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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半生容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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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国公王石南下扬州,令人始料未及。
除却妻子大林氏外,顾易甫得知这个消息,心头微微一惊。
对外的消息是镇国公府的老太君思念孙儿亲切,作为儿子,自然以孝为先,南下去接妻儿回京团聚。
随从打听到这个消息,顾易思忖几许,想着大林氏携三子回娘家省亲数月,时间的确蛮久了。
况镇国公夫妇俩婚后相育有三子,感情甚笃。
这么一想,王石能亲自下扬州,也能说得过去。
思及此,顾易安排小厮去林宅递帖子,大意时询问王石是否要与他一同归京。
不曾想,小厮前脚尚未出门,后脚便有人来报:“禀世子,镇国公来了。”
“快请他进来!”
不多时,镇国公王石来到了书房,顾易王兄长王兄短的寒暄几句,听说老太君病了,又问及了府上老太君安好。
“一切都好。”王石摆摆手,提及自家母亲,他有几分头疼,母亲出身高贵,不喜商贾出身的大林氏已久,碍于面子,虽思念孙儿却拉不下老脸,只得称病让儿子去一趟扬州。
但眼下不是道这些家长里短的时刻。
王石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实不相瞒,为兄此次南下,打听到一个消息。”
顾易见王石神情严肃,眼睛不由得微微眯起。
“王兄请讲。”
“太子殿下明日抵达扬州。”王石言简意赅,话音刚落,就见顾易神色凝重。
相似的神色,在刚得知消息的那一刻,王石脸上也短暂的出现过,只不过稍纵即逝,比不得顾易这般明显。
近年来朝中局势紧张,随着皇长孙出世,圣上疼爱至极,甚至满月酒时为皇长孙定下婚事,虽说几年过去了,未来的天家儿媳尚未出生,不知花落谁家,但随着时间流逝,圣上对皇上孙的关注隐隐有超过太子之势。
当然,这种变化很微妙,达到一种莫名的平衡,只有熟悉朝政历经千帆的人才能嗅得出一丝蛛丝马迹。
然太子殿下近年来开始与朝臣往来,却是心照不宣的事。
顾易目前还是世子之身,但过完年,他袭了爵,就是正儿八经的定国公了。
顾易几年前入仕,又因守孝离开三年,又还年轻,为人处事比不得王石稳重成熟,但关于朝中的一些事,还是有几分敏锐的洞察力在的。
这也是他闻言色变的原因。
太子殿下两个月前随大将军去往军营处理军机要务,算上时日,该是回京的路上。
这个节骨眼上,却转道来了扬州,所谓何事?
江南世族林立,这个节骨眼上,两个京城的国公府主君暂留此地。
很难不叫人多思。
“两个时辰前暗卫送来的消息,可以确定,太子殿下明日会去杨家。”王石又道。
顾易:“殿下与杨家人有来往吗?我可从未听人提起过。”
二人口中的杨家乃江南第一世族,世代簪缨,从太太太祖开始入朝为官,才人辈出,文武双全,宗族势力曾一度遍布天下,直到太祖有意削弱宗族势力,是以数年前开始,杨家在北边的势力逐渐减弱,重心渐渐转移至南边。
不久前,现任杨氏主君病逝,明日揭瓦起灵。
王石平静地解释,已故杨家主君短暂担任过太子殿下少年时代的师傅。
太子说,圣上不喜杨主君的教学方式,不过数日,便换成当今太傅大人了。
是而鲜有人记忆。
王石少年曾是太子伴读,对这段记忆其实不深刻,直到确认了太子殿下的明日行踪,才回忆起点点滴滴来。
顾易恍然大悟,“既然如此,明日我们要去杨家走一遭了。”
他心头的顾虑打消了些,还有些微妙的感觉在。
杨家主君下葬,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明日皆在。
本来,顾易喜事将近,素与杨家无旧交,不好掺和丧事,欲打算借由林家之手明日送份厚礼。
可眼下,太子殿下的行踪确定,消息不止他俩能收到,扬州的各个世族,官员也能收到。
杨家是非去不可了。
王石颔首,认同了顾易的说法。
书房内两人的谈话隐隐约约透过窗户传出来。
细雨绵绵,微风飘拂,地面的积水浮动,泛起浅浅的涟漪。
一如顾榕此时此刻的心境。
她手中还端着要送给兄长的茶点,这几日住在林家,她学了如何做千层油糕。
她不是有意要偷听兄长与王石的交谈,可当太子殿下的字眼款款流出时,顾榕走不动路了。
雀跃的心在跳动,顾榕唇瓣微启,杏眸里光泽水润,难掩喜色。
颖姐姐没有骗她。
太子殿下果然来了扬州。
太好了,顾榕心想。
*
翌日,天气晴朗,金色的阳光穿过云雾,将多日的细雨水雾拨开。
今日宜下葬。
世族杨家的宅邸跨越了整整四个街区,依山傍水,富丽堂皇。
一大早客人将杨府挤得水泄不通。
主君病逝,杨夫人养尊处优,若大的家事靠她一人主持,难免劳心劳力。下面几房又虎视眈眈,是以族老们也在数日前抵达,帮衬着打理丧事。
客人比预计得多上一倍不止,族老们不知究竟,询问杨家子弟,方知太子殿下今日竟然莅临拜祭。
族老们大罕,马不停蹄地指挥下人,生怕出一丝差错。
后院里,杨夫人及其余几房内宅妇人也没闲着,叮嘱仆妇将家里的姑娘打扮得体端庄,又吩咐小厮看好家里的少爷,贵人登门,别轻易惹事。
杨府忙得不可开交,无论前院还是后宅,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从热闹的街区拐角处走一段距离,眼前豁然开朗,郁郁葱葱的树木,伴着湖光山色,便是宅邸后巷出门的景致。
今日杨府许多客人登门,家中仆从主力都去了大门和前院。
显得后门更加僻静了。
一位身量颀长的少年出现在此处。
父亲走后没两天,阿娘突然去了,他和妹妹被赶到庄子上,由粗使的仆人照看。
骤然双亲亡故,生活也从锦衣玉食沦为粗食布衣,长成的少年尚且承受不了,何况是金雕细琢的小女娘。
到了乡下,妹妹很快就病了,下人拖着不给药,少年眼里的光愈发暗淡。
趁着今天,杨府忙乱,他打算溜进去,找与阿娘要好的兰姨娘,求些吃食,药材。
他不能再等了。
少年敲响后门,不多时门从里面打开,小厮看见来人,怔怔几许,似是吃惊似是不敢置信,试探性地唤道:“晔,晔少爷?”
被唤作晔少爷的少年点点头,小厮有些激动,却又有几分顾虑,他四处张望才小声问:“晔少年,您怎么来了?”
话刚说出口小厮便觉得问得多余,今日是老爷出殡的日子,晔少年身为长子,虽是庶的,但血浓于水,定然是来送老爷一程的。
思及此,小厮纳罕,他不敢让人入府,要是叫夫人知道了,吃不了兜着走。
毕竟,当初就是夫人把晔少爷和英姑娘赶出家门的。
“玉姨娘在吗?劳烦你帮我个忙,我找玉姨娘有点事。”杨晔语气有些着急,往向小厮的眼神十分渴切。
“在的,小的这就去,只是少爷,您就在门口等着可以吗?小的担心……”小厮欲言又止。
“无妨,我就在这里等着,快去快回。”杨晔心如明镜,他不欲为难,颔首答应道。
小厮心头松口气,还好,只要不是入府,他多少愿意跑个腿。
素日,他没少受晔少爷和已故竹姨娘的恩惠,这点事,小厮还是愿意的。
小厮点头,很快将门关上。
杨晔亦心头一松,焦急的眉眼抚平了,显出平日里俊秀的五官。
接下来只要等着兰姨娘出现就好。
少年这般想着,不觉身体都放松了不少,他坐在石阶上,缓缓地呼吸着。
一大早就从乡下往这里赶,实在是累极了,微风拂过少年的脸庞,留下温柔的痕迹。
“吱呀”一声,门开了。
杨晔以为是兰姨娘来了,忙不迭回头。
“哟,这不是大哥哥吗!我还以为是那里来的小乞丐呢。”
映入眼帘的是身着锦服的少年,年纪不过十岁,华冠束发,腰间搭着玉佩锦囊,与粗布简衣的杨晔比起来,宛若云泥。
锦服少年五官清秀稍显稚嫩,可看向杨晔的眼神显露出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恶毒。
是的,恶毒,以及憎恨。
他身后跟了好些个家丁。
杨晔薄唇蠕动几许,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开口,最后只简单单两个字。
“三弟。”他唤道。
锦服少年是已逝杨主君的嫡子,母亲是掌家的杨夫人,家中排行老三,杨晔是他的庶长兄。
别叫我弟弟,你才不是我的哥哥!
嘶吼的声音在杨三郎的心里响起,他没有说出来,只是看向杨晔的眼神愈发强烈。
“大哥哥怎么来了?想来送父亲一程?还是说……”三郎话音一转,“给大姐姐求药?”
!
杨晔的眼神忽然就犀利了起来。
“哥哥看我做甚。”杨三郎看见杨晔变化的神色,一丝隐蔽的喜悦感油然而生,最后,这份喜悦展现在他的唇角,扬起煞是好看的弧度。
庄子的情况会传到杨府,譬如大姑娘生病一事,早就进了杨夫人的耳朵。她对这一对庶出的兄妹俩厌恶至极,眼不见为净,巴不得两人烂在庄子里。
杨三郎从小耳濡目染,恨屋及乌,他对于颇受父亲宠爱的庶长兄与庶长姐,羡慕又嫉恨。自然而然,从长辈那里学会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恶毒。
“大哥哥从乡下来一趟不容易吧,大姐姐身娇体弱的,是该多补补才对。”锦服少年走上前,伸出手,随从从钱袋里掏出一锭银子递在掌心。
“这是弟弟的一点心意,还望大哥哥笑纳。”
杨晔凝着少年掌心的银子,那一锭约莫20两,在日光下仿佛散发出金光。
20两纹银,有了它,他就能给妹妹抓药,还能再买好些吃食……
可,三弟会这么好心?
杨晔复看一眼后收回视线,他了解眼前这个弟弟,况,他与妹妹正是其母赶出府的。
“大哥哥嫌少?”杨三郎斜睨着问,“还是大哥哥不想收我的钱,等着兰姨娘给你雪中送炭吗?”
话音刚落不久,身后便有人扔了块黑影出来,杨晔定睛,眼眸不由得睁大,带着几许震惊,又有几许愤怒。
“三弟,你!”他咬牙切齿。
那块黑影正是杨晔求助送信的小厮,此刻被五花大绑,叫人捂住了嘴,鼻青脸肿。
不难猜,小厮找人途中遇见了杨三郎等人,被爆揍说出了实话。
“今时不同往日,大哥哥您还当是杨家的长子呐。”杨三郎指着被绑的小厮,“这狗东西不长眼,竟然给外人通风报信,活该被打。”
杨晔眸光一暗,眼底的希望渐渐消弭于无形。
看来兰姨娘不会出现了。
“三弟你要做甚!”杨晔握紧拳头倏然站起身,眼底发红。
“我没要做什么,我是在帮大哥哥忙呢。”杨三郎笑嘻嘻说着,又晃了晃手中的银元宝。
“大哥哥,只要你想要,这银子便是你的。”
“如何,大哥哥你要吗?”
少年的声音是那么地青涩,带着少有的天真,可看着他那一张坏笑的脸,仿若叫人出现错觉。
杨晔站在原地半晌,目光死死盯着那抹银色,最后,握紧的拳头满满松开了。
他走上前,想要伸手,去拿银子。
杨三郎眼疾手快,手一挥,银元宝从杨晔身前划过,在地上打了几个转,停在了墙角处。
杨晔弓着腰去捡。
便在此时,锦服少年大手一挥,狠狠道:“给我打。”
家丁闻声跑出来,朝着墙角的灰衣少年拳打脚踢,少年死死地捂住手中的银子,生怕有人抢了去。
“给小爷狠狠地打!”杨三郎似乎不解气,又对随从们吩咐着。
家丁们一开始还保留了气力,毕竟大郎从小习武,身手非凡,可他们拳头落下许久,都不见大郎还手,耳后嫡少爷又催促着,于是他们愈发地用力。
杨三郎看着角落里那一团身影,认栽般任人宰割,心情顿时舒畅满满。
“三郎,你在做甚?”忽然一道清丽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一时间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
杨三郎回眸,目光所及之处是个衣着淡雅的妇人,双手绞着帕子,一瞬不瞬盯着他看。
杨晔闻见声音,睁开眼睛,顺着杨三郎侧身的角度看过去。
是兰姨娘。
她到底还是得到了消息,赶过来,恰巧遇见这一幕。
杨三郎啧了一声,大好的心情被打断了,神色有些暗沉。
他赶她走,不似被赶出家门的杨晔,对于还在府中的兰姨娘,他存着仅仅微弱似无的顾虑,没什么好气道:“没什么。姨娘,我刚才见我娘身边的丫头找你,不若你赶紧去找我娘一趟,兴许是有什么急事呢。”
杨三郎没刻意阻拦视线,兰姨娘稍稍抬眸,看见墙角处,躺在地上的少年。
脸上挂了彩,却仍是一眼辨出其身份。
兰姨娘咬了咬唇,绞在手心的帕子不自觉又收紧了些。
杨三郎见她不走,天真一笑:“怎么,姨娘觉得我在诓你吗?”
他其实并未将来人放在眼里,对方不受宠,自父亲去后,竹姨娘及其一对儿女的下场,足以震慑其余妾室。
只今日客人多,闹到前院去就不好了。
兰姨娘讪笑,摇头道:“怎会……三郎,我这就去。只是……”她仰头朝墙角处点道,“今儿个是老爷出殡的日子,死者为大,家里还是不要见血的好,三郎,不若你们去外面吧。”
她讨好般地给人指了另一条路。
“姨娘说的在理。”杨三郎咯咯地笑,想到死去的父亲,很快接受了兰姨娘的提议,命家丁们将人抬到外头的小巷里,继续爆揍。
兰姨娘见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杨晔眼睁睁地看着她转身,眼底的微光彻底熄灭。
他以为,兰姨娘是来救他的……
拳头一下又一下落在身上,杨晔恍若感觉不到疼痛了,意识有些恍惚。
他想起父亲在的日子,那是他人生最为幸福的时光。
母亲是父亲的心上人,哪怕,不是正妻。
是以,他与妹妹获得的父爱一分不少,一分不差。
杨家文官武将累世,嫡承文,庶传武。
杨晔却是文武双全,甚至,父亲亲授其文。
万分殊荣。
孰料,一朝父亲病逝,天翻地覆。
人前,他曾是最为得宠的长子,人后,他一朝沦为阶下囚,连同妹妹被赶去无人看管的破败庄子上。
今日是父亲出殡的日子,他长途跋涉来到此地,一是为了送父亲一程,二是为了给妹妹寻药材。却不想,杨家人弃之如敝屣。
“赶紧的,狠狠地打他,叫他不听话,好好的庄子不呆,跑到这里,还当自己是府里的大哥哥呢。”杨三郎狠戾的声音伴随着童真悠悠传来。
他彻底没了顾忌,让家丁下狠手。
声音还能依稀传入后门,兰姨娘噙着泪往里走,婢女紧跟其后,待到声音彻底没了,兰姨娘环顾四周,确认没人方抓住婢女的肩膀吩咐:“你快去,找个人到外面引起注意,最好把街区的百姓引到巷子里,切记,随便找个人就是,千万别暴露了咱们。”
婢女捣药似的点头,旋即去了,留下兰姨娘沉默不语。
主君去后,悍妒的杨夫人先发制人,竹姨娘不明不白地死了,旁人都知道,这是在杀鸡儆猴。兰姨娘亦不例外,她在杨夫人手下讨生活,处处小心谨慎,又哪里敢与杨三郎作对。
只能,只能用这般迂回的法子,哄骗杨三郎到家外施以暴力,只要有百姓经过,杨晔就能获救了。
思及此,兰姨娘用手帕拂去眼角的泪水,扬起假笑,往杨夫人的院子中去。
*
入乡情更怯。
落在顾榕身上,最贴切不过。
离杨府只差两个街口,顾榕心里打退堂鼓,不愿再前进。
经过南下一行,顾易对妹妹执拗的样子心知肚明,没说什么,当马车停在繁华的坊市,他叫人停下,对妹妹道:“听说主街上有家胭脂坊在扬州十分出名,你不若去看看,有什么要买的物什,尽管买就是。我晚些时候再来接你。”
话音刚落,他指了指身边两个侍卫:“十一,十二,你们跟在姑娘身后,时时注意,保护好姑娘。”
“是!”
说完还不放心,又叮嘱雪梨照顾好顾榕方继续往杨府的方向去。
“姑娘,可是要去胭脂坊?”雪梨问道。
顾榕目送兄长离开,她环视四周,热闹繁华的街市映入眼帘,轻轻摇头,“四处走走吧。”
于是主仆四人在街市游逛,或是看杂技,或是听说书,或是首饰,或是小吃、糕点等,顾榕都买了些,分给雪梨与两名侍卫。
看似闲游,实则四人前进的方向仍旧是杨府,两条街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也不知过了多久,渐渐的,人流少了许多,繁华的街道快要走到尽头。
顾榕在街角的茶摊前吃茶,她心底的忐忑羞怯散得差不多,吃完茶,她决定跟随自己的心走。
“我们去杨府。”顾榕吩咐道。
十一在前,十二殿后,护送二人往杨府走着。
高墙大院,幽窄的巷口里匆匆跑出来一个人影,险些与十二撞了个满怀。
十二眼疾手快,刀未出鞘拦住那走路不长眼的人,冷声道:“跑这么快做甚,仔细看路!”
那人大汗淋漓,容色惊恐,看见十二手里的剑,惧色更甚,说话都在喘气。
“对,对不住,我着急找人帮忙,不是有意惊扰各位的。”
他急色匆匆,看上去并不像是在撒谎,不等十二开口,十一先问:“发生了什么事?”
来人指着巷子的尾端,“我听见那里有声音,便跑过去看,谁知竟是在围殴,要打死人啦。”
他本意是想帮忙的,奈何对方人多势众,仅凭自己无异于以卵击石,最稳妥的方法就是找人来,越多越好。
闻言的四人皆蹙了蹙眉,杨府今日丧葬,不想竟还有人打架斗殴,还是离杨府如此近的距离。
十一与十二对视一眼,又问:“对方有几人?”
“四五人吧,看样子像是家丁。”来人应着,“不说了,我要赶紧去叫人了。”
十二收回了刀,没再阻拦。
十一看向他:“十二,你护送姑娘和雪梨去杨府,我去后面看看。”
“好,快去快回。”十二点头,他挪动脚步,听到顾榕细细的声音响起,“十二,你也去。”
“姑娘,属下送您去杨府再来。”
顾榕摇头,目光凝向十一离开的背影,面露几分忧色:“杨府就在那里,我也不急于这一时。你去帮忙,若是伤势严重,我们还能送伤者去医馆。”
末端的巷子里,隐隐约约听到少年气急败坏的声音。
杨三郎望着父亲素来疼爱的大哥哥,此时此刻仿若断了线的风筝,无依无靠,任人宰割。
过往的骄傲似云烟般消散,杨三郎面对这般模样的大哥哥,早先扬起的畅快感消却,逐渐被几许厌恶替代。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矛盾感为何如此,他只觉得眼下自己根本不想再见到杨晔。
“畜生,打死这个畜生,叫你在家里丢人现眼,来人,给小爷我打断他的腿。”
“住手!”
家丁被这忽如其来的清冽声震住了,动作瞬间凝滞,再看清来人仅一位时,心底涌现出不屑,可很快,这点不屑感被来人手中的长剑削弱,最终消散。
身姿挺拔,目光凌厉,剑未出鞘,已然有几分令人不可忽略的气势。
杨家尚武,即便是家丁也能看出对方身手了得。
“少,少爷……”其中一人忐忑地开口道。
杨三郎无忌斜睨十一,“别多管闲事!”
十一敛眸,地面上的人影血肉模糊,看其身量,也不过是个少年。
他毫无畏惧,右手扶上佩在腰间的剑柄,肃声道:“这位小郎君,杨家正在主持丧礼,你这般指示下人下死手,把死者放在何处?难不成叫四房五邻瞧见杨家的小郎君不孝祖先,不敬长辈?”
十一走到后巷,发觉这里是杨府的后门东侧,敢在杨府的地盘撒野,又听得家丁喊其少爷,对方的身份似乎已然明了。
果不其然,话音落下,家丁们面面相觑,不由自主向后退两步,看向自家少爷。
杨三郎心头不由得一凛,到底年纪小,十一猜出他的身份后,神色竟也藏不住的慌张。
“既如此,我便去敲一敲杨府的大门,让大家都看一看,杨家的小郎君如何在已逝主君的丧礼上,不敬人命。”十一淡哂,佯装转身要走。
“算你小子走运,呸!”杨三郎瞪了十一一眼,他不敢多留,临走前往地上啐了一口,朝家丁挥手,“我们走。”
话狠,动作更为利落,生怕十一真的去告状似的,眨眼间,人就从后门回去了。
十二赶来时,十一将将把受伤的杨晔扛起,少年浑身是血,半分气力也无,搭在十一肩头的手气若游丝般垂下,眼看又要倒下去。
十二稳稳地接住他。
“我不是叫你送姑娘去杨府吗?”十一没想到十二这么快出现了,他下意识回头,果然在巷口瞥见一抹淡黄的裙角,不禁蹙眉。
“兄长别怪我,姑娘的脾性你也是知道的,世子都劝不住,何况是我。”
幽窄高墙的巷口,微风轻轻吹拂,白墙灰瓦,将宽阔的天刻出一道狭窄的缝隙。
幽深的小巷里出现一团身影。
顾榕定睛细看,辨出那是自家的两名侍卫,以及夹在中间,身量稍矮,鲜血盖了满脸的伤者。
十二岁的少女头一遭看见这般鲜血淋漓的场景,忍不住惊呼一下:“十一,你快带他去最近的医馆吧,他伤得好重,我担心……”
雪梨将姑娘护在身后,可她也不过十四五岁,同样的画面不曾经历,鲜艳的血色直刺眼底,五脏六腑涌起一阵旋风,叫人干呕起来。
十一先是瞪向十二,责怪他没把姑娘安置在别处,然后看向顾榕,轻声道:“抱歉,叫姑娘瞧见脏东西了。”
他本意是少年浑身是血,尤其一张脸上,血泪纵横,而自家姑娘玉叶金枝,见到这些,定然是害怕的。
“我…我不是…”意识不清的杨晔浑然听到这话,含糊不清地张开嘴。
“什么?”少年的声音又浅又弱,顾榕听不清切,侧了侧身子。
他霍然伸手,张牙舞爪地靠近,顾榕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连连向后倒退几步,一双圆润乌黑的杏眼满是惊恐。
她指尖与唇瓣仍在轻颤着,但仍旧强忍着镇定。
“快,赶快送他去医馆!”
杨晔浑身是血,尤其五官,满脸的血遮住了他的眼睛,睁开眼蜇得他生疼,可即便如此,他依旧睁开眼,将她惊慌失措的模样死死地刻在记忆里。
他不是脏东西。
一直到晕倒前,他都没能说出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