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婵》樱桃煎

16、一六

　　“丁先生。”
　　清安也跟着婵起身，两人并肩而立，朝亭外齐齐叫了声。

　　丁徽生比纪昉等人年轻几岁，如今刚过不惑之年，虽年轻时在国外呆过多年，但为人较为守旧，常穿长衫马褂，眼镜也不追求潮流，只戴一副黑框圆眼镜。
　　眼下他脚边跟着一条棕毛小土狗，也歪头盯着亭下看。

　　丁先生望着动作整齐的二人，又清清嗓子，叫婵道：“纪婵过来一下。”

　　婵感到一阵心虚，低头朝亭外去，到他面前又唤一声先生。
　　少女脸颊绯红，眼眶不知为何也微微泛红，丁先生生平第一回蹙起眉头看了眼清安，末后收回视线说：“边走边说。”

　　“嗯。”

　　婵恢复成平日里冷清示人的模样，跟着丁先生朝溪流上游走，直到将清安远远甩开后才听丁先生问起：“那臭小子没有欺负你吧？”

　　婵从未想过会有人这样叫清安，既觉好笑，又有几分害臊，但端得镇定，否认道：“没有的事。”

　　“那就好。”丁先生似乎也为目睹此事感到不好意思，到底没揪着不放，又另寻学习上的话说，“最近学习如何？有没有困难？”

　　“还跟得上。”

　　“那就好，下周我为你们准备一次小考。”

　　“……”
　　婵一时语塞，耳畔回响起知容曾和她抱怨过丁先生出题刁钻古怪的话。其实不只是知容，几乎所有数学系学生都认为丁先生的一次小考比月考和期考都难，她也不例外。

　　丁先生见她沉默，总算露出笑脸来，问：“听说你们都怕我出题？”

　　婵只好有些委婉地答他：“您出的题目比较特别。”
　　对非数学系的同学来说，旁听丁先生的课是颇有趣味的。但对本专业的同学来说，听丁先生的课主要还是为了从他手底下修到高分，只有足够了解一个古怪的人时才能解开他出的古怪题目。

　　“这样才能激发你们的脑力，西年访苏时特别考察了数学竞赛活动，我想我们将来也是要办数学竞赛的，等那时候你们再回头看我这题目，就不觉得难了。”
　　他口里的西年也是绮和的数学教授，年轻有为，是在国内外都鼎鼎有名的天才数学家。

　　“先生治学严格当然是为我们好。”
　　纵使大家会抱怨题目难，但从不会对先生有一丝的不敬。

　　丁先生听到这里放缓脚步，沉吟一阵才又接着说话：“有些话一直没问过你。”

　　“什么话？”

　　“你当初怎么会想着考数学系，你父亲和我可是出了名的有‘矛盾’，不怕我么？”

　　多年以前的丁教授脾气还很急躁，曾当着诸多同仁的面激烈批判报上一首抒情小诗，后来才得知那笔名底下的人是纪昉，不巧的是那时纪昉不在几位教授之列，后便有传言说丁徽生背着纪先生传他坏话。
　　他自觉不必向纪昉道歉，那诗就算是校长写的他也骂，另一面又觉得不必解释，说不准纪昉根本不信他是无心——人人都知那笔名是他，他一人不知岂不显得假。索性一句也不解释，任由传言四散。
　　传得久了，假的也成真的，加之二人不在一处教书，交往是越来越少，于是就有人说两位先生已经断交不往来，这也才有了丁先生被茶呛的那回事。

　　婵听完，难得露出个轻松的笑容来：“您又不会迁怒我，我为什么要怕？况且我小时候还问过爸爸您的事，他说和您并没有矛盾，都是外面传的。”

　　丁先生听到这里抬手推了推镜框，静默会儿才叹道：“是我胸怀太小。”
　　若当时就说清，说不准还会多一朋友。

　　“先生若胸怀小就不会问我了。”

　　丁徽生听着这话，笑摇摇头，再然后停下了脚步，作势回走。他脚边的小土狗见状，也赶紧掉头，生怕主人会落下它似的。

　　婵跟人走回翩然亭，清安仍站在亭内，样子竟有些乖巧。婵想到刚刚的那个吻，不自然地避开他的眼神，好在丁先生接下来又将清安单独叫去。

　　两人没有走远，但婵也听不太清他们的谈话，干脆又坐到桌边，拿起清安放在报上的笔记本看。

　　她听说过有人传看清安的笔记和解题纸的事，但这会儿才觉得这样做是有道理的。她细细翻看几页，忽然想起他曾用这个本子和她在教室里传话，于是将笔记本翻转过，打开最后一页。

　　他们的对话仍留在上面，婵指尖轻轻划过那些字迹，想起后来清安还自顾自地写了些什么，因而又向下翻了一页，再之后目光就像是被胶黏住，久久地停在纸面上。
　　那像是一封写给她的信，但没有信件应有的格式，她一遍遍地看起来——

　　纪婵小姐，很高兴能再次追上你。
　　昨夜你与我提分手，我无心入睡，便坐在窗边看月，月亮有几分像你的眼睛，都让人觉得悲伤。多亏有踏雪的画才使我现在不那样悲伤，非但不悲伤，还有些飘飘然，我想我们的交往的事很快就要传开，这一次我会成为你公开的男友。
　　想到这里我的激情又要按捺不住，虽然此刻你望着窗外，但我已经无比满足，甚至开始幻想他日我们结婚的事，你一定不知道我会如此可笑。我在想那时候该怎么和人介绍你，My wife一定是不可行的，听起来好像把你视作我的附属物，于是我想到拜伦勋爵的《雅典少女》，想到那句My life，我夸张地想我也可以称呼你是我的生命，虽也有My，但意味已然不同。
　　可喜写到这处我终于感到一丝羞耻，我还是个正人君子，只是这个本子往后再也不能借给其他人看了……

　　清安回到亭下时就见婵看着他的本子，耳根忽然不可遏制地转红，他出声打断她的思绪：“你看见了？”

　　婵抬头看他，一边合上本子放回桌上，一边面不改色说：“也可以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
　　清安为她的玩笑语塞，尽管连婵自己都不知道这是句玩笑。他红着耳根回到桌前，坐下后也拿起本子，缓了会儿才镇定下来，看向婵说：“现在你相信我是个浪漫主义者了吧。”

　　婵的嘴角似有若无地翘了翘，再开口却是文：“丁先生和你说了什么？”

　　“和我说要有君子风度，我刚刚很失礼——”他顿了顿，重新强调说，“但适度的反道德是很有必要的。”

　　“还有呢？”婵忍住笑问。

　　“还说我沉湎于恋情，忽视了学业，他本来建议我这学年专注研究复变函数。”
　　可开学至今他都只围绕婵打转。

　　婵听着，想起霄最初提到清安时说他有颗好脑袋的事，转念又忆及知容提议她转系时的说辞，说数学家一百年都难出几个。她想，清安如果认真起来，或许真的可以研究出一些问题来。
　　她垂眸思考一阵，问清安：“你当初生物学得很好，却突然转来数学系，家里人是怎么说的？”

　　“他们都很赞成，今年创办建筑系后，大舅舅还传来电报问我要不要再转去建筑系。”

　　“……”婵教这回答噎了噎，片刻后接着问，“那你将来会去留学么？”

　　“现在说这些还太早，我才三年级。”

　　婵微微凝眉：“叶清安，你不会早早地规划好人生么？”

　　“不知道，”清安望着她，“但我想真要去留学的话我也要等你一起，你说了，我做决定前要经过你同意。”

　　婵第一次觉得清安有些傻气，一时间又觉得自己很罪恶，不禁问他：“叶清安，你觉得我将来该做些什么？”

　　清安有一瞬间愣神，他似乎从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或者说他只好奇过婵的思想到了哪里，下一步将要落到哪儿。
　　这时经婵一问，他才突然意识到婵不仅仅是在道德上有困扰，或许在道路上她也同样同样是有困扰的。

　　“我想这个问题应该慢慢思考。”他回答道。

　　“我已经思考很久了，对我来说学数学和学其他专业都一样，我没有远大的抱负，我的思想好像不太进步。”

　　“可你当初写过进步诗，我甚至还保存着它。”

　　“那只是我出于愤怒写下的，后来我又迷惘起来，有时候我会觉得我在人群外，这让我很羞愧。”

　　清安这时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婵觉得他总是爱做这个动作，但清安一向不会将手停留太久，很快又收回。

　　“我们还很年轻，以后思想一定还会再转变，再进步，任何时候都可以再做讨论。至于将来做些什么，我想也不是太难，我们都学数学，即使成不了数学专家，也可以投身数学教育，可以做老师，可以编教材，无论是高等数学教材还是初级小学的算数教材，只要编出来都是为教育出力。”

　　“可我要是哪天不喜欢数学了呢？”

　　“那也可以当其他科目的老师，我想你不会不喜欢老师。实在不行也可以去写童话书，到时候我来为你的书画漫画，兴许我也不从事数学工作，从此只做个漫画家，毕竟人是很自由的。”

　　婵听到这里竟笑出声，问：“我为什么要写童话书？”

　　“不知道，但刘易斯·卡罗尔能写出《阿丽思漫游奇境记》，我想你也可以。”

　　真没逻辑，听起来一点都不像数学系学生说出的话，更像是转去了浪漫系。
　　婵抿嘴一笑，不再和浪漫系的人谈现实。

　　*西年先生有原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