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嫁朱门》龙远之

101、圣人之死

　　张静姝手颤抖着从方奕手心里拿起那支发簪，紧紧攥住，眼睛倏地红了，咬住嘴唇，几度哽咽：“方奕，你，你……”

　　“很感动？想谢我？”方奕笑了一下，眼里却是浓得化不开的苦涩，“不必了，我本是有私心的。我原想……”他垂了眸子，纤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厚重的阴影，仿佛凝着雨的浓云，想说的话在口齿间厮磨一番，终未出口。

　　现在，说什么，都像乞讨。

　　良久，方奕才又抬眸望向张静姝，眼里的情绪已淡去许多，仿佛雨后烟波浩渺的江湖，笼着一团若有似无的湿气，望去一片茫茫。

　　“中秋那日，我想见你，便撂下诸事，从甘州赶了回来，跟着你们去了庆丰园。”方奕语气淡淡地说着，顿了一忽儿，轻声道，“在桂花树下，我吻了你。”

　　张静姝错愕地张着嘴，脚底有些发软，哆嗦着往后跌了两步，几乎摔倒，浑身颤不能已。

　　说出这番话后，方奕似卸下了长久以来压在心口的一块大石，舒了口气，凝望着张静姝，低声道了句：“对不住。”

　　张静姝脑子乱哄哄的，千头万绪中，忽闪过一念，一直想不通的一件事突然有了一个模糊的答案。

　　“你为什么要构害九王爷？”她满心恐惧地去跟方奕确认道，“是因为……我？”

　　她多希望，他能否认，告诉她，他另有苦衷。

　　她一直都觉得，他一定是有何苦衷。

　　可是，方奕只是垂下了头，默不作声。

　　张静姝冲上去，死死揪住他的领口，大力摇晃着他，似想将他藏在脑子里的想法全倒出来亲眼看一看，尖声叫道：“你说！你说呀！”

　　方奕淡然一笑：“是动过这样的念头，除掉他，你就是我的了。”

　　张静姝痛彻心扉，猛地提起手，一巴掌掴在方奕脸上，尔后，泪如雨落。

　　她不能接受，朱九什么都没做错，仅仅因为她和方奕之间这点儿恩怨纠葛，就被累得身陷囹圄，乃至送了性命。

　　太冤屈了。

　　太不值了。

　　让她如何能够接受？

　　张静姝心丧若死，巨大的痛苦攫住了她、啃噬着她，一点点蚕食着她对方奕所有的感情，直到吞噬殆尽。

　　她第一次后悔，后悔此生遇见了方奕。

　　张静姝决然扬手一抛，将那支并蒂莲银簪投入海中，永沉海底。

　　“方奕，我恨你。”她后退两步，冷冰冰地注视着方奕的眸子，一字一顿地道，“我，永远，永远，永远，不会原谅你。”

　　言罢，张静姝转身而去，再不回头。

　　方奕坐在大石上，望着奔流而去的大海，久久不动一下，他像与那块石头融为了一体，孤独地耸立在海边。

　　过了很久，他才轻若无声地道了句。

　　“也好。”

　　孙校尉行上前来，禀道：“侯爷，张姑娘走远了，我派了两个人跟随护送。”

　　方奕点了下头，孙校尉见他不言语，便问道：“侯爷，现在是要……”

　　“准备车马，去吏部。”

　　方奕如是吩咐。

　　孙校尉大感疑惑，想不通他这时候去吏部干什么，但也未多问，应道：“是。”

　　方奕起身之际，蓦地眼前一黑，便朝地下栽倒。

　　孙校尉急忙扶住他，方觉他全身火烫，才知他撑到此刻，实已是强弩之末，心下不忍，劝道：“侯爷，先就近找个地方，歇息歇息罢。你这身子……实在经不起舟车劳顿了。”

　　“去吏部。”方奕又道了一遍。

　　孙校尉跟随方奕半载有余，早摸清了他的秉性，他虽文弱，却极坚毅，咬定目标后，便绝不松口，眼下见他执意而为，遂不再劝，自去备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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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天色阴沉，昏不见日，好似一张密不透风的布网蒙住了天穹。

　　大理寺高阁门扉紧掩，一名官员行色匆匆地奔至，问守在门口的侍从：“大人还在里面？”

　　侍从往里看了一眼，不无担忧地道：“是啊，从昨日长宁侯走后，大人就把自己关在里面不出来，不吃不喝，也不让人进去，连今日早朝都没去！也不知两人都说了些什么，唉，你说说，这可怎生是好？”

　　那官员抹了把额头的汗，焦急地道：“现在也顾不了这许多了。”说罢，他拍了几下门，高声道：“大人，宫里内侍方才来通知，说圣上即刻要来，让咱们赶紧准备好迎驾。”

　　门内无人应答。

　　那官员又唤了两声：“大人——大人——”

　　仍无人应答。

　　两人面面相觑，侍从骇得面无人色，颤声道：“不会出什么事了罢？如今多事之秋……”

　　两人想到此处，当下一齐猛撞门，将门撞开后，又急慌慌地奔向楼上。

　　阁楼上，窗户紧闭，半点儿天光都透不进来，屋内也未点灯，昏黑一片，只有一个快要熄了的取暖用的炭炉，发出点点幽微的火光。

　　程景亭独坐几案后，目光如凝固了般，胶在案上，案上陈放着方奕昨日给他的东南海防线官员名单，名单太长，从案头拖到了地上。

　　直待那两人闯到阁楼上，程景亭才拔开目光，瞥向他二人，淡声道：“我没死，吩咐下去，准备接驾。”

　　皇帝来后，径上高阁，只让程景亭一人跟来。

　　君臣二人到了阁楼上，皇帝坐于几案后，睄过案上的名单，没有说话。

　　程景亭欲去开窗，皇帝道句“不用开”，他遂罢。

　　“为何不来上朝？”皇帝大半身子沉在阴影中，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也听不出话里的喜怒。

　　程景亭不答，过得片晌，竟当着皇帝的面，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哭什么？”皇帝倒很是镇定，丝毫不以为异。

　　程景亭扑通跪地，求道：“皇上，请罢免我罢！”

　　“哦？”皇帝扬高了声音，“朕却不知，你干了什么？”

　　程景亭大哭道：“臣无能，有愧皇上，实在不配在这位子上再待下去了，甘愿拱手让贤，让贤能之士来为皇上效力！”

　　皇帝揉了揉眉心：“你干得好好的，干嘛说这样的话？”

　　程景亭放声大哭：“江淮道盐矿案……臣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查了！”

　　真相光明正大地摆在眼前，可他无法触碰。

　　皇帝若无其事地拿起案上的名单，晃了两晃：“铁证如山，有何难查？”

　　程景亭揣摩不透圣意，登时哭得更大声了：“臣愚笨，求皇上教教臣！”

　　皇帝看向手里的名单，他定然知道那是什么，却明知故问：“这是什么？”

　　“长宁侯核查了十三年前至九年前东南海防线上所有账目，将有问题的官员全部列在这份名单上。这些人中，有些还在位，有些退了，还有些已经故去了。这份名单总共涉案金额，比江淮道盐矿案涉案金额还要大，大得多，大到……”程景亭顿了顿，沉重地道，“不可估算，不可想象。”

　　“让朕看看。”皇帝把炉子拉近了些，将名单凑到炉子旁，借着火光看了起来，“人真多呀，啧啧，还有朕的叔父淮阳王呢……”

　　皇帝从火光里抬起头，看向程景亭：“你要一查到底么？”

　　程景亭不敢作声。

　　皇帝又道：“然后把所有人都杀光么？”

　　程景亭仍不作声，这回却非不敢，而是这道题，不是他该解的。

　　这是皇帝自己的选择题。

　　皇帝将名单又往炉子上凑了凑，而后，状似不经意地，将名单扔进了火炉里，付之一炬。

　　“你说，偌大一条东南海防线上，怎么就没一个好人呢？”皇帝问。

　　程景亭深吸一口气，道：“因为地方特权阶层相互勾连，妨害他们利益的，都被排挤掉了。”

　　“说到点子上了。”皇帝露出嘉许的目光，“在一片污泥潭里，不想脏脚的，连立锥之地都没有。我们最该做的，不是杀光所有脏了脚的人，而是把这片污泥潭清理干净。”

　　程景亭心中一震，垂首作思，困扰他一夜的问题，此刻隐约有了答案。

　　“决定这世界好坏的，不是皇帝英不英明，他的臣子能不能干，而是‘规则’。”皇帝道，“你我便是规则的建造者和守护者，我们有责任修缮规则，而非推卸责任，粗暴地要求每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去当圣人。”

　　“在一个坏的规则下……”皇帝手执火棍，将炉子里堆积的炭拨散了些，让风进去，火光登时旺了些，“圣人，也会变坏。”

　　皇帝放下火棍，看向窗户，吩咐道：“去把窗户打开罢，该让天光透进来了。”

　　窗户一开，屋内大亮。

　　皇帝面朝着光，肃声道：“如今挡在修缮规则之路上最大的绊脚石，便是特权阶层，废黜特权，势在必行，就从贵族土地特权开始罢。江淮道盐矿案止于萧家，甘州土地案从萧家开始，有多少，除多少。”

　　程景亭跪地一拜：“吾皇英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特权的尽头是皇权，有朝一日，皇权也必将成为规则的绊脚石。”皇帝站起身，走到窗边，遥望着天宇，“若朕能看到那一天，朕也将毫不犹豫地，除掉自己。”

　　程景亭为皇帝的一番话大受震撼，又是一拜：“吾皇……圣明。”

　　“明日该上朝了。”皇帝道了句，转身而行，“不必送了。”

　　皇帝行至门口，程景亭唤了声：“皇上……”

　　皇帝回头看向他，等他说道。

　　程景亭面色凝重：“先帝时，朝中便有废除贵族特权的声音，但是，风声一紧，他们便收敛了，等到风声过去，又原形毕露，便是废除过一些诸如‘免死铁券’之类的特权，也难以动其根本……”

　　皇帝知他所忧为何，坚决地道：“这一次，朕会让天下人看到朕的决心，让那些心存侥幸的人彻底死了心。触犯规则者，不论是谁，绝不姑息。”

　　皇帝走出大理寺高阁时，天犹昏暗。

　　他像与天对峙般，睥睨而立，誓要将那张不透风的遮天幕布，撕开一个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