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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一七 ...

  •   一个多月后北平下起了雪,鉴于天气实在太冷,翩然亭的读报小会总算进入暂停阶段,可这样一来婵与清安的周日突然就空闲下来,两人觉得不习惯,合计一下,决定周末也到图书馆学习去。

      清安近来专注于学业,一有时间便叫上婵到图书馆,婵这学年正好在学习复变函数的知识,因而常跟着清安接触一些更深入的内容,只不过近期她要开始准备月考,就将注意力转回别的课程上。

      第一阅览室里即使是周末也能坐满学生,倒比坐在教室上课要暖和。
      婵坐在窗边,做题做到脖颈发酸时扭了扭头,接着就发现窗外又落起雪。

      昆明很少下雪,就算有雪也不会像北方的雪这样大,这样急。婵放下笔,抱着手炉看雪。
      窗外有不少人伞也不撑地走在雪里,而婵竟在雪中见到两个熟悉的身影走在一处,正是霄和妍,想来是妍假期回学校来。

      婵没有多想,很快收回目光看向坐在她右手边的清安。
      他今日系了条毛线围巾,颜色不同于往日常戴的黑或蓝,而是一种暗红色。这样的颜色在一些刻板的印象中本该和他不搭,但真正见他系上后又显得十分合理。
      婵不知道其他人看这红是什么感觉,但在她看来这红正是清安克制极好的激情。

      只有一点很糟糕,这条围巾的做工实在粗糙,展开后甚至有一些拇指粗的孔洞,这就与清安的气质极度不搭,不巧的是,这条做工粗糙的围巾正是婵前段日子兴起亲手钩织的。

      起初也不是为了给清安织,而是给她自己,但织出来实在太丑,她不愿戴,索性就交给清安。他倒不介意,往自己脖子上一戴,得色回家去。

      婵想着这事弯弯嘴角,清安仿佛感应到什么,偏过头看,她却已经警觉地收起笑意,平静看他。

      清安无声一笑,低头找到张粗纸上写下几字:「想走了吗?」

      婵摇摇头,又重新拿起笔做题。

      两人待到快到中午时才赶回家,这天孙妈因家中小孙女患了急性病赶去医院里照顾,是以婵一早就收到来自清安小舅妈的邀请,请她去家里用午餐。

      清安的舅妈姓祝,名叫西敏,从前在上海读书,念的是所教会大学。但她并不信基督,毕业后加入个剧团工作,战争前几年随剧团四处劳军募捐,一次演出后她受了伤,被人送到昆明疗养,期间她结识了初衍先生,二人很快陷入爱河,结成连理。只她的腿伤落下了后遗症,走路多了便疼痛难忍,因此她一直很少出门,只待在家里钻研些生活之道。

      婵此前已来过清安家,也是西敏邀请的,不过那天两人只喝喝茶谈谈天,没有一起吃饭,今日再来,她已不再拘谨。

      西敏很喜欢婵,饭后又将她叫去她的书房里说话。
      书房里摆着各种各样的小物件,婵上回见过后和清安提起,那时才知这些物件都是西敏亲自做的。

      西敏进屋后直奔书桌去,从抽屉里取出样东西再招呼婵坐下,说道:“早该送你样见面礼,但我这儿的东西都零碎拿不出手,所以才买来这支钢笔,并不贵重,还望你收下。”

      婵接过她递来的盒子,打开瞧了瞧,发现里面的钢笔和清安今早新换的那支一模一样,立刻猜出是西敏买来两支送他们。

      “谢谢您。”她答谢道。

      西敏温婉一笑,回一句不必客气。
      她如今也还不到四十,尽管长初衍先生两岁,但两人站在一起时还是她更显年轻,她这时止不住笑地说起:“我真喜欢你,婵,当初听说清安追求你,我还向初衍打听过,那时听说你性子冷有些古怪,但亲眼见到后才知道你多有魅力,有些像戏剧里的人物,很少见,实在很吸引我。”

      婵难得教她说得不好意思:“您过奖了。”

      “可都是大实话,当然你也可以当我是爱屋及乌。我和初衍没有孩子,清安在我们看来宛如亲生,对你自然也很喜欢。”

      可这孩子对他们来说不免大了些。
      婵在心底嘀咕,西敏竟像是洞悉了她的想法,笑道:“我和初衍在昆明相识,那时候清安还在上初中,是个乖巧听话的小孩,只现在越发成熟了。”

      婵心想,也许也不是太成熟。

      “我们真幸运,比清安父母还早见到你,等回头我就传电报去他们那儿,专程夸你。”

      婵耳根泛红,才发现清安舅妈如此富有激情,西敏见她害羞,终于扯开话说些家常事。

      下午清安送婵回家,虽然两家就紧挨着。婵到家时家里没人,便钻回屋里将火炉燃起,而后坐去书桌前给她的新钢笔灌墨水。
      灌好后又打开个本子,想了想,落笔写下短短几字:「谢谢你,叶清安。」

      婵因你暂时地解除了心灵的孤独,尽管她仍然有些混乱,但这是人的不自知性使然,无可避免。

      等墨干后,婵合起本子继续温习功课。

      傍晚时雪渐渐下大,霄赶在天黑前到家,因孙妈请了几日假,兄妹二人便自己下厨做饭吃。
      霄饭间问起婵:“我记得你星期三下午没什么课?”

      婵点点头。

      “进城去么?妍约我们去北海看雪景。”

      婵静思片刻,摇头:“我想应该不用带上我,你们去吧。”

      霄沉默下来,像朵云那样无声无息。过了会儿像是想问她些什么话,却几度欲言又止,直到晚餐结束也没能将那话问出……

      -

      到了十二月中下旬,学校里的几处湖面结起了厚厚的冰层,冰场开放。

      婵特意等到个没什么风的日子,叫上清安去滑冰,因她此前从未向清安透露过她有这等打算,所以清安听到这提议时显得有些惊诧:“你会溜冰?”

      “当然,我可是北方人。”婵一脸理所当然地看着他,说完意识到什么,不禁也面露惊讶,“难道你不会么?”

      清安也理所当然地看着她:“我是南方人。”

      婵听罢愣愣眨了眨眼:“原来真有‘胡桃夹子’不会的事……”她默了默,又说,”那今天我教你溜冰?”

      清安一笑:“有劳了。”

      他说完便被婵牵住,两人一路去到校园里最大的一处冰场旁。他们没有冰鞋,但冰场边上有好些同学在租鞋,婵与清安走了圈,租来两双合脚的。

      婵率先换好冰鞋,起身望向人来人往的湖面时不由得回想起儿时的事。
      父亲极爱溜冰,每年冬天都会带上她和霄去溜冰,或是来学校里,或是到什刹海上,而母亲通常会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他们,听说她正是因为溜冰摔跤才认识父亲的。
      然而这样一个酷爱溜冰的人在远离故乡后就永远地告别了冰场,他再也不能回来溜冰。

      婵想到这里忽地黯然神伤,但转念意识到今日是来教清安滑冰的,就努力抛开难过思绪,也是这时她才意识到清安还蹲在一旁。
      她转身看他:“怎么不起来?”

      清安仰头看着她,婵一瞬间竟觉得他有些像猫。

      “我总觉得我一站起来就会摔跤。”
      他老实答道,话音刚落,不远处就有一人重重跌在冰场上,两人看将去,那位同学笑着爬起身,朝他们说:“我第一次溜冰,摔跤很正常。”
      说完又扶着椅子跌跌撞撞滑走。

      “……”婵这时才觉任重道远,到清安面前伸出手,扶着他站起身来。

      清安个子高,被婵小心翼翼扶起来后摇晃两下,之后才稳住重心。
      婵回想着小时候父亲教她滑冰的动作,牵住清安引他慢慢往冰场里面走。清安走得还算稳,倒是婵在滑行时突然遇到处不平的冰面,整个人向后倒仰去,清安眼疾手快拉住她,等她站稳他才又松开手,任由自己失去重心摔倒在地。

      “你怎么样?”婵前去扶他。

      “没事,摔一下也不痛。”清安这么说着,起来后却不要婵再牵他,怕她再为他分心。

      婵只好在一旁跟着他,清安观察着四周溜冰的人,学他们的肢体动作,然而动作还是略微僵硬,滑行一段后不出意外又摔一跤。婵没他那样眼疾手快,就算有,也很难将他拉住,她见状滑去他面前,伸出手扶他,一边说:“我还是该牵着你,这回只一只手牵,我会注意的。”

      清安正要拒绝,忽听远处有人叫他:“不是吧叶清安,你居然不会溜冰?”

      两人看去,贺明松已加速溜来他们身旁,端着副像是有天大发现的表情,又玩味说:“不如我们再比比溜冰?嘶——会不会显得我太欺负人?”

      婵没有搭理他,收回目光扶起清安。
      清安起来后主动牵住婵的一只手,扭头和他说:“还是先等婵教会我吧,你可是‘北平中学生冰球锦标赛冠军队主力’。”

      “……”一向被贺明松拿来自我介绍的头衔被他指出,贺明松竟前所未有地感到一丝羞耻。他看看清安得意的神情,再看看婵,不爽咬了咬牙,“行吧,欺负人你更厉害,我走了。”

      说完他又越过二人朝湖心去,动作快到像一阵北风刮过。如果真举办场冰球锦标赛的话,也许他真能拿个冠军来。

      婵想着露出一抹笑,牵住清安,继续绕着冰场外缘前行。
      清安在这之后竟再也没摔过,且越滑越快,后来在拐过一道弯时甚至超过了婵,婵望着他的胳膊,恍惚觉得自己才是被牵着走的那个……

      似曾相识的一幕刺激着她的大脑,婵想到五年前的那个暑假。

      那时父亲已离开人世,霄日日待在翠湖图书馆学习,家里只有她。
      存米的罐子就要见底,她需要去米店买些米回来。出门时她见到五华山上挂起了红球,但对这一幕只感到麻木——并不是每次挂红球都会有敌机来。

      她朝着街上的米店去,刚走出不远就听预行警报声响起,警报声使她有些紧张,但街上的人没有要跑警报的意思,她只好按下紧张,在长长的警报声中加快脚步。

      米店的人并不多,她到后只向店家要六斤米,一来是因为多了她提不动,二来是因为家里没什么钱。但不知为何米价比她听来的价要低,她买来米后还剩下一些钱。
      她提着米出店,想到霄最近学习太累,决定用剩下的钱买些洋芋粑粑回家。霄中学时很爱吃校外的洋芋粑粑,昆明有很多地方都在卖。

      然而这次走在途中时,汽笛声骤然响起,急促的警报声终于将人唤醒,人群突然出现在街道上,一边问怎么这次警报声间隔时间这样短,一边向城郊方向跑。
      她犹豫会儿,也跟着他们跑起来,但出城前不小心被路上的石头绊了下,摔倒在地。
      膝盖有些疼痛,她趴在地上缓了缓,最后是一个路过的女人将她搀起。她怀里抱着个一岁大的孩子,向她勉强一笑:“没事吧?”

      她摇头,起身后跟着她继续跑。

      跑着跑着她发现包米的油纸破了个洞,米正像沙漏里的细沙那般向下流淌,她想大约是刚刚摔跤时蹭破的,忙伸手捂住它。

      蓝天上方传来飞机的轰隆声,接着是一声声不知落在哪里的炮响。
      她捧着米向上望了眼,见没有飞机,又垂头跑。纸袋的破洞在颠簸中越变越大,米粒落在她手心,像瀑布那样倾泻到地面上,她跑得慢些,渐渐地连那位抱着婴孩的母亲都追不上。

      她想要米流失得慢些,于是停在河边,笨拙地整理破损的纸包,然而这时飞机的声音逼近,她扭头看,只见飞机朝河岸俯冲而来。

      死亡逼近,她终于忘记了米,松开纸袋转身离开河岸,可没跑几步她就听见炮声,然后是坚硬的碎片和沉重的泥土击倒她。

      她匍匐在被河水溅湿的泥里,耳畔只有轰隆隆的炮声和飞机声,她安慰自己或许很快就能见到父亲和母亲,可又害怕霄从此只有一个人。
      谁能来帮帮她?
      刚刚扶她的好心人吗?

      终于,飞机声和炮声离开了这里,她费力睁开眼,然后就见到那个好心女人看着她,可是她不再对她笑,只是狰狞着面孔,脸上沾着血和泥。

      她睁大眼,呼吸急促起来,声音沉到能盖过远处响起的炮声。
      过了不知多久,眼前忽然多出一只手来,挡住她的视线。

      “你还好吗?受伤了没?”
      她听见有人急切问她,但说不出话。

      那人又伸出另一只手握住她的胳膊,带她从泥地里起身,期间始终用手挡着她的眼睛,直到转过身他才垂下手,牵着她往下游走。

      他穿着白色上衣和浅褐色的背带裤,戴一顶褐色贝雷帽,背影高高瘦瘦,有些像霄,但并不是霄。
      她没有力气将手从他手里抽出,只盯着他的手臂跟他走着。

      走了许久他们才停下,前面的少年终于回过头,露出面来,却是她没有印象的人。

      他拉着她在河边蹲下,从清澈的河水里舀起一捧清水浇到她手上,凉意让她回过神来,看去手上,这才发觉那里有血迹。

      是那个好心女人的血吗?她的头从哪里飞过来?她的孩子呢?
      她手指忽地颤动下,少年却紧紧握住她的手,仔细地清理血迹,然后低低地说了声:“你没受伤就好。”

      她听清了他的声音,并想起这个声音在几周前的那个月夜也听过,是他吗?

      之后少年又一次将她扶起,关切问道:“你还好吗?需要去医院检查一下吗?”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或者摇头,只是望着那少年。他刚刚的经历好像也不太愉快,脸上沾了许多脏东西,但他的眼神干净得不可思议,她望着那双眼,一滴迟到的眼泪从左边眼眶滚出。

      泪水像是积了太久,所以炽热无比,她能清晰地感知到它流到了哪里。面前的少年忽然伸出手来,拇指指腹轻轻贴到她脸颊上,为她擦拭掉那一滴泪。
      下一瞬间,一只淡黄色粉蝶从她肩后飞来,落到他手上,她向后躲了躲头。

      那只蝴蝶好像也受了惊,找到可依靠的事物后便停在那里,只微微颤动翅膀。

      她久久地看着那只蝴蝶,然后听面前的少年说:“就好像你的眼泪变成了蝴蝶。”

      她抬眼看他,少年带着笑意,也看着她。
      蝴蝶好像没那么害怕了,扇动翅膀飞离他的手指,她抬头看去,浅黄的蝶在阳光下变得有些像金色的蝶,往上,再往上,最终缓慢地消失在明净的蓝天下。

      蝴蝶回家去了,她也该回家了……

      “在想什么?溜冰也出神?”清安的声音再度响起,不同于回忆里的低哑,现在的声音只是低沉,悦耳。

      “想一个我以前常做的梦。”

      “什么样的梦?”

      “有你出现的梦,但我很久以来只能梦到你出现之前的画面。”也许是她有意阻止自己梦下去,她那时候不想被叶清安勾引太深,她怕很多事。

      “我没听懂,再具体点呢?”

      “梦的最后有只蝴蝶。”

      她说完,清安停下溜冰的动作,顺便带停了她。两人立在人来人往的冰上,他伸出右手,拇指贴到她眼眶下方,轻声问:“这样的梦吗?”

      “嗯。”

      “那我希望你以后不会再梦见前半部分。”清安说完拥住她。
      她面颊埋在他的红围巾里,顾不上去想周围的人会怎么看,只是回拥住他。

      还是要谢谢你,叶清安。
      你让孤独的婵有了一丝慰藉。但你要记住不可以骗我,任何时候都不可以不经同意就离开我。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一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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