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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张横林受了一夜酷刑,此刻已经要支撑不住了。一盆冷水照头泼上去,混合着血水滚下来。
      李惊涛示意暂停刑讯,“痛吗?”
      “我非钢筋铁骨,自然是痛的。”遍体鳞伤的张横林笑起来有些凄然。
      李惊涛脸上挂着发自肺腑的惋惜,“我佩服你们的骨气。真的。但有时候我又恨你们。是你们把我逼成心狠手辣的刽子手。”
      “没有人逼你。你自己就是恶魔。”
      面对这样一个儒雅的人,李惊涛尽可能让自己表现得彬彬有礼。
      “张先生,废话我就不多说了。我们知道你是中共哈尔滨地下组织的负责人,代号‘老张’。现在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一,”李惊涛敲敲桌子,那上面放着钢笔和纸张,“告诉我们你知道的一切;二,”他刻意停顿了一下。不远处的牢房适时传来一声惨叫。李惊涛刻意表现的友善在这样的背景音下显得格外狰狞,“我们费些力气,但还是会得到想要的。”
      “我在莫斯科接受过刑讯训练。”
      “那你应该知道自己会经历什么。”
      “我是想说,审讯人员通常有两个: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你红脸白脸都要唱,只会显得不伦不类。”张横林看着李惊涛坏笑,这让后者觉得自己受到了嘲弄。
      “……你尽可以嘴臭。”李惊涛捏住张横林下巴,“你对我的每一句讽刺都会变成真实的刀子落在你身上。”
      “你看,”张横林一副了然的神色,“这样就好多了。”
      这样的挑衅即便是好脾气的尚安也要气炸,何况李惊涛是个不折不扣的火人。他狂躁地对着手下大嚷,“继续!”
      于是新一轮的刑讯又开始。
      傅明和尚安站在审讯室黑暗一角观察着眼前的一切。李惊涛气急败坏地走过来抱怨,“又是一个死硬分子。”
      “他故意激怒你。”傅明说着,从黑暗走到灯光下,“张先生,久仰大名。”
      张横林得以暂时的喘息。
      “傅明,前东北军二十一师副师长,现哈尔滨警察局局长。”他咧着嘴笑,“张少帅仓促撤回关内。滞留关外的东北军要么联合一切力量积极抗日,要么就投靠伪满洲政府。您属于后者。”
      傅明被拆穿底细却并不恼,“满洲建国不久,正是需要人才之际,尤其是您这样的青年才俊。我来,是和张先生谈合作的。”
      “一条破命而已,傅局长高看我了。”
      “一条破命?一条破命搅得哈尔滨不得安宁?”
      “敌人嘴里的赞美总能让人开怀。但愿我有你口中的价值。”
      “你有!”傅明肯定地说。
      “谢谢,我死能瞑目了。”
      “死,在这里是最奢侈的。”
      张横林叹气,“也对,你们不会轻易放过我。”
      “张先生想少受点苦楚吗?”
      “当然!”
      “那我们一起想想办法?”
      “好呀!”
      尚安早已经拿好纸笔严阵以待。
      傅明颇为善解人意,“您说,我写!”
      “刚进来的时候,我心想完了完了。”张横林一副懊恼的神色,“早就听说哈尔滨警局是鬼门关,流水的刑讯下来天王老子都得哭。我就想啊,先熬一轮试试?”
      傅明笑着问他感觉如何。
      张横林沮丧得直摇头,“你们有个狠角色。”——他指的是李惊涛——“人在他眼里不是人,就是一块猪肉。”
      李惊涛撇过头轻蔑地哼一声。
      “每次我都告诉自己,熬过这一轮,下一轮就招了吧。”张横林真切地说,“可是你看,我到现在都没倒下呢。”
      冷酷如尚安只是苦笑着埋头记录眼前人的胡言乱语。李惊涛已经跳起来了,指着他破口大骂,“你真他妈缺德!”
      就连傅明也敛了笑,面无表情地对张横林说:“那你再熬一轮吧。”
      戏耍了所有人的张横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笑得直喘不过气。
      新京的指示来的很快:电文绝密,傅局长亲译!
      电讯科负责哈尔滨警局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但像这种标有绝密的文件是用特殊代码发送的,而且密码本只掌握在傅明和新京警察厅厅长高宗昌手中。瞿竞婉不敢耽误,亲自带着文件去见傅明。
      中共哈尔滨地下组织被捣毁的消息在警察局内部不胫而走。傅明急于拿到口供,不可能安坐办公室。瞿竞婉在审讯室外面徘徊,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小瞿?”尚安出来抽烟短暂放松一下神经,正好看见她在外面徘徊。
      “尚科长。”
      “站在这儿干嘛呢?”
      瞿竞婉紧了紧抱着文件的胳膊,“有封电报要交给傅局长。”
      尚安早就瞄见信封上“绝密”二字,“我正要过去,给你捎进去吧。”
      瞿竞婉怀里的文件抱得更紧了。她略带歉意地表示:“对不起尚科长,我必须亲自交到傅局长手中。”
      这便有些不近情面了。但尚安也不恼,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说我带你去见他。
      “对不起,我是说……谢谢。”
      “你们有你们的规矩,我懂。”
      审讯室的门再次打开,傅明和李惊涛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
      “局长,”房间内弥漫的血腥味儿令瞿竞婉感到不适,但她还是尽可能端正地敬了个礼,“新京回电。”
      “唔,”傅明接过密封好的电文签上名字。他自然看到了“傅局长亲译”几个大字,只是密码本这样重要的东西他不可能随时随地带在身上,即便是有,也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拿出来翻译。他将电文收入怀中,问瞿竞婉是否还有别的事情。
      瞿竞婉的注意力早就被刑架上那个勉强能称之为人的生物吸引过去——那是老张。
      李惊涛还在重复着那几个堪称废话的问题,“你的上线是谁?下线又有哪些?来哈尔滨的主要任务是什么?”
      张横林突然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我们是一群不得好死的人!哈哈哈,不得好死呀!”
      房间里的人被他这样莫名其妙的话吸引,没人注意到瞿竞婉几乎在同一时间脸色变得煞白。
      傅明最先回过神来。他发现了瞿竞婉的异常,“小瞿?”
      瞿竞婉突然弓起背,双手死死捂住嘴,像一头受惊的小鹿四下寻找庇护所。
      “怎么了?”尚安扳着她的肩膀问。
      “呕——”
      瞿竞婉吐了他满身。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尚安满身秽物愣在当下,其他人拿同情的目光看着他。
      李惊涛走过来给瞿竞婉拍背顺气,但他手上的血污引起后者新一轮翻江倒海。
      尚安用责怪的目光看向他。
      “……”李惊涛手举在半空收放两难。
      “对不起,我……呕……”瞿竞婉连连呕吐。
      “小瞿第一次见这种场面。”傅明打着哈哈缓解尴尬。他是那种只要愿意随时可以让属下如沐春风的领导。
      “抱歉,呕……”
      瞿竞婉一头冲出审讯室,扶着墙根呕吐。她吐得过于厉害,眼泪都要流出来。
      剑拔弩张的刑房上演了一出滑稽剧。傅明无可奈何地对尚安说:“你出去洗洗吧。”

      瞿竞婉还没有恢复过来。她面无血色,嘴唇不住发抖。
      尚安甚至有点可怜她了,“你没事吧?”
      瞿竞婉胡乱抹干净眼睛和嘴角,“对不起,我出洋相了。”
      尚安递给她一张手帕,“我第一次见这种场面,吐得比你还厉害。”
      瞿竞婉面对他的好意也只是勉强笑笑,“你的衣服……”
      刚刚尚安被她吐了满身,此时虽然已经冲洗干净,但浑身也湿了大半。
      “没关系,我办公室有换洗衣物。”他单身多年,办公室俨然成了第二个家。
      “真对不起,我赔件新的给您。”
      “不用,我下班顺路送干洗店。”
      两人结伴往外走。
      瞿竞婉捂着胸口直犯恶心,“那人就是你们昨晚抓的□□要犯?”
      “是。”
      “怎么成了那样?”想到审讯室的场景,瞿竞婉脸色又苍白几分。
      尚安云淡风轻地说:“他不肯开口,只好上点手段。”
      “我来局里时间短,他是我见过级别最高的□□。”
      “我也是。”
      瞿竞婉诧异地看向他,但尚安认真的表情让她确信他没有撒谎。
      “那你们怎么抓到他的?我是说……□□都很狡猾。”
      尚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住在他楼下的一对夫妻举报的。”
      瞿竞婉大概明白了,“这样啊。”
      两人在尚安办公室门前停下脚步。
      “真没事吗?”尚安问,“要不要去医务室?”
      瞿竞婉疲惫地摇摇头,“不必了,今天真对不起。”
      尚安把钥匙插进锁孔转动半圈又突然转过身来问:“我听说你留过洋,当年满洲电讯处招考拿了第一名。电讯处处长金光北点名要你过去。怎么来哈尔滨了?”
      瞿竞婉刚要回答。
      “小婉——”
      两个人循声望去,看见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提着食盒站在门口。
      “妈?”
      “我去刘大夫那里复诊,顺便送早餐过来。”瞿太太款款地笑着。她是那种在优渥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大家闺秀,即便是晚年的潦倒也抹不去刻在骨子里的从容优雅。
      瞿竞婉的表情在一瞬间有点不自然。她苦笑着看向尚安,小声说待会儿你就明白了。
      “妈。”瞿竞婉垂手侧立在瞿太太身旁,“这是尚科长。”
      “您好!”瞿太太递给尚安一只手。
      尚安伸手握上去并点头致意,“伯母好。”
      “我记得小婉的科长是位姓王的长官。”
      “我在别的部门工作。”
      “那也劳您平日多照应我家小婉。”
      “互相照应。”
      “今日没下雨吧,尚科长衣服怎么湿了?”
      “喔,您说这个。”尚安张张了双臂,“抓人的时候不小心跌水坑里了。”
      “跌水坑里只湿上半身?”
      “……”尚安只能用越发做作的微笑掩饰尴尬。
      瞿竞婉赶快把瞿太太往自己办公室让,“妈,您来这边。”
      “我正跟人尚科长说话呢。你这孩子……别拽我……”
      目送瞿太太离开,尚安长长吁了口气。他现在明白瞿竞婉为什么不去新京:有这样一个固执骄傲且掌控欲极强的母亲,你不得不妥协于她的一切要求。
      或许,他能把她拯救出来?
      脑子里突然闪现的想法吓了尚安一跳,可他又忍不住往下想:怎么拯救……婚姻?只有婚姻。可是婚姻真的不会让她逃离一个牢笼跳进另一个牢笼吗?
      尚安默然了。
      瞿竞婉小心翼翼关上办公室的门,转头看见瞿太太正把饺子和蘸料往外摆。
      “您不用专门送饭过来的。”
      “我还不知道你?忙起来什么都忘。再说你们单位食堂那水平,吃了不怕拉肚子?”
      瞿竞婉她轻咳着掩饰窘迫,“别人都吃得,我也可以。”
      “是呀,别人都吃得。可就是有人的胃那么金贵,受不得一点磋磨。”瞿太太没好气地白她一眼。
      “你今天怎么回事?看见我一张死人脸。”瞿太太的端庄优雅多是展示给外人看,对自己女儿一向刻薄。
      瞿竞婉一张小脸又变得红红青青白白,哽咽着将牢房的事讲给瞿太太听。
      “没出息!”瞿太太戳着女儿额头,“当初我怎么说的?去学校当□□多好,偏偏做什么警察!这碗饭是你这样的女儿家吃的吗?别哭了,丢不丢人?”
      瞿竞婉还在抽噎。瞿太太只好拍着她脊背安慰,“好啦好啦。”又咒骂领导,“干嘛非要你去送信?”
      门外一双皮鞋走渐渐远了……
      尚安重新回到审讯室。
      傅明用眼神询问他怎么样。
      尚安摇摇头。
      于是傅明给整件事下了定论,“我当她是花木兰,结果……没出息!”
      张横林是个诡怪讨厌的人。他神神叨叨,永远让人猜不到下一步要做什么。他那句“不得好死”的论断固然奇怪,可毕竟是在瞿竞婉出现时发出的。当然了,你可以说是凑巧。但是对特工人员来说,“巧合”两个字就是催命的毒咒。傅明故意派尚安去试探瞿竞婉,结果发现王胜男力荐的所谓人才是个看见血能把自己肠子吐出来的草包。他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瞿竞婉这边。她哭倒在瞿太太怀里,一只拳头塞进嘴里勉强压抑着哽咽。
      瞿太太眼睛里流露着不忍,语气却冷静地可怕,“过了。”
      “他要死了。”
      “还没有。”
      “他伤的很重,就要死了。”
      “现在还没有。”
      瞿太太扳正女儿的肩膀,压低声音说:“我真的很想打你一个耳光——如果不引起他们怀疑的话。”
      瞿竞婉怔怔地说:“他说我们都是不得好死的人。”
      “……谁?”
      “‘我们是一群不得好死的人,活在谎言和背叛中。只有信仰,唯有信仰是暗夜的光。’”瞿竞婉重复着张横林的话。她低下头,眼泪顺着脸颊流下,“对不起,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瞿太太尽可能使她冷静下来,“你第一时间通知老张被捕的消息,做得很好。老王让我转告你,相关的人员已经安排撤离了。当务之急是弄清楚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楼下那对夫妻。”
      “……什么?”
      “老张楼下住着什么人?”
      “当然是我们的人。”
      “他们叛变了。”瞿竞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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