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微单元04:青萍末(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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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七年，农历七月半。
对穗穗来说，这本该是个好日子——十九年前，她就是在七月半这一天落的地，七斤半的孩子，哭声震天响，顺顺利利地做了里长家的大姑娘。
柳条沟是个藏在山沟沟里的小村子，村子里人家少，年轻人要么去当了大头兵、要么去了城里头赚大钱，留在村子里的大多是半只脚进了棺材的老人家，家家户户都靠着那几亩地过活。
但里长家里头不同，里长家里头是十里八乡都羡慕不来的殷实。
里长姓杨，往前数二十年也是读过私塾的文化人，本是来柳条沟教学生，后来就在这儿扎了根，人和和气气的，从不和人急眼。
老婆于凤英在村头开了家裁缝铺，热心得很，邻居乡里鸡毛蒜皮的小事去找她，围裙一扯就去把闹事的人说得服服帖帖，还最是热衷给乡里适龄的青年男女说亲事。
里长夫妇俩人好，名声也好，穗穗慢慢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本该最是好说亲事的，可眼见着穗穗都十九了，还没人上门来提过亲。
于凤英打穗穗十七岁就开始操持准备，眼见着嘴皮子都急得生了两颗燎泡，穗穗的亲事还是没影儿。
坐在村头晒太阳的老人眼看着于凤英来来回回的奔走，也只好摇着头叹口气：“穗穗那姑娘好福气，爹娘疼她爱她，还想着找个好人家嫁了，只是哪个养得起个祖宗哦！”
穗穗是个讨人喜欢的好姑娘，穿着条白色的棉裙，打西洋泊来的款式，村里头只有她娘会做。
她的眼睛又黑又亮，笑起来嘴边还有一对酒窝，跟酿了蜂蜜似的甜，整个人看起来都俏生生的，像朵春天里长得秀秀气气的小雏菊，村里头的年轻后生谁看着都移不开眼睛。
秋收的时候，村子里的人帮里长下地，穗穗还会带着吃的喝的来看他们，一口一口甜丝丝的叫叔叔伯伯，给他们吃自己攒下来的饴糖。
不贵，但村民们心里都觉得妥帖。
于凤英走得快，没听着老人的话，但她听着了，也没生气，跟老人笑眯眯地说了句“大爷好”，又转过头跟着于凤英亦步亦趋地走，两条小辫子一甩一甩，像雀跃的蝶围绕着她。
老人摇着蒲扇慢悠悠地回了句“穗穗也好”，看着小姑娘的背影直摇头：“这日子穿白衣服不吉利啊。”
穗穗其实不太明白为什么娘要在她生日这天带她出去，明明今天她可以在家里慢慢地吃鸡蛋糕吃到饱，还可以喝到好喝的西瓜汁儿，然后等着妹妹拖着有韵律的声音念诗给她听。
对了，今天早上妹妹还给她念了句“万树凉生霜气清，中元月上九衢明”，念了好多好多遍，还跟她说是特意跟老师学的，用来祝她生日快乐。
穗穗听不懂，但她觉得妹妹念诗念得可好听了，像在唱歌一样。可是娘突然不让妹妹再给她念诗了，还非要把她带出门，也不晓得是要去哪里，走得她脚都疼了。
穗穗委屈地瘪嘴，于凤英拉着她的手捏了捏，手劲儿太大，又把她捏疼了。
于凤英用不大不小，故作温和的声音喊她：“穗穗，你发什么呆？快叫人，这是你唐叔，这是你唐二哥。”
穗穗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一户人家的门前了，眼前是不认识的人，那个叔叔拿着串珠子捻来捻去，珠子上刻着人脑袋，还一直对着她笑。
她有些害怕地低头，但还是乖乖地跟着叫人：“唐叔，唐二哥。”
这户人家可真大呀。穗穗被于凤英拉着往唐家里头走，一双大眼睛就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布置，坦坦荡荡，又不加掩饰，刚好和跟在后头的唐二哥看了个对眼。
穗穗望着他的眼睛，只觉得里头带了些她看不懂的灰暗，便好奇地问了句：“唐二哥，你在不高兴吗？”
唐律扶了扶眼镜，没头没尾地问她：“你喜欢这儿吗？”
穗穗眨着眼睛想了想，又看了看周围的布置，连走廊的墙上都挂了花花绿绿的画儿，墙边还放了香喷喷的花儿，不知道是什么花儿，但味道可好闻了。
穗穗就夸道：“喜欢呀，你家里这么好看！”
唐律像是要再说什么，但被唐叔瞪了一眼，到底是没再说话了。
唐叔带着他们进了屋，于凤英拉着穗穗坐下来，唐律本想坐在她们对面，但唐叔叔又瞪他一眼，他就脸色铁青的和唐叔一起坐在了主位上。
穗穗新奇地摸着屁股下的沙发，好软啊，比家里的床还要软。于凤英就又拍了拍她的手，让她坐好，穗穗这才乖乖地不动了。
于凤英和唐叔说话，穗穗听不懂，也不想听，只好去看一边也没有插嘴的唐律。
但唐律从旁边拿了本书看，就是不看她一眼，穗穗只好双手托着腮看他举起的书封，小声地念起来：“般若……罗……”
可她认不全字，只好泄气地哼了声。
唐叔突然叫她：“穗穗？”
穗穗就条件反射地看向他，看见他脸上的笑，又看着他手里拿着的那串人头珠子，飞快地眨了眨眼，还是觉得害怕：“有……有事吗？”
唐叔伸手指着唐律，问她：“穗穗，嫁到唐家来好不好呀？”
嫁人？穗穗歪着头看向唐律。
嫁人她是晓得的，那是件天大的好事。
以前和她一起玩儿过的兰花姐姐去年就嫁到了村尾的二柱家，前段时间见面的时候比以前还胖了好多。
娘还跟她说，嫁了人就不会有人不让她吃鸡蛋糕了，还能多个人对她好，还会送她好看的衣服和花花。
而且，这个大哥哥还会看书，以后还能像妹妹一样给她念诗！
穗穗觉得自己难得聪明这么一回，立时拼命点头：“好呀，嫁给唐二哥！”
唐叔满意地点头，于凤英按住她，斥了一声，到底还是高兴的：“女孩子家家的，别把嫁不嫁的放嘴上！”
唐律的脸就一直隐在书本后头，穗穗直到走也没念清楚那书封上的字，也没再看见过唐律脸上的表情。
穗穗其实有些委屈，她明明听话又懂事，唐二哥怎么就好像不待见她呢？
于凤英教训她：“还没嫁过去呢，脾气就这么大了，唐家不要你了看你怎么办！”
穗穗就蹲在家门口，眨巴着眼睛看着妹妹秀莲做功课，也不晓得有没有把于凤英的话听进去。
于凤英的嗓音大得像打鼓，浑厚有力，秀莲听得烦了，也为穗穗觉得委屈，当即便对着屋里喊道：“做功课呢，娘你小声点，我要是考不上师院就得怪你！”
于凤英骂骂咧咧的收了声，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
秀莲写作业写得心烦意乱，拉着穗穗的手坐在门槛上给她一字一句的念诗：“万树凉生霜气清，中元月上九衢明。小儿竞把清荷叶，万点银花散火城。”
穗穗闭上眼安安静静地听完，高兴地拍巴掌：“真好听，秀莲念得真好！”
这话听再多次秀莲都觉得开心，她就又不厌其烦地给她念了好几遍，莫名其妙想起来穗穗要嫁人了，一下子就低落下来:“姐，那个唐二哥会给你念诗吗？”
穗穗想了想唐律拿着书的样子，肯定地点头：“会的！”
穗穗好像挺喜欢那个唐二哥，秀莲不高兴地想着，这样也好，穗穗总是要嫁人的，能嫁个自己喜欢的，比什么都好。
只是转眼间于凤英又不高兴起来，还和杨里长大吵了一架。
秀莲脑袋灵光，琢磨着这段日子大抵只有穗穗的事能惹得两人动气，就带着穗穗去偷听了墙角。
大概听出来是因着她爹把穗穗的婚事定得很急，几天之后就要出嫁了，她娘则觉得实在太草率了。
穗穗懵懵懂懂地看着秀莲，秀莲心里气得狠了，但又只能捡着好的说：“你再过几天就能见着你唐二哥了！”穗穗听懂了，就抿着嘴笑。
后头杨里长不晓得又跟于凤英说了什么，于凤英才算是消了气。
这场亲事定得又快又急，从下定到接亲的日子间隔不过五天，于凤英本就是个闲不下来的人，忙得开开心心，走路带风。
自家的大姑娘能嫁去隔壁村里最有钱的唐家，还是一向不管家里事的丈夫亲自去找来的亲事，这可真是老天开了眼，护佑他们杨家！
唐家特意派了管家来致歉，说是为了补偿穗穗嫁得太快，决定把喜宴办在柳条沟办一回，隔天去了唐家村再办一回，让穗穗风风光光的嫁人。
于凤英索性就操办了五十来桌的流水席，早早地就给附近的村子都传了消息：不随礼都行，只当来捧个人场！
这下子连隔壁村的老无赖都夸这柳条沟的杨里长夫妇：“这才叫大气！”
大姑娘小媳妇的无不羡慕穗穗，私下里嘀嘀咕咕：“穗穗都能嫁的这么好，咱们怎么就不行呢！”
穗穗不懂这些，但她看着于凤英给自己描眉毛、涂口红，然后挽好头发。
镜子里的姑娘漂亮极了，她就特别想拉拉这儿扯扯那儿，要不是被于凤英拦着，大红色的纱裙差点被她扯出个窟窿来。
秀莲也穿了件红裙子，别着花发卡，小小的个子站在穗穗旁边，就像是缩小的穗穗，拉着穗穗的样子反倒像她才是姐姐。
唐律被迫来接亲，本来是要过三关才接得到新娘子的，谁晓得穗穗听见他的声音，飞快跑出了房间。
秀莲到底年纪小一些，没按住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穗穗站在门边，笑着冲唐律招手：“唐二哥！我在这儿！”
新娘子自己跑了出来，坏了接亲的规矩，可穗穗不懂这些，围在门前的乡亲不能强行把她推进房间里，只好各自散开去席上了。
唐律穿着和穗穗配套的红衣服，好不容易从人堆中挤出来，见着穗穗，不自在地扶了扶眼镜：“……我叫唐律。”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微单元04:青萍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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