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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微单元04:青萍末(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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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穗慢吞吞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不知道唐二哥是想说什么,但娘教过她,不管别人说什么都要回答才行。
她就学着唐律的样子摇头晃脑地说:“我叫杨秀华。”
想了想,又补充说道:“爹娘叫我穗穗,唐二哥也叫我穗穗!”
唐律大概听懂了她的意思,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会儿,直看得她浑身不自在,最后才胡乱地点了点头,带着她往外头走。
秀莲气得想对唐律翻白眼儿,跺着脚喊她:“姐,你干嘛去!快回来,新娘子不该现在去见人的!”
穗穗听着她的声音,回头对着她咧着嘴笑,笑得嘴边的一对酒窝深深,眉目弯弯,冲着她招手:“我跟唐二哥走啦!”
牛头不对马嘴!秀莲更气,又拿穗穗没办法,只好小尾巴似的跟上去。
要说这喜宴准备得着实是丰盛,鸡鸭鱼肉都满当当地盛在那大瓷碗里头,另一边儿的桌子上还置放着不少的鸡蛋糕和花生瓜子,都是村子里普通人家年节才吃得上的东西,眼见着竟摆着让人吃到饱的架势。
于凤英和杨里长在前头和唐叔聊得开怀,穗穗跟着唐律过来坐下,满眼里都只看得见香喷喷的鸡蛋糕,伸手就要去抓,却被于凤英眼尖地一把拍开。
于凤英柳眉倒竖,把她从桌边拽开,跟唐律道了歉,才小声教训她:“你唐二哥还在旁边看着呢!别用手去抓,拿筷子!”
可拿筷子不舒服!穗穗委屈,眼巴巴地望着于凤英,还是点了头。
于是这一天对穗穗而言是不够快活的,桌面上摆好了鸡蛋糕,可她用不好筷子就不能吃;
果汁儿也喝不得,娘非让她喝那什么又苦又辣的“酒”;
唐二哥一直不看她,秀莲也在旁边生气不搭理她,她又饿又无聊,穿得漂漂亮亮都没办法让她觉得高兴了。
天色快暗下来,于凤英就紧锣密鼓地拿好行李要送他们一行人回隔壁村的唐家。
临了没忍住,她拉着穗穗的手就开始哭,哭嫁出去的女孩儿就像泼出去的水,哭自家养得娇娇气气的大姑娘都成别人家的媳妇了。
穗穗还是不明白娘在哭什么,但还是学着娘以前哄自己的样子,拍着娘的背跟她撒娇:“不哭不哭,哭就不漂亮了。”
于凤英瞧她那副样子,分明是个安慰人的,一张脸上却是懵懵懂懂,看得她哭都提不起劲来,利利索索地包好了剩下的鸡蛋糕,往她怀里一塞,连声催促他们快走。
秀莲最后也没鼓起勇气去送穗穗,看着穗穗欢欢喜喜地就跟着她唐二哥走了,她则站在墙角,刚好能见着于凤英转过头偷偷擦眼泪,还有杨里长坐在厅堂里吧嗒吧嗒地抽着闷烟的样子。
这一回去唐家村就跟上一回不大一样了,穗穗坐在车子上觉得新奇:坐垫和那劳什子的沙发一样软,还跑得比二柱家的驴还快许多,她鸡蛋糕都还没吃上几个,就已经到唐家了。
唐叔还捻着那串人头珠子,笑眯眯地看着她,穗穗不知怎的,见了几次还是觉得有些害怕。但穗穗还是走过去了,站在唐叔的边上。
唐叔就拉着她的手叫她:“穗穗,唐律还有个弟弟,叫唐宗,你去见见他,陪陪他好不好?”
穗穗就死死地看着唐叔拉着自己的手,心里不大高兴:她并不想离唐叔这么近!
唐叔见她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更别说把心思放在他的话上,放开她的手,脸上的笑登时淡了下来:“穗穗,去见见唐律的弟弟,好不好?”
穗穗小心地把手往后头一背,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先是看了看唐律,唐律还是不看她。
她就又转过来看唐叔,想了想,认真地点头:“弟弟——我喜欢的,就像秀莲一样!我给他吃鸡蛋糕!”
她想事情的样子太严肃太认真了,唐律只瞥了她一眼,便觉得好笑,不自觉地轻咳一声掩饰下来,须臾又想到什么,脸色再次阴沉下来。
唐叔冷眼看他脸色巨变,看不上眼地哼了一声,继续和善地夸她:“穗穗真是个好孩子。”
被人夸了,穗穗就对着唐叔咧嘴一笑,害羞地低下了脑袋。
唐叔就带她去了大房子最里头的房间,穗穗一路走着,眼见着灯亮越来越暗,直至最后已是一片昏黄,便有些提不动步子了。
娘以前老是跟她说,她出生的日子不好,这世界上有种东西叫鬼的,藏在黑乎乎的地方,会吃人,还最喜欢她那个时候出生的人。
所以她胆子最小了,黑乎乎的地方她从来都不去的。
穗穗委屈地回头看唐律,唐律没跟过来,就坐在那一头的厅堂里头,好像一动不动地在看着他们,穗穗就拉长声音叫他:“唐二哥,我怕。”
她声音不大,还软绵绵的,大概是因着房子里人烟太少,回音大得很,唐律还是听见了。
他也看见了唐叔那张昏暗处看不分明的脸,张了张嘴,没说出别的:“等你回来,我……给你念诗。”
穗穗的眼睛噌地就亮了,跟着讨价还价起来:“要念那个‘凉生霜气清’!要那首!”
唐律不太明白她说的是哪首诗,他想问一问,只是唐叔的目光银针一般的锐利,他便想着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之后去查找查找便罢了,胡乱地点了头,算是应承了下来。
穗穗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心里的怕也散去了许多,和唐叔前脚跟着后脚的去见唐宗了。
只是在这个时候,穗穗怎么也想不到往后她会一直被困在那个房间里头,再也看不见大房子外头灿灿的阳光了。
唐宗住的屋子很大,灯火通明,能清楚地看见房间里的摆设精巧又好看,大红色党的棉被、大红色的窗帘、窗户上还有红红的窗花,都整整齐齐地待在设计好的位置,透着一种毫无生气的精致。
屋子里还很冷很冷,冷得就像是冰窖,穗穗不过待了一会儿便觉得浑身发冷。
而唐宗就躺在床上,脸苍白泛青得像个死人,但他长得和唐律实在神似,任谁看了都得说一句分不清楚,只是唐宗看上去更稚嫩,穗穗难免带上几分怜爱的心思。
唐叔便叮嘱她:“别打扰到唐宗,就坐这儿陪他会儿。”
这不是什么难事,穗穗似懂非懂地应下,在床边拿了凳子坐下,双手支颐看着床上躺着的人。唐叔便悄悄退了出去,又将门关上。
唐律仍坐在沙发上,手里紧攥着那本《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似是看得入神,然而唐叔到底是比他多活了二十几年,一眼便看出他心神不定,冷哼一声:“早日回城里去吧。”
唐律眸光微闪,下意识推了推眼镜框:“那姑娘——”
只是话刚出口,便被唐叔鹰隼般的目光堵了回去,只好挫败地垂眸,不再言语了。
唐叔不紧不慢地用指节叩击着桌面,温和道:“唐律,你得向着你亲弟弟。”
此话一出,唐律便彻底失了声。
穗穗不晓得外头他们说了什么,只是在唐宗身边坐了许久,从窗子里头望出去天色越发的暗了。
她自觉该回屋睡觉了,却怎么也推不开门,急得在原地跺起脚来,小声地喊起唐二哥唐叔来,见一直没人来,便又慢慢放大了声音。
或许是房门太厚了,又或许是他们不在旁边没听见,到底是没人应答她一句。
这个房间里冷飕飕的,唐宗躺在那儿毫无声息,丝毫没被她的大嗓门惊扰,穗穗心底忽然生出一种恐慌来:她想离开这儿!
这种想法愈演愈烈,让穗穗直直地奔向门边,一声不吭地开始用身体猛烈地撞门,可始终不得其法,怎么也出不去。
“……穗穗。”
是唐二哥的声音,轻轻的,还很温柔,念她的名字都像是在念诗。穗穗的动作便不自觉地停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门,哭丧着脸求他:“唐二哥,让我出去,我害怕,我怕!”
然而唐律也没有办法,唐叔才警告过他,他也是偷偷来门口和她说话的,又怎么敢把她放出来?
唐律只好隔着门放柔了声音安慰她:“穗穗别怕,是……门坏了,你今天只能在里头睡一晚,里头也有沙发的,困了就去睡,睡醒就出来了。”
穗穗看一眼周围,还是觉得害怕,可就像唐二哥说的,门坏了,能有什么办法呢?
她只好抽噎着跟他撒娇——这一招在家的时候对她娘是最好用的,她借此吃了好多好多好吃的鸡蛋糕:“……那唐二哥给我念诗好不好,给我念诗我就不怕了。”
门外的人沉默了一会儿,穗穗又抽了抽鼻子,才听见他应下:“好。”
唐律给她念了《静夜思》,温温柔柔地念着“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他念诗的声音实在好听,穗穗安安静静地听完,才小声提出要求:“你念得好听,可是这首诗秀莲早就给我念过的,我想听其他的。”
唐律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那我给你讲诗人的故事吧?”
这是穗穗所不知道的,秀莲念诗便是念诗,很少会给她讲到这些写诗的人,听唐律这么一说,穗穗立时起了兴趣,连声催促他说故事。
唐律说了李白,但也并没有说很多,只是看着窗外头的圆月,忽然间想起了个说法:李白是喝了酒之后,觉得月亮好看,为了捞月亮死在水里的。
穗穗也看着窗外头的月亮,觉得果然十分好看,可她还是不太明白:“唐二哥,死掉了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再也看不见家人,去了另一个地方了,对李白来说的话,大抵是去了他不被俗事缠身的理想世界吧。”
唐律说得起兴,说完才想起来门后头的姑娘应该是听不懂他这些随性而发的话的,想了想,便追加了一句:“要是死了,就吃不到好吃的,也看不到好看的,你可不要学李白,别想着去水里捉月亮。”
穗穗果然没听懂前头他说的话,只听懂了后半截,但还是乖乖地答应了。
她此时已有些困了,那些恐惧都随着困意的蔓延而淡了下来。
她连连打了几个哈欠,已经快控制不住低下去的脑袋,只隐约听见唐律后头又说:“穗穗,其实,你该叫我唐大哥的。”
这一觉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房间里阴冷,穗穗睡得也不好,她梦见了青面獠牙的怪物直直地朝她扑来,牙缝之间还有血丝掉落,落在她的身上黏腻又腥气。
直至醒来时,那种恐惧仍在,仿佛一股冷气包裹着她,弄得她整个人都精神恍惚。
待穗穗完全清醒过来时,房间里头多了很多人,而床上的唐宗则不见了。
穗穗被人推搡着在梳妆镜前坐下,才慢慢想起来,娘跟她说过的,等到了唐家,还要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办一回席。
但穗穗如何也提不起兴趣,只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被人抹上颜值,描了眉毛,穿上另一条红裙子,又变回了昨天的样子。
只是等她被众人拥着进了厅堂,才终于察觉出不对劲来。
厅堂上坐着唐叔,而唐律站在唐叔的背后。唐律本该是和她一起的,可现在却穿着黑红交错的衣服站在那儿,看着她的神情复杂得她无法分辨出来是什么。
他的手里抱着一个灵位,黑色的木牌上头披红戴绿,无端端的瘆人。
穗穗曾在家里看见过灵位的,那是她从未谋面的姥爷的,娘总是不准她去碰那牌位,说她生的日子碰不得,碰了要出事的。
穗穗下意识后退两步,怯生生地问:“唐二哥,你怎么在那儿?”
人群一阵喧哗,站在那儿的唐律摇头,示意她别再说话,而后抱着灵位走到她旁边,叹了口气,最后只是说道:“你该叫我唐大哥的……罢了,你拿好这个,今天乖乖听话,等这场席结束了就没事了。”
他将手里的灵位递给穗穗,可穗穗看着这灵位,只觉得莫名又害怕,不肯去接。
唐律便哄她:“穗穗乖,这世上没什么鬼神的,这就是块木牌,你乖乖地听话,我就给你讲好多好多的故事。”可穗穗还是不愿。
这番僵持在唐律最后威胁不讲故事之后终于结束,穗穗犹疑着伸手接过灵位,学着唐律的样子抱着它,入手是冰凉的,让穗穗无端地想起昨天晚上她看到的唐宗。
上头的唐叔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给了旁边的人一个眼神,示意开始。
这一场仪式与昨天完全不同,穗穗一直抱着那灵位,被人引导着去拜堂、敬茶,而后去上香,来吃席的人没个笑影儿,唐律的脸色也说不上好,唯独唐叔的神情是比昨天更兴奋的。
这种与昨天截然不同的奇怪的氛围使得穗穗终于意识到这场婚礼是不对劲的。
直至入夜,她才被放回了房间,可仍是唐宗的房间,区别只在于唐宗不见了。
晚上的门还是打不开,穗穗蹲在墙角,眼看着灯火通明的空荡荡的房间,那股强烈的害怕再次浮上心头,她只好再一次试着去敲门。
过了好久好久,才终于听见唐律的声音。
“穗穗,别怕。”是唐律跟她说了很多很多遍的话,还是温柔,可也是无力的:“我来给你念诗了,念到你睡觉好不好?”
穗穗软软地嗯了一声,把头埋在两臂之间,试图把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以躲避未知的恐惧。
在唐家的日子其实能过得很舒服,虽然不被允许出门,可没过几天便会有人来给她送换洗的衣服,每天吃的东西也都有人送到门口,还会换掉房间里枯萎的花。
穗穗每天都能穿着好看的衣服,吃着好吃的饭菜,还有随便她吃的鸡蛋糕,她还能看见不一样的漂亮的花,每天夜里,唐律还会偷偷地过来给她念诗,然后温柔地讲诗人的故事。
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每天都会做噩梦,梦里有各种各样的怪物和奇怪的人,对着她咯咯的笑,或是不断地流着口水,仿佛要把她吃掉;
她还不断地在梦里看见婚礼那天她抱着灵位的样子,周围没有人笑,所有人的脸色都是凝重的,直直地注视着她,让她通体发凉。
这些奇怪的恐惧在她醒后依然能清晰的记得,可是在这里做了噩梦,没人能像娘一样抱着她安慰,也没有秀莲能抱着她一起睡觉。
如果嫁人就是这样的话,她想回家了。
她告诉唐律,可唐律也没辙,只能一遍遍地跟她说:“穗穗,你别怕,我在这儿陪着你,给你念诗好不好?”好啊,当然好啊。
这样的安慰一开始是有用的,可是越到后头,穗穗越是听不进去,她想回家了。
她很少见到唐叔,但到底也是能见到的,她好不容易压下对唐叔的恐惧跟他说起自己想回家了,可唐叔一向看起来温和的神色便会扭曲起来,把她推进房间,锁上房门。
他说:“这得唐宗说了行才行。”
可唐宗明明、明明……
穗穗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让自己回家,可她真的很害怕做噩梦,很想回去看看爹娘和秀莲啊。
穗穗大多数时候都是个很乖很乖的姑娘,知道自己的脑子不好使,所以也很少去反驳别人的话,去做别人不让自己做的事。
唐家不让她回家,她就只好忍住自己的害怕,在唐家的大房子里一日日地消磨时光,总归还有个唐律,她也勉强能过得下去。
可是有一天晚上,唐律忽然告诉她:“穗穗,我要走了。”
他在城里还有自己的事,磨磨蹭蹭地在这山里老家陪了穗穗这么久,唐叔早就不满了,眼见着穗穗这样过得也还算不错,他也是该启程了。
然而穗穗一下子便慌了神,下意识就要落泪:“你去哪儿?”
唐律想了想说:“去城里,要去做些事情。”
穗穗委屈地瘪嘴:“就在这儿不行吗?”
唐律无奈地叹气:“穗穗,你不懂,这儿的人太保守太顽固,我什么也做不了。”
穗穗就不说话了,只是吧嗒吧嗒的掉眼泪,唐律沉默了一会儿,拿她没办法,最后给她念了句诗:“有句诗是念‘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穗穗,这句话的意思是:不管我在哪儿,我们都看着同一个月亮,我们就是在一起的。你害怕的时候就看看月亮,那就是我在陪着你了。”
唐律走的那天唐家是难得的喧闹,穗穗想了好久,最后还是不听话地翻了窗,带着小包袱从小路追出去,追得气喘吁吁才总算在村外的小树林拦住了唐律。
唐律被她突然出现吓了一跳,他是真没料到穗穗会追这么远,看着她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又觉得于心不忍,便顿下脚步帮她拍背顺气。
穗穗好不容易顺过气来,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央求道:“唐大哥,你带我一起走吧。”
唐律彻底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穗穗,你别闹了,快回去。”
穗穗倔强地摇头:“我不要。”
唐律看她这样是有些心软的,可他终究没有答应下来,拉着穗穗的手,不去看她的眼睛里写满的不敢置信,强硬地把她送回了唐家。
比起唐律亲手把她送回唐家,之后被唐叔用鞭子抽打的事情,反倒并不让穗穗有很深的印象。
她那天只是觉得非常非常难过,就好像一切美好的想法都被对方亲手打破了,连□□上的疼痛都无法带给她太多深刻的印象。
然而她试图逃走这件事好像成为了一个引起唐叔暴虐的引子,后来她时常被唐叔打,用鞭子、用树枝,又或者其他东西。
某一天开始,她决定要跑出唐家,是的,离开这个地方,回她自己的家去。
这并不是因为□□上的伤痛,她不太清楚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脑子不好使,所以□□上的的疼痛都是迟缓的,并不能给她造成太多情绪上的波动。
让她想回家的是梦境,一场又一场的噩梦,和梦醒时不会出现的唐律以及身体上的疼痛,让她觉得那些梦好像是真实的、她在被怪物不断地撕咬啃噬着,所以,她不想再呆在这儿了。
对穗穗来说,出逃是不需要计划的。
她在某一个月亮高悬的夜晚,从偌大又空荡荡的唐家找到一扇没有被封住的小窗户,而后爬出去,行过唐家背后高大的山,再越过几条深深的沟壑与溪流,在天蒙蒙亮之前,便能赶回柳条沟的家里。
天色是昏黄的,穗穗一直觉得,黎明和黄昏是很像的。
大片大片的红霞布满天空,乍破了远山的轮廓,连贫瘠的山岭都透出一种山长水远的安宁和辽阔。
柳条沟里传出鸡鸣犬吠的声响,清脆的、有生气的,接着便有人家的烟囱里开始升腾起炊烟。
她从村口一路进去,路上遇见扛着锄头赶早忙碌的叔伯,便笑着招呼:“叔,早好。”那些叔伯见了是她,也喜气洋洋地回:“哟,是咱们穗穗回来咯!”
她还遇着去要赶去另一个村子上学的小孩子,小孩子兴奋得叽叽喳喳地围着她喊:“穗穗姐姐!”
穗穗就抱起小娃娃转了好几圈才放下,摸着她们的脸笑。
等穗穗走到家门口,正碰上秀莲背着书包出来,于凤英还跟在后头吵吵嚷嚷地说着让她好好学习的话,秀莲噘着嘴不耐烦地应着好。
杨里长就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老烟斗,眯着眼睛有一口没一口的抽着。
“姐!”秀莲见了她,眼睛一亮,连连招呼于凤英:“爹娘,你们看,我姐回来了!”
于凤英自然看见了穗穗,推着秀莲出了家门,拉着穗穗的手就往里走,还不忘在穗穗身上左看右看的,心疼得要命:“娘的穗穗哟,你这怎么弄得浑身这么脏?唐家的人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对了对了,你还没吃早饭吧,先吃了再说。”
秀莲也高兴,可她还得上学,就只好不高兴地跑去上学,期待老师快点下课了。
穗穗顺着于凤英的力道在桌边坐下,接过碗筷,一口一口的吃着,小声地道:“我是自己跑回来的。”
于凤英还没说话,一直没开口的杨里长忽然站起身,震怒道:“胡闹!”
话刚说完,便急匆匆地出了门,要收拾东西去唐家找人了。
于凤英和穗穗都被他吓到,好一会儿,于凤英才拉过穗穗的手,犹豫着嗔怪道:“你这孩子,这事儿做得确实不好,唐家怎么你了,你要大半夜的就跑出来?”
她可晓得自家穗穗的好脾气,要不是唐家做了什么过分的事儿,她家闺女才不会这么不听话呢!
穗穗这还没开口,眼泪已经掉了出来。
于凤英连忙心疼地把她抱住,像哄小孩子般哄她:“穗穗乖啊,娘在这儿呢,没事儿的,唐家对你不好你就跟娘说,娘给你做主。”
穗穗就把脑袋埋在于凤英胸前,双手紧紧地攥住她的衣襟,就像是被欺负了然后跟娘撒娇的小孩子。
她呜呜地哭:“娘,我做噩梦、我做了好久好久的噩梦,有怪物要吃我,他们还不让我回来见你,还打我,娘——”
于凤英插不进嘴,只好一直安抚地拍她的背,怕她哭岔了气儿。
待穗穗哭累了,靠着她睡着了,于凤英才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回房间去,又给她换了衣服,像让她好好睡一觉。
只是刚把衣服脱掉,于凤英就被那一身新旧交错的疤震得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又不好扰了穗穗,只得强忍着去了厅堂找还在打电话的杨里长理论。
于凤英气急:“杨廉,你女儿被人欺负了,你还在那儿打电话呢!当时你怎么跟我说的?唐家是好人家,有涵养,不会欺负穗穗的!穗穗身上那是什么?啊?我养了穗穗这么多年,她哪里受过这么大的委屈!”
越说越气,越说越急,于凤英一时没忍住,也跟着掉了眼泪:“我这女儿命苦啊——命苦啊——”
杨里长不耐烦地看天,正眼都不给她一个:“行了,你少闹腾,她不听话打两下怎么了?由着她不听话么!”
于凤英只觉得像是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穗穗什么样子,他是穗穗的爹都不知道么?穗穗多乖的孩子啊!怎么会动不动就犯错!
她一抹眼泪,指着杨里长骂:“你就是这么给人当爹的!虎毒还不食子呢!我就不信你和唐家人认识这么多年,你就不晓得他们是什么样子,还要把穗穗嫁过去!”
“够了!穗穗要是听话会受这委屈?唐家给一千银圆的聘礼钱,又不是为的把她娶过去挨打挨骂的!”
杨里长也觉得于凤英不可理喻,又皱着眉放缓了语气安抚她:“你别闹了,过几天我亲自把她送过去,会跟唐家好好说的,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