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婵》樱桃煎

18、一八

　　婵走在回城的路上，阳光照来她身上，被炸弹碎片撞击过的后背痛感逐渐强烈起来，仿佛被架在火上炙烤着。
　　她想这也是劫后余生带来的一种感觉，不仅有庆幸，也有痛楚。

　　她垂着眼眸往前走，面色渐渐因疼痛失去血色，跟在她身旁的少年不由得担心起来，问道：“你脸色很差，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少年从她离开河岸起就跟着她，婵很想让他不要跟着自己，可她不想开口说话，或者说她什么也说不出，几次张开嘴巴也没能发出声音来。

　　婵听到他的疑问后抿起嘴唇，片刻后顾不上后背的疼痛，加快脚步往前走。
　　她想快一点见到霄，但路过来时跌倒的地方时，她倏然顿住脚步，看向那块先前绊倒她的石头。
　　脑海里忽然清晰地浮现出那个女人的脸，接着是她红灯笼似的头颅。

　　她蓦地深吸口气，朝前跑去。
　　少年追着她跑起来，起初没有问她要跑去什么地方，但后来婵跑得喘了起来，脸色苍白到极点，他终于没忍住，问她道：“你着急回家吗？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依旧没人回答他，他只好又劝她慢点跑。
　　婵这时总算慢下些许，她的额间已渗出细密的汗珠，但她没有停下擦拭，只朝着翠湖方向去。

　　被轰炸过的城市一片寂静，没有行人说话，甚至连鸟和蝉也像是失了声，久久不鸣。
　　婵到达图书馆前停下小跑的脚步，眼下已经有人陆续回馆里面看书。她远远地望着他们，驻足良久，就像不久前的那个夜晚一样，停在离霄不远的地方不再往前走。

　　霄很辛苦，他要考大学，他们已经有足够多的困难了，她不该再为他添麻烦。

　　她想到这里又从图书馆前掉头离开，慢吞吞地朝家去，途中她摸了摸自己的衣兜，发现买米剩下的钱已经遗失，一瞬间有些想哭。
　　米没有了，洋芋粑粑也没有了，她把事情办得糟糕透顶。

　　婵忍住情绪，后背的伤随着时间流逝疼得愈发厉害，终于，她到了家。她停在门檐的阴影下，推开院门，再回头看那个跟着她的少年。

　　少年站在不远处一脸担忧地望着她，斟酌说道：“既然你没事，那就在家好好休息，我……”
　　他好像还要说什么，但没能继续说下去，婵看他许久，然后跑回院内。

　　大门没关，婵很快又从院里出来，见他仍守在门前等她，便将手里的纸条递出去。

　　「谢谢你。」
　　其实她想亲口和他说谢，但她出不了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她喉咙里。

　　少年接过纸条一笑，他脸上的脏东西因没人提醒还留在脸上，但笑容仍然显得干净无比：“不用谢，我也没帮到你什么，你没事就好。”
　　大概是以为她是不想开口说话，少年没觉得这张纸条有什么异常。

　　婵向他点点头，对上他的目光顿了两秒，而后缓慢地将门关上。
　　少年最终消失在门缝间，她对着关好的门看了看，然后转身去厨房里烧热水。

　　她洗了个澡，洗澡前才从镜中看见自己的脸上也脏兮兮的——刚才的少年竟然没有提醒她用河水洗洗脸。
　　于是她先洗净了脸，之后才解衣沐浴。后背没有伤口，疼痛只是因为被撞击得太过猛烈，也许明早起来就会淤青一片，但那里不会有人看见，连她自己也看不见。

　　婵洗完澡出来又将沾满泥点的衣物洗净，一切看起来都像是她没有经历过刚刚那场轰炸，她这才到霄屋里去，打开他书桌前的一个抽屉。
　　抽屉里放着他们的全部积蓄，一部分是不能动的，那是霄之后要用的考试费，剩余的便少得可怜——舅舅那里传来电报说近期会送钱给他们，但迟迟没有消息传来。
　　她犹豫很久，最终还是只拿了买米的钱，至于后背的伤，也许过几日就好。

　　她又一次出门买米，一晃眼以为又看见五华山上的红球，不过好在那只是幻像。
　　夕阳照来街道上，铺下一半阴影一半阳光，婵走在有阳光的那侧，去到先前去过的那家米店。

　　米店又开了门，婵去柜前要了六斤米，因说不出话，她只用手比了个六。
　　店家也没有说话，会意替她称了米，但这次没有多余的钱找给她——米价没有降低，只是刚才卖米给她的是老店家，而现在卖米给她的是老店家的儿子。
　　婵有些难过地想，那袋米是老店家对她的好意，但她把他的好意也弄丢了。

　　她小心翼翼抱着米袋回家，到家时发现门前放着一瓶云南白药，瓶子底下还压着字条。
　　她微微一怔，随后取起字条看：「家里用不上的跌打损伤药，如果你能用上就请收下吧。」

　　字迹漂亮得过分，婵拿着纸条和药瓶湿了湿眼眶。
　　他好像认得她，可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她想，如果开学后能见到他，就算是被校长骂也要找到他说话。

　　她到家后将米倒进存米的小缸里，然后才回卧房去。
　　后背很痛，她需要涂一些药，可一打开瓶塞她就闻到股浓烈的药味，故又停下动作。

　　还是等晚上再涂好了，否则霄会闻到。

　　她又重新回到厨房，开始生火烧饭，慢慢地，额边渗出些汗来，她分不清这汗是因厨房太热而有的还是因后背太痛而有的。
　　过了会儿她听见院门响了声——霄回家来，他通常要先回屋放下书本，然后再来找她。

　　婵这时已经将米饭焖好，正在做一道醋溜白菜。她和霄都爱吃白菜，父亲说这是因为他们是北方人，但现在看来，其实是因为白菜便宜。
　　在学校时他们能吃到三菜一汤，但放假在家通常只有一菜一汤。婵炒好菜接着做汤，这时霄进厨房来，他前来接过她手里的事，然后说：“回来时看见路上有人卖刨冰，买来一份放在桌上，你先去吃。”

　　婵无声张了张嘴巴，然后点头，到餐厅里吃起冰。
　　和北平的刨冰不同，这份刨冰上浇的不是果汁，而是红糖水，口感更甜，风味更独特。

　　婵慢慢吃着，冰凉甜爽的刨冰入口，热意消退，连带着后背上的伤也不那么疼痛。就在她即将吃完之际，霄端着饭菜上桌来。

　　两人面对面吃饭，霄发现婵今天很是安静，如果是以前，她应该会问他今日温习得怎么样，但今天什么也没说。
　　于是他找话问她：“今天轰炸时跑没跑警报？”

　　她点点头，终于说出轰炸以来的第一句话：“你呢？”

　　“我和李勉都没跑，一直坐在图书馆里做题，比赛谁做题正确率更高。”

　　婵突然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她觉得这不像她，但到底没能说出口，末后低下头搛来一箸白菜吃。

　　“你今天买米去了？”霄突然转移话题。

　　“嗯。”

　　“除了买米还买了什么？”霄口吻如常。

　　婵僵住筷子抬头看他，抿了抿唇：“只买了米。”

　　“婵，我不希望你和我撒谎，买了什么可以直接告诉我。”

　　霄一如既往的冷静，冷静到婵有一种自己在接受盘问的错觉，她眼眶蓦然变得湿润，倔强地兜住泪。
　　霄见状轻叹声，尽量好声好气地说：“我们现在和以前不一样，如果等不到舅舅寄钱来，生活会很艰难。你如果有什么想要的东西，等我考完试我会想办法赚钱买给你，所以这段时间不要再花钱买一些不必要的东西。”

　　婵握住筷子的手越收越紧，直到指节微微泛白，她才开口：“我没有，那些钱都是去买米的。”

　　“我刚刚看了罐里的米，我想你取走的钱可以买更多回来。”

　　“可我没有买别的东西！”
　　她说完撂下碗筷跑出饭厅，钻进自己的房间里，扑到小小的床上埋头哭泣。
　　因动作太大，后背再次疼痛起来。

　　很快她的房门就被敲响，她听见霄在门外向她道歉：“对不起，婵，刚才是我太严厉了。你先出来吃饭，好吗？”

　　婵不语，她想听霄说相信她。

　　“我不会责怪你的，只是想和你说以后不该这么做了。”

　　可她本来就不该被责怪。
　　婵的泪在枕巾上洇开大片深色的花，耳朵里忽然尖锐地鸣叫起来，然后响起像飞机飞过的轰隆声，窗外的声音因此变得模糊不清。

　　这一刻她突然讨厌起霄。
　　为什么他不会像娘和爸爸那样关心她呢？明明她已经在那么努力地关心他和体谅他了。
　　可她还是好需要他，需要他陪着她。只是霄看起来一点也不需要她，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他就会丢下她走开。

　　婵想着，眼泪止不住地涌向眼眶外，不知哭了多久，总算筋疲力竭睡了过去。

　　这天夜里她做了个梦，并且此后经常做这个梦，梦境混乱又真实。她会在梦的最后见到蝴蝶飞向蓝天，醒来后就会想起托住蝴蝶的少年。

　　一个多月后婵升入初三，她开始在校园里寻觅那个少年的身影，想要找到他亲口向他答谢，但她一次也没有见过他。
　　后来她不再寻觅他，认为那也许只是她的一个梦，或许世上根本没有那个人，或许那个少年就是她自己。

　　再后来她很少会做那个梦，即使梦到也只有前半段，像是有意识地不去想那人。

　　几年后，她考入大学，某日在交完材料离开办公室时迎面撞见一人。
　　那人高高瘦瘦，在昆明的九月穿着件单薄的白衬衣，怀中还抱着个只冒出一株小嫩芽的花盆。

　　“我是刚转来数学系的叶清安。”他笑着同她做自我介绍，尽管她还没有问他。

　　叶清安，她想，她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