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落无声》衡衡北归

4、第四章

　　尚安和李惊涛在警察局大门前分手。
　　李惊涛：“坐我车回去吧。”
　　“不了，你先回去吧。”尚安汽车送去保修，这几日都是坐黄包车回家。
　　说话间，已经有几辆黄包车停在两人前面。尚安上了其中一辆，交代自己要去的地方。
　　黄包车夫健步如飞，穿越繁华的主街道，最后七拐八拐进入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
　　“安哥。”黄包车夫摘下帽子，露出一张黝黑稚嫩的笑脸。他是军统特务段鹏，和尚安一样效力于军统大佬梁先生麾下。
　　见到自家弟兄总是一件让人愉悦的事情。尚安笑着轻擂他一拳，“段鹏。”然后正色问到，“梁先生有什么指示？”
　　段鹏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尚安。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日本军人，军装外穿着一件白大褂。
　　“他叫□□，”段鹏说，“是日军细菌部队的一名助理研究员。他掌握着大量日军在东北进行生化试验的证据。梁先生指示我们不惜一切代价将他送出日占区。”
　　尚安将□□的形象牢牢印在脑中，然后拿出打火机将照片点燃烧成灰烬。
　　“转告梁先生，我一定将他安全送出东北。现在送我去爱丽咖啡厅。”
　　爱丽咖啡厅前面。
　　尚安在等黄包车夫找回零钱的间隙压低帽檐观察着四周环境。透过餐厅玻璃橱窗，他看见瞿竞婉端坐在一个滔滔不绝的时髦青年男子前面，拿勺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搅拌着咖啡，面容颇为痛苦。
　　尚安将帽檐压得更低，正要转身离开。瞿竞婉已经看到他了。
　　“尚科长！”她用远超平时的热情朝他招手。
　　尚安只好走进去，“瞿副科长，约了朋友吃饭？”
　　瞿竞婉忙着给两人做介绍，“友日银行高副行长的二公子。高二公子，这位是警察局特务科尚科长。”
　　高二公子不情不愿地伸出手，“你好。”他显然是把尚安当做了某些方面的竞争对手。
　　尚安脸色不大对劲儿，主要是高二公子私底下的交锋。于是他也用力回握过去，“你好。”
　　高二公子龇牙咧嘴地率先松开手，“尚科长一定是约了朋友吧。那就不耽误您了。”他做出一个请便的赶人手势。
　　尚安看向瞿竞婉：她只差把“帮帮我”三个字明晃晃写在脸上。
　　“我很喜欢这家咖啡厅。一个人也无聊，正好遇见竞婉，不如我们拼个桌吧。”他故意换了个亲密的称呼。果不其然，高二公子脸色黑了几分。
　　瞿竞婉已经在招呼服务员加椅子了，“我第一次来。有什么好喝的咖啡，尚大哥您推荐一下。”
　　“好啊。”
　　高二公子竭力把瞿竞婉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这边，一会儿提议看电影，一会儿主动要求送瞿竞婉回家。而瞿竞婉只顾和尚安说话，嗯嗯啊啊地敷衍着他。高二公子讨了个没趣，提前告辞离开。
　　瞿竞婉长出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巨担，“谢谢您尚科长。”
　　“家里安排的？”尚安问。
　　瞿竞婉苦笑着点头，“想让我早点安顿下来。”
　　“这个高二公子家世出众，一表人才。真就不考虑一下？”
　　“如果不是18岁就有私生子的话。”
　　“哦？”
　　“警察嘛，顺手一查总有意外惊喜。”
　　两个人笑作一团，惹得其他客人侧目。
　　“尚科长，您约了朋友吗？”瞿竞婉问。
　　“和宪兵队一个老朋友叙叙旧。”尚安抬腕看看手表，“应该快到了。”
　　瞿竞婉起身拿起外套，朝尚安调皮一笑，“今天谢谢您啦，改日请您吃饭。”
　　瞿太太倚在门框上和邻居大妈聊天，“友日银行高行长的二公子，家世好，又有才学，和我们家竞婉很般配的。”
　　邻居大妈：“友日银行行长不是日本人吗？”
　　瞿太太讪讪：“副行长啦。”
　　瞿竞婉头大，换上一副沮丧的表情喊了声妈。
　　“怎么样啊女儿？”瞿太太朝她挤挤眼，故意提高音量问，“高公子送你回来的吧？有没有约你看电影啊？”
　　瞿竞婉窘得脸颊发烫，“高二公子公事繁忙，我自己走路回来的。”
　　瞿太太变了脸色，重重摔门家去了。
　　邻居大妈白白看了一出好戏：“副行长的儿子配不上竞婉的，要找啊，就找行长的儿子！”
　　瞿竞婉讪笑着溜回家里。一进门，她就朝瞿太太小声抱怨，“过分了妈妈。您在外面张扬什么呀？我还要不要面子？”
　　瞿太太笑得幸灾乐祸，“谁让你高不成低不就的？”
　　瞿竞婉：“您倒是给我个‘成’‘就’的办法？我嫁谁？鬼子还是汉奸？”
　　瞿太太：“好啦好啦，都是为了掩护你。话说你之前的同学就没有合适的？”
　　瞿竞婉：“……没有。”
　　瞿太太：“合作过的同志呢？”
　　瞿竞婉：“……也没有。”
　　于是瞿太太下了结论，“真笨！我像你这么大年纪已经有你哥了。”
　　瞿竞婉彻底无语。
　　吃完晚饭，两人走进一个改装过的彻底隔音的房间。
　　瞿太太把一张照片推到瞿竞婉前面，“我们从某些渠道得知，哈尔滨军统特务要将照片上的这个人秘密送出东北。我们得到的指示是不要干预，如果有可能的话，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前提下尽可能提供协助。”
　　瞿竞婉蹙眉，“是个日本人？”
　　“他叫□□，中日混血。据说掌握了大量日本在东三省进行人体试验的证据。国民政府希望他能在国联做证。揭露日寇暴行，争取国际社会的同情。”
　　瞿竞婉面色有些诡异。
　　“怎么了？有意见可以提。”
　　“从东北到南京打了足足六年，怎么还那么幼稚？同情能救中国吗？从第一次世界大战他们就同情中国，可还是有了巴黎条约。您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你说的很对。但是争取国际舆论的支持总没有错。多一个朋友就少一个敌人嘛。当然了，最后的胜利还是靠我们自己去争取。我和你说正经的。你这是什么鬼表情？”
　　瞿竞婉吐了吐舌头，“怎么感觉您这么像政委。”
　　“政委不敢当。不过做一个渴望借女儿东风上青云的势利母亲我还是很得心应手的。”瞿太太捏着女儿的腮帮子，“乖，下周五晚上八点市政厅段处长的小公子给你安排好了。”
　　瞿竞婉几乎要气哭了，“……有这个必要吗？”
　　“大隐隐于世嘛。”瞿太太得意地说。

　　瞿竞婉刚进电讯科就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氛围。每个人都抱着文件忙碌。就连素日最懒散的李大姐都抱着密码本苦练发报指法。
　　“科长回来了。”张小霞路过的时候朝她耳语，又小声抱怨，“好日子到头喽。”
　　瞿竞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蹑手蹑脚走到科长办公室门前。她正在犹豫要不要敲门。王胜男的声音已经传出来，“还不快点滚进来！”
　　瞿竞婉整理好着装，尽可能换上一个得体的笑容，推开门进去，“科长。”
　　里面正在挨骂的两个同僚看见她明显松了口气。
　　瞿竞婉看着地上散落的文件。她敢肯定这些文件在散落前一定和那两位下属的脸颊有过亲密接触。
　　电讯科科长王胜男年近四十，看起来精明干练。她正拿钢笔批示下属递交的监听方案，每看一张就要打下一个重重的叉号。最后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李胜男抓起文件夹。两个下属已经抽动着嘴角准备承受这一击了。
　　“科长，”瞿竞婉上前半步，笑着说，“您昨天才回哈尔滨，舟车劳顿，怎么不多休息几天？”
　　王胜男看得出她有意袒护，把文件重重拍在桌子上，瞪着两个始作俑者呵斥，“还不出去？有站着的功夫不如去精进业务！”
　　两个下属抹着汗唯唯诺诺地跑了出去。
　　王胜男火气来的快收的也快。她指指沙发让瞿竞婉坐下，自己端着水杯干脆坐到桌子上。
　　“听说昨天去相亲了？”王胜男贱兮兮地问。
　　瞿竞婉噎了一下，心想中老年妇女果然都躲不开八卦的魔咒。
　　“您怎么知道？”
　　“能不知道吗？高太太都告状到我这儿来了。话里话外是你瞿竞婉不把她宝贝儿子放在眼里，要给你点颜色瞧瞧。”
　　“您……您不会真要给我小鞋穿吧？”瞿竞婉迟疑地问。
　　王胜男朝她挤挤眼，“哪能呢？你可是我的心腹！”
　　瞿竞婉哭笑不得，“哪有挂在嘴上的心腹？”
　　之前说过，瞿竞婉曾经在新京警察厅组织的电讯人员招考中拿了第一名，更是新京电讯处处长金光北亲自看中的人选。王胜男是金光北的姑表妹，从新京空降到哈尔滨做电讯科科长。而瞿竞婉，是金光北指名过来协助她的，说是心腹也不为过。
　　玩笑归玩笑，王胜男这次去新京也不单单是为休假。
　　“新京拨来一批新型监听设备，这里大多数人都手生的很。我和金处长商量过了，由你挑一些得力人手组建培训班。经费什么的你不用管，你只要做好新学员的培训。”
　　“是。”
　　“学员也不单是我们的人。特务科、行动科也会派一些人过来。”
　　“什么时候开始？”
　　“尽快吧。你先把培训方案定下来给我看。”
　　“好，我这就去安排。”
　　“刚才那两个人怎么回事？”
　　瞿竞婉生生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就……可能是我没把工作交代清楚吧。”
　　王胜男看着她那副比哭还难看的样子，无论如何发不出火来。她认命地挥挥手，“滚滚滚！”
　　新京方面专门派特使过来。傅明与特使闭门密谈两小时之后，召集警察局股长以上的领导开会。
　　“这位是特高科的长野先生。”傅明指着下首的一位日本军人做介绍。
　　长野微微点头算是和在座的诸位打了招呼。
　　“任务紧急，那我就长话短说。这张照片你们传阅一下。照片上的人叫□□。是特高科一位非常重要的证人。现在有证据表明他就隐匿在哈尔滨。我们得到的指示是动员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将他揪出来。”
　　会议室响起窃窃私语声。没人不好奇特高科居然如此大费周章地抓捕一个日本人。
　　“安静！”长野显然是忍耐到了极点，对着桌子就是砰的一下。
　　安静倒是安静下来了，不过会议室的氛围变得格外诡异。
　　尚安几不可察地皱皱眉头，在桌子底下轻踢李惊涛凳子。于是李惊涛站起身指着长野鼻子大骂，“你他妈给老子放尊重一点！这里不是特高科！”
　　火冒三丈的长野被同事拉住。毕竟接下来的工作还需要这些人的配合。他们不能把人得罪得太死。
　　尚安也拉着李惊涛坐下来。
　　傅明还是那样一副乐呵呵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和他无关。
　　“宪兵队已经把守了南下的交通要道。咱们弟兄的主要任务是在城内的各个交通路口和重点城区进行搜查。警局人手紧张。王科长，”傅明面向王胜男，“你们电讯科也要抽调一批人出来协助搜索。”
　　“是。”
　　“行了，那就散会。”
　　会议室所有人起立，静等傅明走出去才离开座位。
　　李惊涛还在和长野隔着会议桌进行眼神交锋，“罗圈腿，矮萝卜！早晚宰了你！”他小声嘀咕。
　　尚安摁着他的肩膀转了个圈，又伸手把他的脸扳过来朝向墙上的地图，“喏，你带人挨家挨户搜查这片区域。”
　　整个哈尔滨城已经都被封锁，街道往来的行人被检查了一遍又一遍，连只苍蝇也别想飞出去。
　　瞿竞婉还是第一次出外执勤。
　　尚安特意扔给她一把枪，“会开吗？”
　　瞿竞婉小心翼翼地把枪收起来，生怕走火，“不会。”
　　尚安一直在观察她拿枪的动作，确认她是个生得不能再生的生手。
　　“入职的时候没有培训过？”
　　“本来是要的。金处长说哈尔滨急需人手，就把我调过来了。”
　　“没关系，以后有的是机会开枪。”
　　“不要吧。”瞿竞婉一张小脸皱成了苦瓜。
　　尚安大笑。
　　下属把车开过来。尚安接替司机的位置，敲敲车窗示意瞿竞婉上车。
　　虽说这次任务警察局几乎是倾巢而出，但是他们这些科长、副科长绝不可能和下属一样亲自守在一个路口值夜，大多是开车巡视各处的执勤情况。这样一方面可以随时掌握所有手下的动态，另一方面也方便遇到突发情况时迅速做出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