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〇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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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许久婵才从树下起来，带上餐盒朝西直门去。她迟到了二十分钟，但音乐会还没开始，去时同学们还在讨论Tolstoi的小说。
“纪诒月，你来了！”
人群里有人叫她，是上一学年与她住同一宿舍的谢知容。
谢知容是昆明本地人，绮和复员，她早早动身来北平熟悉环境，如今暂居在她北平的叔父家中。听说她这学年有意转去中文系。
婵神情淡淡，与她点了点头，再朝颜先生致歉：“对不起颜伯伯，我来晚了。”
颜丰吾与婵的父亲纪昉是同庚人，虽一个教文学，一个教生物，但常有相投的话题，可惜纪昉五年前因术后肠粘连辞世，他便失去一知己。
纪昉其人非但博闻强记、治学严谨，为人也端方有礼，从前绮和生物系的学生有不少是冲着他的名声来的。他的早逝教众人惋惜，而纪家兄妹也从那时起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彼时霄正准备考大学，算是个大人，倒是婵才刚满十三岁，从此无人抚养。二人母族的亲戚虽多，但那几年局势紧张，他们多呆在重庆和上海，婵不愿去，只留在昆明念书。
颜丰吾与其他几位同仁有心照料她，她也礼貌谢绝，说家中有哥哥在，他们便不好再提，只日常照拂一二。可婵还是日渐孤僻，落在诸位先生太太眼中，无不叹惋，他们都还记得婵小时候的灵动和娇憨，与钟家的小女儿妙是绮和校园里的一对吉祥物。
颜丰吾朝婵摇摇头，和蔼道：“正好大家又讲了讲小说。”他说完才起身去翻唱片，并告知在场诸位今日起接着欣赏《马太受难曲》。
在场的同学俱静下声来，即使有数月没听，他们也都还记得那宁静与沉重。
留声机亦是颜先生的老朋友，虽没逃过难，但也听过北平城的炮火声，由它播放的《马太受难曲》似乎减少了些宗教的意味，而多了本土的苦难感，神秘而有力，直击人心，人人都为那悲壮的乐声而战栗。
婵坐在角落，左眼眼眶里默默落下一滴泪。
泪水在乐声中并不突兀，不止她一个哭。她不知其他人在哭什么，只知道自己是在为自己哭。
她不想叶清安离开。
可他母亲病重，他怎能不回？
好像有什么东西钻进她脑海里，在那里拉扯着，她捉不到，只一味地悲伤。
听罢几首，颜先生开始讲解剧中的叙事与抒情，似乎谈了几句对苦难的关怀。婵没听进去，仍沉浸在那无边际的拉扯之中，最后是周围同学的讨论声将她的思绪抽回。
谢知容歪着头问她：“纪诒月，你觉得身体上的苦难和精神上的苦难谁更折磨人？”
婵找到手帕擦了擦泪，看向知容：“你觉得呢？”
她不答便反问，谢知容却丝毫不觉奇怪——于婵，什么古怪的事都是合逻辑的。
知容想了想，回答说：“我想说精神上，但这是骗人的，我目前受到的苦难多是身体上的，好不容易赶走了日本人，结果又有代数来折磨我，教我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你知道吗？开学后我还要补考，我想我是考不过了，真不知当初为什么报数学，所以我想转文学系。”
她说到这里停下，似乎在等婵回应，可婵仍是那副静静思考的模样。
知容转了转眼珠，听周围同学还在讨论这部剧，又和她说：“你好像也对文学感兴趣，不如我们一起转系吧？我最近很好奇浪漫主义文学，之前见你看过，等有机会定向你请教。”
婵从小生活在校园里，纪昉在去昆明前很少有外出考察植物的工作，通常只是做做实验写写论文，除此外有许多空闲功夫用来读书。他曾赴美留学，又在那里的研究院待了两年，期间接触了不少外国著作，而婵的母亲裴苓出身于山东世家，亦是饱读诗书，婵在二人的影响下也变得酷爱读书。
熟识她的人都当她会考文学系或者历史系，随父亲报生物系或者随纪霄报物理系也有些微可能，偏偏她出人意料，最后考上数学系。
不止是出人意料，还有些许教人震惊，就连数学系教授丁徽生得知此消息后都呛了口茶回应，要知他与纪昉素来有些矛盾。
不过这些婵好像都不在意。
她想了想知容的话，总算回答：“文学也好，数学也罢，都一样。”
“咋个会一样！”知容突然冒出句家乡话，不巧这时四周一静，人人都看来这儿，她遂像鸵鸟那样埋下头去，没再同婵说后面的话。
婵也不再说话。
颜先生在与众人讲解一番后又将方才听过的几首清唱放了遍，再听时多少又有些不同滋味。
音乐会结束后人群散去，只一个男同学留下向颜先生请教学问。婵出门时正好在院里撞见颜太太——
颜太太也曾是个养尊处优的主，但一场战争迫使她的手变得勤劳与粗糙，这时她正端着盘子往厅堂走。
“哎呀，婵，真是许久不见你了。”颜太太见到她惊喜道。
这并非客套话，颜先生与几位文学院同仁是最早赶回北平处理复员诸事的一批教师，本就比他们早回。
她叫颜太太声，颜太太要留她吃饭，她却不假思索地拒绝了。知容还在婵边上，见状替她着急，帮忙打圆场说：“我和纪诒月约好了要去旧书市场。”
颜太太又怎会不知婵的性子，并不放在心上。
两个少女出门后知容才正式作出邀请：“怎么样纪诒月，去旧书市场走走吗？待会儿我请你吃肉火烧。”
她说到这里原想接着玩笑句，告诉婵来了北平当是由她招待自己，但她知道这行为与婵不搭，便没说。她要是能将婵约成同路人就已经是难得的事了。
果然，婵也拒绝了她。她见婵盯着自行车车兜看，也定睛看去，但那里面只有只餐盒。
还真是让人费解的少女——
知容想，如果婵长得不这样好看，自己兴许会不喜欢她。人总当有一两个讨喜的优点，婵太高傲，也太冷漠。
知容向她告辞，骑车在北平城里逛起来。婵则走去自己的车旁，推着车朝西直门外去。
长河边风有些大，婵的裙摆随风轻扬，她将车存好，暗暗后悔今日没穿旗袍。
应该怪叶清安。她虽不愿承认，但这身裙子的的确确是穿给叶清安看的，他们约好听完唱片音乐会后去饭店吃饭。她明知道叶清安不会看衣服，却还是穿了裙子。
婵提着餐盒走在河边，太阳正大，岸边没什么人，只桥头有祖孙二人在钓鱼。
再往下游去，又见到个干瘦如柴的小孩儿，此时正面河而坐，似在抽噎。
婵见状放缓脚步，迟疑片刻后走去他边上。小孩听见动静仰起头来，他黑瘦的小脸上有双大眼睛，似乎能比其他人多看见很多，眼睛下方则是泪痕。
他望着婵，耸了耸鼻子问：“小姐有何贵干？”
婵打开食盒，蹲下身给他看，没有说话。
食盒里剩了几只冷烧卖，小孩儿好似明白了她的意思，怯怯地问：“小姐是要给我吃吗？”
婵点点头，那小孩心想她或许是个哑女，一叠声言谢，而后拿出只烧卖吃。
他看起来很饿，尝不出冷了的烧卖有多硬，吃得狼吞虎咽，婵便将剩下的几只连盘取出，递给他。
小孩噙着热泪答谢，看着这位好心小姐站起身，接着又见她将餐盒收好，往长河里一扬，不觉愣住。
“为何要扔了？”
为何要扔了？
他不清楚自己究竟有没有问这话，总之婵像是没听见。她望着艳阳下粼粼的河面，黑亮的杏眸也闪动着同样的光芒。
她不会吃光叶清安带来的烧卖，也不会替他保管餐盒，更不会等他——如果他不在一个月之内回她身旁来。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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