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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其鸣也哀 ...

  •   “皇上,酒已备妥,要……现在送去栖梧宫么?”

      见皇帝看了过来,内侍忙垂下了头,不敢与他对视,良晌,才听皇帝道了句。

      “把酒放下,你们都退下罢。”

      “是。”众人躬身而退。

      皇帝端起酒,独身行往栖梧宫。

      栖梧宫处荒僻之地,遍地杂草丛生,道上堆满枯叶,若非同样醒目的红墙金瓦,很难想象,这破败的宫苑竟然是皇宫的一部分。

      皇帝走到栖梧宫外时,裤脚沾上了枯叶间堆积的旧雨水,鞋身上精致的绣金龙纹也像滚进了污泥里,那头原本威风凛凛的龙此际看上去有些狼狈。

      他在宫门外站了片刻,才令众人退下,自行入内。

      布衣荆钗、不施粉黛的萧皇后正坐在床边看书,窗外细碎的阳光洒在她白皙的面颊上,浮开一层淡白的光,让她的面庞看上去有种近乎透明的质感。

      似怕打扰到她,皇帝不由放缓了动作,轻手轻脚地走到桌边,将酒放在桌上,也不出声唤她,只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她。

      萧皇后一直看到了最后一页,合上书后,才发现皇帝不知何时来了。

      皇帝这才走向内室:“又在看《楞严经》?这部经书你都能倒背如流了罢?”

      萧皇后看到他,微微一怔,旋即面上现出焦急之色,四处找寻,起身颤巍巍地走到五斗柜边,拿起柜上放着的笔,笔上的墨早干了,她便舔了下笔尖,可匆忙间又一下子想不起纸放在哪儿,便在那本《楞严经》上写道:“我哥哥是不是犯了什么事?”

      皇帝温声道:“没事。”

      萧皇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写道:“我哥哥执拗,他若惹了你生气,你让我见他一面,我劝劝他。”

      皇帝面不改色,浑若无事地笑了一笑:“说了没事,你呀,就是爱操心。”他拿开她手中的笔,又将她的手握在手心搓了搓:“手怎么这么凉?我给你捂一捂。”

      萧皇后摇了摇头,看了眼被他撂在一旁的笔,眸中犹有忧色,却不再问了。

      皇帝一边搓着她的手,一边絮絮地道:“是了,前日欢喜开始练剑了,笨手笨脚的,练得乱七八糟,比我当年可差得远了。”

      萧皇后眸子一亮,殷殷地看着他,似盼他再多说一些。

      皇帝携了她的手,牵她走到床边,又按着她坐了下来:“你等我一下。”

      他走回桌旁,端起他带来的那壶酒,顿了顿,又放下,令人将酒拿去温一温,重又走进内室,坐到萧皇后身旁:“欢喜抓周时,抓了把木剑,我还想着,他定长于武功,毕竟他身上还流着一半萧家的血,没想到……”

      他笑眯眯地看着萧皇后,捏了下她的鼻子:“跟你一样,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调皮蛋。”

      萧皇后白他一眼,有些薄恼之意。

      皇帝笑着抓过她的手,攥在手心里:“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候?”

      萧皇后似回忆起什么,唇角掠过一抹浅浅的笑。

      “那时是在围猎,我见树梢上有道鲜艳的影子窜来窜去,还道是只锦鸡,正想抓了来下酒,哪知扒开树丛一看,竟然是个女孩儿。”皇帝悠悠地道,“后来才知那是萧成远的幺女,我便想,萧家的小丫头……真是调皮极了。”

      萧皇后眸子里漾开笑意,摸了下他的头。

      皇帝立时挑起眉梢:“你还敢提这茬儿?你那时手里抱着一窝鸟蛋,一见我,人就吓傻了,一窝鸟蛋哐啷一下全掉我头上了!”

      萧皇后噗嗤笑了,煞是开怀。

      皇帝咬牙切齿地道:“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种满脸黏糊糊的感觉!”

      宫人端来热好的酒,皇帝瞥了一眼,道:“就放桌上,下去罢。”

      他转回目光,继续与萧皇后扯着家常,说起少年时的往事,又说起欢喜从出生到长大的点滴趣事,从天亮一直说到天黑,那壶温过的酒,自是又冷透了,他遂又令人去温了一遍。

      萧皇后有些乏了,依偎在他肩头,泛起迷糊。

      “天冷了,喝杯酒暖暖身子再睡。”皇帝道了句。

      萧皇后点了下头,略略坐直身子。

      皇帝端起宫人方才热过的酒,想是酒没热透,端在手里,竟仍是凉的,他遂再次唤宫人进来,着其温酒。

      宫人接过酒壶,甚觉奇怪,酒明明是热的,温度正好,再热酒气儿便散了,喝着酸涩了,怎么圣上还让拿去热?

      奇怪归奇怪,他也不敢多话,再度将酒温热,甚至稍微热过了些,热得微微发烫。

      将酒送回来后,皇帝端直拿了过去,宫人忙道:“圣上,有些烫手,当心!”

      烫么?皇帝低头看了眼手里的酒,可为什么他觉得还是凉的,凉得刺骨。

      “无妨,下去罢。”皇帝道,又补充了句,“没有朕的允许,今晚任何人都不得进入栖梧宫。”

      “是。”宫人合上门,退了下去。

      皇帝一手提着酒壶,一手端着酒杯,走回床边坐下,倒了杯酒,见酒犹自冒着热气,便细心地吹了吹,待热气散去一些,才将酒端给萧皇后。

      “喝罢,喝了安心睡一觉,便没事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萧皇后接过那杯酒,没有任何怀疑,没有任何犹豫,一饮而尽。

      她似是困极了,饮罢酒,便躺在了床上,迷迷瞪瞪睁不开眼。

      皇帝俯身给她脱了鞋袜,盖好被子,她忽又撑开眼皮,目光停在他脸上。

      皇帝温柔地抚上她的鬓角:“我不走,今晚……我在这儿守着你。”

      萧皇后往床里侧躺了躺,眸光微闪。

      皇帝摇头:“我还不困,你先睡罢。”

      萧皇后背过身去。

      皇帝轻笑,摇了摇她的肩膀,望着她的后脑勺:“恼了?”

      萧皇后又往床里侧了侧身,皇帝便和衣而卧,搂住她的肩膀,在她耳边低声道:“睡罢。”

      萧皇后忽转回身来,钻进他怀里,用力甚大地攥住他的领口,将鼻子凑到他胸口,使劲地嗅了一大口,尔后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眼里闪着星星,笑看着他。

      皇帝被她这举动逗得发笑,一把搂紧了她,闭上眼睛,假意严肃地道:“不许胡闹,睡觉。”

      萧皇后蜷在他温暖的臂弯中,不久便踏实地睡了过去,呼吸越来越沉。

      直到她昏睡过去,皇帝再也克制不住,紧紧关着眼皮,攥紧了身下的褥子,肩膀一颤一颤的,竭力克制着快要从心底漫出眼眶的悲痛。

      迂久,他将萧皇后的身子轻轻推开,坐了起来,怔怔地望着虚空。

      “鸩酒里加了迷药,不会让你感觉到多少痛苦……”

      他像被剔掉了脊梁骨似的,佝偻着背,低垂着头,双手捂在脸上,即使虚空中什么都没有,他也觉得无法去面对。

      “欢喜会好好的,依然会是太子,将来继承大统,你不用操心……”

      “睡罢,睡罢……”

      萧皇后的呼吸又长又沉,她忽蜷缩成团,眉头紧蹙,轻声啜泣,想是毒药发作了,正在摧残她的身体,可迷药让她无法醒来,她便只是辗转反侧,未过多久,便不动了,呼吸越来越浅,越来越轻,渐至不可闻。

      皇帝伸手去探她的鼻息,摸到一片冰冷,不禁手指颤了颤,两颗滚烫的眼泪珠子溢出了眼角。

      死寂的栖梧宫中,只有他压抑的哭泣声幽幽回响。

      突然,他身旁传来一声粗嘎的“啊”声,像是一声凄厉的惨叫。

      他猛地回过头去,见本已停止呼吸的萧皇后竟睁开了眼睛,捂住肚子挣扎,像被抛上岸的鱼一样拼命打挺,直撞得床咚咚响,剧烈的疼痛让她的面目扭曲变形,不再温婉美好,反有几分可怖。

      皇帝受惊之下,跳下了床,往后退了几步,惊骇地盯着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发生何事。

      原来那壶鸩酒被热了几次,毒性去了些,竟没能毒死萧皇后。

      萧皇后再天真烂漫,这时也知道了皇帝要杀她,本能的求生欲在她身体里催生出一股力气,她滚下床,像一条蠕虫一样在冰冷的地上往前爬去,喉咙里发出一声声粗粝难听的声响,像是癞蛤蟆的咕咕声。

      她仿佛在唤着什么。

      皇帝听了出来,她在唤“欢喜”。

      他举步朝她走去。

      萧皇后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望着他,眼里满是恐惧,眼见他越走越近,她大力摇着头,恐惧变成哀求,嘭嘭嘭地朝他直磕头,磕得血流满面,更可怖了。

      皇帝在她面前蹲了下来:“我不能让你去见欢喜。萧濯炸大沽,放瀛寇入关,大逆不道,天下皆知,我会对外宣称你是自尽,以死明志,以保气节。唯有如此,方能保住欢喜的太子之位。”

      他看着她,满目皆是哀伤:“我只能做对的事,别无选择。”

      他将她摁倒在地,抓起那本《楞严经》,用经书死死地捂住她的口鼻。

      萧皇后口鼻被堵,无法再发出声音,他的力气太大,让她的挣扎显得无力又可怜,她什么也做不了,所以到了最后,只能瞪圆眼睛看着眼前这个——

      她用生命保护的国家的君王,她倾注了全部柔情去爱的丈夫。

      她本是个坚强的女子,曾经面对瀛寇的尖刀烈火,不屈不挠,拼命活了下来,今夜面对着他,却再挣扎不动了。

      皇帝合上眼皮,挡住她的视线,凄声道:“别这样看着我……”他又吼了一声:“别这样看着我——”他猛下死手紧扣住她的头颅,过得一阵,又颓然松开,手下那副娇软脆弱的身躯,便再也不动一下了。

      他又睁开了眼睛,先是看着死去的萧皇后,然后抬起自己的手,不可置信地盯着,看了又看,忽而发出一阵诡异的大笑。

      笑着笑着,他又掉下泪来,抱起萧皇后的尸身,紧紧搂在怀里,大放悲声。

      剧痛攻心,痛不欲生。

      次日,皇帝走出栖梧宫,宫中众人一见到他,莫不面露惊骇之色,战战兢兢,不敢吱声。

      皇帝令道:“知会各宫,萧氏昨夜自尽,封住栖梧宫,任何人不得进出。”

      他说完这句话,便往正殿方向行去,一路上见到他的宫人,莫不神色剧变,却无人敢言语。

      他恍恍惚惚地走到中殿附近时,忽从道旁冲出来一道小小的人影,举着剑朝他扑来,一剑劈在他身上。

      那是把木剑,没伤到他,却把周围的宫人吓得魂飞魄散,慌作一团。

      “我母后为什么会自杀?是不是你杀了她?舅舅出了事,所以你把母后也杀了——”

      皇帝低头看了眼太子,太子稚嫩的脸上满是愤怒,正恨恨地瞪着他。

      皇帝没理会太子,绕过他又复前行。

      太子哭着追上去,胡乱挥舞着手,登又砍了他两剑:“我要母后!你把母后还给我!你是皇帝,为什么不保护她?”

      皇帝依旧不理会他,仿佛无知无觉,只管走自己的路。

      太子的近侍们纷纷吓破了胆,扑过去抱住发狂的小太子,扑通扑通跪了一地,大喊着“圣上息怒”。

      “放开我!你们这群死奴才!”太子被箍得不能动,气得破口大骂,径将手里的木剑朝皇帝后背砸去,“你这个大坏蛋——大恶人——”

      皇帝自始至终不言不语,太子掷来的剑砸在他背上,又掉在地上,他也没回头看一眼。

      行至前殿,殿前一人正自等候,那人手捧剑匣,未服冠冕,皇帝瞧了一阵,才迟钝地反应过来那是方奕,他昨日便宣了方奕,却把这事儿抛到脑后了。

      方奕见到皇帝,愣了一愣,面露诧色,甚至连礼都忘了行:“圣上,你的头发……”

      皇帝的神情尚有些木然:“什么头发?怎么了?”

      方奕沉默良晌,道:“圣上的头发……全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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