当然不会卖，全都装进书箱交由颜丰吾等人帮忙带回。剩下一些是她自己的，她不愿烦劳人，行李箱又装不下，只好挑出几本来这里卖。
“我可以帮你带几本，我到时不回杭州，直接去北平。”清安这样说道，口吻寻常。
“我不用人帮。”
她回得果决，清安一笑，不再提，只低头看书，一边说了句：“也好，带走喜欢的便是。”
他随口一说，却不料这话意外叩动了婵的心弦，她正在思考到底什么该带走什么不该带走的问题，因而脱口问道：“你认为喜欢的东西都该带走吗？”
这是婵第一次主动问清安问题，清安诧异一瞬，然后回答：“既然喜欢，当然要带上，但要看有没有能力带走。”
“等于没说。”婵给出评价。
高高在上的评价，但很可爱。
清安笑意更甚，又继续说：“就像昆明，我喜欢它，却没能力带上它，它永远在这儿。”
婵分不清他这话是在玩笑还是在认真说，又不再说话。
清安却自作主张地接着这话题聊：“倒很像集合问题，能或不能，该或不该……我想我们最先决定带走的东西都在‘能带走’和‘该带走’的交集里，剩下的便要犹豫，一些该带走东西不尽是我们喜欢的，也不尽是我们有能力带走的。”
婵莫名觉得他在试探她，她本来不想再说话，但还是说了——有时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合逻辑。
“还有些不愿带走却无法不带走的。”她说。
“我以为我们在说身外物。”清安极自然地接过话。显然，他听懂婵是在说她自身的某些东西，或许是像留在她灵魂里的苦楚一类的东西。
婵忽然很认真地看清安，眼眸里难得地带上好奇与探究，但她什么也看不出。
她想，她的生物知识实在很差，看不懂人类，又或者这是社会学领域的问题。
这时，清安在那些旧书里见到本泛黄的英文书籍，是拜伦的诗剧《曼弗雷德》。他将其拿到手中，拇指指腹轻轻拂过封面上的褶皱。
他猜测婵曾经将这本书放在枕边看，所以才会弄皱封面，故而问道：“这是你喜欢但不能带走的吗？”
大约是今天的婵太易接近，他逐渐肆无忌惮起来，问的问题更多。
婵垂眼盯着他修长的手指看，直到他翻开书页才说：“你猜错了，我不喜欢它。”
她是不合逻辑的，即便逻辑能推测出这是她的枕边书，也推测不出她是否喜欢它。
清安没有抬头，但婵知道他在笑，她听他说：“拜伦也说他不读书。”
可拜伦离世后人们发现他的书里满是注解和笔记。她说不喜欢Manfred可能就和拜伦说自己不读书一样。
婵听完这话，神情变得严肃几分，可清安并没有抬头看她，而是认真看那些她在书上做的笔记，或是对一些单词的注解，或是一些简短的想法。
“这些书——”
“叶清安。”
婵忽然叫清安的名字，打断了他的话。
这似乎还是清安第一次听见婵叫他，他有些惊诧，而婵的下一句话更是像一道惊雷，骤然劈来春城，劈来翠湖，也劈来他心头。
“我可以接受你，如果你是在追求我的话。”
他一时愣在那里，婵则面无表情继续道，“否则就请你不要再和我说话了。”
正是那天，清安成了婵的男友，连他自己都没弄清楚缘由。但他想，他迟早会弄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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婵到家时已是下午，因归途中想到往事，她一到家便从书架上取下那本《曼弗雷德》。这是清安从昆明带来北平的，后又交还给她。
她将书翻到她曾经最喜欢的一幕上，目光静静投落，只看了一小会儿，便又掩上书将头埋进肘间，伏至书桌上。
窗外有蝉鸣，巷外有隐隐约约的吆喝，因此屋里不算太静，婵闭眼听着，仿佛这样她会好受点。
黄昏将至，院门终于响了一声，她先听见清脆的车铃声，然后是霄的声音：“我回来了。”
她没有应声，直到霄到她门外唤她，她才起身去门边。
暮色昏昏，霄却像日里的云，穿着白色衬衣，白得耀眼。
他和清安都很高，也都清秀漂亮，但霄戴眼镜，更像学者，面容也更冷酷，不似清安那般温润。
“吃过了么？钟伯母煲了汤，叫我带回来和你一起用。”
霄如今已念到研究生二年级，师从钟问渠教授。钟先生与纪昉亦是多年老友，霄从小就爱向他请教物理问题，长大后理所应当地学了物理，钟先生和钟太太对他很好，常留他在钟宅用餐。
“在外面吃过了，我以为你不回来。”
她撒了个谎，其实今天她只吃了两粒烧卖和一颗樱桃。
霄望着她不说话，过了会儿才微微一笑：“那也再喝些汤，我有话要同你说。”
婵听到这里蓦地攥起拳，指甲不深不浅地扎着掌心——同样的话她今早刚听清安说过。
她低着头应声，霄便带上餐盒去厅堂。他一到家便奔婵去，这时走近桌边才发现那张字条还原封不动地摆在与早间同样的位置上。
字条是他出门前留下的：
「婵，昨夜临睡忽想到新的操作，今日还需去趟学校，抱歉仍不能陪你逛北平城。一定早归，晚上一起吃饭。——霄」
婵没看他的字条。
是没看见？还是不愿看？霄趁婵没来，先将字条收起，然后去取碗勺来。
兄妹二人很快便坐下喝汤。钟太太煲的鸡汤很浓，婵的确有些饿了，一匙一匙送进嘴里，夏夜本就热，因而只是温热的鸡汤也让她喝出汗来。
霄在对面看着她，说一声：“擦擦汗吧。”
婵依言做了，而后也不再喝汤，只看向他问：“你要和我说什么？”
“噢，你还记得钟家的宋妈吗？今日她和我说见到孙妈了，孙妈如今正找事做，我想不如再将她请回家里，做饭洗衣都有人，等学校的住处修缮好我们还是回校园里住。”
婵与霄小时候多数时间都住在校园里，孙妈那时就在他们家做活，算是看着婵长大的。婵听后，脑海里浮现出一张略微模糊的面容，然后说：“家里没钱请人。”
其实她自己会做饭，毕竟他们在昆明时有过一段艰难又拮据的岁月。
那时父亲还未动手术，尚在人世，但滇缅公路封锁了，什么东西都短缺，什么东西都贵，父亲的薪水也许久没能发下来。他们再雇不起帮工，便开始自己洗衣做饭，起初不熟练，那场面被人瞧见还说像一家人聚在厨房做实验。
后来纪昉离世，兄妹二人只能靠着父亲留下的丁点积蓄紧巴巴度日，好在有各位教授叔伯伸出援手，然那时候大家都过得清贫，只能勉强让兄妹俩有东西可吃。这样的日子持续了许久，直到在重庆的三舅舅费尽周折托人送来些钱给他们，他们才不至于连学费也交不起。
霄因婵的话想起那段往事，心底一酸，又想起儿时绮和校园里美满的家和娇气的婵，更加痛惜。
中国要强大，这样才不会任人侵犯，这样他们才能过上安稳日子。
他放下汤匙，平静说道：“如今已回北平来，等搬回学校这里就能租出去，钟伯伯说这类大宅子多的是人租，以后你不必太拮据，况且我已能赚钱，等明年毕业……”
他说到这里稍显犹疑地停下，婵蓦然捏紧勺子，抬头对上他的眼。
眼镜下方的那双眼狭长而美丽，和他们母亲的眼几乎是一模一样。婵喜欢母亲和哥哥的眼睛，但此时这双眼隐隐避开她的视线，似乎不愿被她端量。
“你已经规划好了么？”婵比霄还要平静，盯着他不放，“毕业后做什么？”
霄望着妹妹，心底像有一片海，巨浪翻腾。
他怕这样的眼神——他竟会怕自己的妹妹。中学时他撕碎日本人的教材，被日本兵用刺刀指着脖颈时都没这样怕过，可他竟会怕自己的妹妹。
愧疚的浪向他袭卷来，他喉头微哽，许久才见喉结滚动下。
“是，我已经决定好了。你知道我的，婵，我不能不追求科学，物理能让祖国更强大，明年我会去美国留学，以后不能再陪着你。”
一滴泪不由分说地从婵的右眼眼眶里滚出。
她今天两只眼睛都哭了，一只为清安，一只为霄。他们都要离开她。
他们都有很好的理由离开她。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〇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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