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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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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已近正午,赵祯从清早起就心不在焉的,总惦记着将要承上的殿试名录,朱墨早就已经备好,只等大笔一挥,便能大煞那人的嚣张气焰。
想着那夜下巴被人抬起,像对待青楼女子一般,心就猛然一紧,不知是生气还是别的什么感觉。毕竟身为帝王,原本也没有这样被别人对待的可能。
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赵祯从软榻下的暗阁中取出了便衣,径自换了起来,梓予看见了,忙上去劝阻:“圣上,就快到了,何必……”想到那晚迷路的狼狈模样,梓予是怕了微服出宫这回事了。
赵祯却也不理会,只顾打理衣襟上的环带。
梓予急得手心攥出了冷汗。如果今日再走失了,殿试岂不是要被耽误了?到那时,自己岂不是要担上这等罪责!刚想跪下施一次苦肉计,眼泪都鳖到了眼眶里,忽而门后有侍卫传报,丞相求见。这一声传报犹如久旱甘霖一般沁人心脾。梓予忙去帮着圣上主子穿戴朝服。
桌案上,赵祯的眼睛始终盯着长卷卷首的那个名字——柳三变。丞相大人在殿内谈论着卷中的各位学子:“今科恩试人才济济,其中更不乏名门之后。有人以文采见长,有人以治国安民之策博众。特别是国子博士柳宜之子,可说是才华横溢,学富五车,早在数年前就已词曲见长,在京中也是颇具盛名……”
“考生之中可有个名叫季礼的?就是祖上以卖河鲜起家的那个——”赵祯打断了丞相的夸赞之词问道。
“这——”丞相面露难色:“季家在中原一带富甲一方,去年黄河水患,还捐给朝廷三十万两白银以济灾民……”
“那府上有个叫季礼的人么?曾在汴京书院读过书。”赵祯又打断了丞相的话继续追问道。
“有是有,但此人实在是愚钝,早在初审时就被……”实在是不明白圣上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么一个泛泛之辈。
“依朕看,此等义商实在难得,我看这季礼虽然愚钝却也不是庸才,起码有份恭谦上进之心……”赵祯想起当日廊亭中才子小聚,那季礼既能主动递来名帖拜访,大概是可教之才吧。
说着手起笔落,心中得意万分。竟不知造就了这一番孽缘。
如月楼里歌舞升平。柳三变看着窗外,总是提不起精神。身旁有京城名妓陈师师和江青莲拨弄着琵琶,斟着那美酒,只等小厮去探了皇榜回来通报,等饮了这壶酒,接状元的轿子就该到了吧,从今往后,便要以身作则,为一方百姓谋一份生活,这烟花之地怕是再也来不了了。
巷子里隐约有人谈论着:“吴公子登科入了殿试,张公子乃是榜中第六,那愚人季礼也排在了榜尾……”听了一圈,都没听到自己的名字。这好吃懒做的小厮,莫不是拿了赏钱吃酒去了?但柳七公子心中倒也不急,本来此次恩科对于他来说便是成竹在胸的,既然连季礼都排在了榜尾……
忽然外厅一片追打之声:“你这懒东西,拿了柳七公子的赏钱,却躲在这睡起觉来,柳七公子明日可就要被钦点当状元了,你却做出这等事情,难道还要新科状元郎亲自去看榜不成?”一听就是明月楼李妈妈的声音,原本平静的心就提了起来。
“小的一大早就去看皇榜了,挤在了头排的……”那小厮声音越来越小。
“那柳七公子可排在那榜首?”李妈妈情急道。
“这——小的看了好几遍,生怕走了眼,还叫了身旁的先生帮着看了好几遍……”后面的声音更是小到快没了。
“你看见柳七公子的大名了么你倒是说啊!”
“这——”小厮支支吾吾的不敢接着往下说。
柳三变跟着师师青莲走到了外厅。
“可是有什么不能说的?”师师走过前去问道。
“不是榜首也该进了三甲的。”青莲接着说。
“先生说,金榜尽处是季礼,景庄更在季礼外……”
柳三变,字景庄,因排行第七,人称柳七。
厅中安静异常,所有人都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般。此时的柳三变说不出心中是个什么滋味儿,只觉得一阵辛酸,回想一年前父亲怕自己不能适应汴京生活,便差人将自己送往汴京书院,离别的时候,亲口许下不得状元终不回的诺言,又想起自己的狂妄自大来。当日与那人打赌,说什么必中榜首,现在看来,一切都是虚妄的幻想罢了。只是不知那人的姓名,不知那人何时前来索债。还想起希文,答应他今朝高中,买了京中所有的古籍善本与他,接他到府上享受这百味人生。
只是现在,一切都是虚妄。
柳三变捧起酒盅,将杯中玉露一饮而尽,又觉得并不能解渴似的,捧起了桌上的酒壶一阵猛灌,旁人见他这副模样,也不前去劝阻,李妈妈遣散了大伙,又差人送来了两坛陈酿,吩咐那小厮在厅外候着,旁人不许打扰他柳七公子。
窗外看似起了风,街上的车水马龙也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了。过去也曾有过亦梦亦真的感觉,那是在听了莺离拨弄着琵琶,唱着亲笔所作的词曲时,第一次觉得身在风尘中,过往皆如是。
又记起了与希文的相识,贫寒交迫的书生在街边立着代写书信的牌子,那字写的娟秀,可熟识后才知道希文的行草写的是苍劲有力,与他文弱书生的样子一点都联系不起来。从那时就立誓要帮他完成这满心的抱负,在朝中助他一臂之力。
儿时严父教子没少挨过戒尺家法,当时紧咬牙关心头只有恨。每每挨了板子受了罚,母亲就会偷偷送来桂花糖和板栗糕,走时总不忘留一瓶金疮药,说是父亲给的,说他这也都是为了你好。后来年纪大了,玩性收敛了许多,算是明白了父亲的苦心。那年清明时节去祭祖时发了愿的,往日他人讥讽父亲是前朝侍臣,现在两位兄长虽已在朝为官,却不得重用。自己定要为柳家争一个门面,高中之日,琼林宴饮,就让自己来告诉全天下,柳家先祖为前朝能臣,后辈亦能为赵主出谋平天下。天下之大,识正途者为俊杰。
瞧见软榻旁的红木几案,一阵语塞,父亲常训诫自己,做事要谨言慎行,而唯独那天莽撞挣了口虚气,可终究却还是输了。那姑且唤作“受益”的人,何时来讨这笔债?廊桥论诗,他假说那季礼登科,自己还满心不屑,时至今日,才觉得也是被他说准了,再无颜面与书院同窗相见。
恍若隔世一般。
肩上纱衣的重量使柳三变睁开眼睛,面前的是希文。记得希文从不到这风尘烟花之地的,那到底方才是梦还是现在是梦。只眯着眼寻找那零星的醉意。
希文也不言语,只坐在柳三变身旁,斟了酒也不喝,身板挺直地看着窗外发呆,改不了的文人风骨,习惯不了这花街柳巷的气息。至于希文的气息,柳三变仔细地嗅了嗅,品了品。是淡淡的纸墨书香。
然后是连日的低烧,大夫只说是积郁成疾,索性就安住在师师的别院中休养。柳三变只一直睡着,也不愿见客,更不知时日,只以师师亲自喂食的稀粥维持。
“柳公子……”门外笃笃的叩门声,却听不见回应:“柳七公子卧病在床,公子如有事小女可代为转告,您看……”
“病了?”赵祯微服出宫就是为了看一眼柳三变挫败的模样,如今却差人通报,却换来了一句因病谢客,心中自是千万个不相信。却也不能如讨债的恶霸那般失了礼节:“那就有劳姑娘取来笔墨,今为书信一封请师师姑娘亲手转交给屋内的柳公子。”说着,便向梓予使了眼色,侧身坐在了院中的石凳之上:“梓予,你去沏一壶好茶,这院中如此雅致,我便在此等候师师姑娘吧。”
那丫鬟应了声施了礼,忙去找陈师师,可此刻陈师师并不在楼内,说是带着玉琵琶正音去了。巧在这丫鬟又并不认得赵祯和梓予的模样,只想等师师回来再为通报,见方才那位公子也并非滋事之徒,于是帮梓予沏了茶,便忙自己的去了。
见那丫鬟走远,赵祯吩咐梓予去院门守着,如有人前来,便发出暗号相告。好戏总要在人多的时候上演才有意义。
安排妥一切,赵祯独自推开门,迈过了门槛,朝内室的床榻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