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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半生容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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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如墨的夜晚,江水喘急,水光悠悠;拔高的芦苇丛在夜风中摇曳,沙沙作响。
对岸灯火通明,无数火光倒映在江面,宛若一盏盏长明灯。
隐隐有呼唤声,隔着宽阔的江面,听不清切,只是从对岸快速移动的火把得知,有事发生。
朦胧不清的夜色下隐隐现出一个修长的人影,粗喘着气,江水沿着他的头顶往下流,浸湿了地面,身躯也愈发冰凉。
人影浑然不觉,努力地往掌心哈气,然后,用温热的掌心朝地面覆上。
云散月出,银色的月光照在芦苇丛中,将四周方寸之地的情形具现。
芦苇地里赫然躺着一个人,衣发尽湿,全身冰冷,一双手正被少年紧紧握住。
他不断地哈气,尽量保持着对方的体温,奈何更深露重,他亦没有生火,效果微乎其微。
他的眸眼凝着早已晕过去的人儿,眉头拧成一股麻绳。
却在此时,芦苇丛传来异样的声音,窸窸窣窣,带着火把的光,愈发靠近。
音声连绵不断,来回不止,火把穿梭而过,应是有好些人。
“殿下,这边。”芦苇丛响起了人声。
少年闻声一震,他抬头看向火把出现的地方,再看看地上晕倒的人儿,薄唇抿成丝。
犹豫之间,倏然眼前的芦苇丛被人拨开,手持火把的侍卫相继开路,旋即一个与月色相近的挺拔身影映入眼帘。
“谁在那里?”
侍卫发现少年的存在,用火把照亮对方的五官,入眼即是陌生。
地面上的情形同样被火光照得一览无余,侍卫看见晕倒的人儿,不禁蹙眉。
“好大的胆子,竟敢绑架贵人!”
不等主子下令,侍卫欲将少年抓起来。
“我没有!”少年眼神凌厉,不因对面人势众多而心生害怕,寡不敌众,他毫不犹豫护在昏迷不醒的人儿面前。
浑身湿透,又在入夜后于湖中游了许久,堪堪将人救上岸,饶是少年身康体健,在众多训练有素的太子侍卫面前,毫无招架之力。
侍卫擒着他,等候主子发落,或是打入大牢,或是就地解决,全凭天意。
贵气优雅的太子殿下由上而下睨着少年倔强不屈的脸,冷漠的眼底划过一丝惊意。
他在少年脸上看到几分相似的五官。
动心几许,太子微微抿唇,不置可否。
直到芦苇丛再次被人拨开,一位高大魁梧的男人走来。
太子朝他颔首,轻道:“将军,你且看看他,是不是和先师有几分相似?”
颖成沉吟几许,凌厉的目光往少年脸上看,确认道:“殿下所言甚是,故人之子,自然有故人之姿。”
多年前,太子与逝去的杨主君有过简短的照面,彼时杨主君携一双儿女泛舟游湖,那时杨晔年纪小,太子只看了几眼,印象模糊。
不似大将军颖成,杨家军曾是颖家旧部,即使分开,亦有往来,去岁颖成来扬州,自是见过杨晔。
得到肯定,太子抬手一挥,侍卫很快就松开手,他问他:“你是杨家子弟,孤为何没在丧礼上见到你?”
虽是反问的语气,但从太子那清泉似的嗓音中说出来,平平淡淡的,叫人觉得,答案并不重要。
是了,无论太子还是颖成,在疑问产生的刹那,答案亦跃然纸上。
太子之于先师,千言万语往日不可追,些许遗憾与情感,悄然无声地转移到了少年身上。
不及少年是否应答,太子须臾间做出决定。
“将军,他交予你了。”
颖成恭敬点头,“请殿下放心,臣会安排妥当。”
说罢,将湿漉漉的少年提了起来,就着拨开的芦苇丛,往来时的方向走。
少年视线紧盯在地上,动作里全是抗拒,他挣扎不过太子的亲卫,更何况是久经沙场,春秋鼎盛的颖成呢。
顺着少年的视线,颖成自然而然看见了地上一隅,恰巧看见太子殿下解开身上的大氅,动作轻柔地披在了那一隅。
少年的心思不难猜,颖成默然几许,手上的动作不停,却也轻柔了许多,他刻意低下头,用仅能两人听见的声音说着:“别挣扎了,那位不是你能照护的,在太子殿下面前,吾劝你,什么都别做,跟吾走。”
也许是颖成的话起了作用,也许是力量悬殊,毫无还手之力,少年被动地离开,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地上,直到芦苇丛合上,将眼前的画面彻底阻挡。
周遭变得安静起来,太子蹲下身,目光柔和地落在昏迷不醒的人身上,唇角微微勾起。
不过片刻,他吩咐:“去派人告知顾世子一声,他的妹妹,安然无恙。”
*
雨后初晴,游江泛湖。
浩渺烟波的湖水上,商船缓缓上前,歌舞升平。
商船有三层,一层供堂吃的客人就坐,二层是包间,私密性较好,价格稍高,至于三层雅阁,是专供达官显贵,统共不过三间。
二层与楼梯毗邻的包厢里,顾榕在魂不守舍地吃茶,她一抬眼,楼梯的入口处尽在眼中。
俏丽的小脸泛起红晕,顾榕悠悠长长地吐口气,命雪梨将窗户打开,让风吹进来,似乎这样就能消散她脸上的烫意。
楼上偶尔有人走动的声音,穿过地板吱呀吱呀的传入耳中。
顾榕的心缓缓地跳动着,归入宁静。
再过两日,顾易便要回京,借此机会,他带胞妹出来散散心。
太子殿下亲临扬州,不日返程,今日有兴泛舟游湖,竟是恰巧与同在船上的顾易等人偶遇。
如此一来,顾易不得不与太子殿下寒暄,他留顾榕在二楼,自己则上了雅阁去。
顾榕甫瞥见太子殿下,心跳得难以抑制,霎时间脑袋一片空白。
再缓过神来时,她只觉得脸颊发烫。
从前,远远在宫宴上看到太子殿下一眼,不曾想,有朝一日,他会离自己如此之近。
这般风光霁月的天之骄子,早在六年前,迎娶太子妃。
太子妃不是别人,正是从小看着顾榕长大的邻家姐姐,颖钰。
想起颖钰,少女禁不住咬起唇瓣,几分失落,几分挣扎。
颖姐姐待她这般好,她却对她的丈夫生出几分不该有的心思。
甚至,她似乎洞察出了她的心思,悄悄地告诉她,太子殿下会去扬州。
思绪纷飞间,回港的货船不慎与商船相撞,人群慌乱,奔走呐喊。
顾榕在这次意外中落了湖,下落不明。
她的意识在湖水呛入时渐无,等再次睁眼醒来时,天色已黑,如墨的天空偶有星星闪烁,再然后,是火把摇曳的影子闪过眼睛,顾榕神识恍惚,乍一看见那抹熟悉的侧颜,以为是错觉。
在湖里浸了许久,神识恍惚,体力不支,顾榕只醒了那么一小会儿,很快就又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眼前是陌生的天水碧帘帐,鼻尖嗅过一丝清苦的药草香,耳畔是江水起伏的浪声。
“顾姑娘,您醒了。”说话的声音来自一张陌生的面孔,十四五岁的年纪,看着比顾榕身边的大丫鬟稳重成熟许多。
“你是?”顾榕环顾四周,俱是陌生,“我在哪里?”
“回姑娘,奴婢是太子殿下的侍婢,被安排过来服侍您的。”
顾榕的心漏了一拍,不可置信,“太子殿下?”
“是呀,顾姑娘,您前几日不慎落水,是殿下救了您。”婢女恭敬地将来龙去脉解释了一番。
事急从权,太子虽已拆差人告知顾易,但顾榕落湖受了寒,浑身冰冷,思前想后,还是将她带回了自己的船上,让太医诊治。
顾榕昏迷不醒了三天,定国公世子顾易也叨扰了太子殿下三天。
婢女一边说着,一边服侍顾榕吃药,看到她满脸红晕,以为是高烧才退的缘故。
殊不知顾榕的心早已如雷声敲鼓,久久不停。
原来,不是错觉。
果真是太子殿下救了她。
顾榕心神深动,雀跃难抑。
*
宽阔无边的湖面泛起浓浓的雾气,烟波浩渺,船桨划过湖面的音声若有似无地传递到岸边。
数艘大船由近及远,融入浓雾之中,只见模糊的轮廓。
身形颀长的俊逸少年矗立在岸边,目光如炬,凝着渐行渐远的大船,依依不舍。
不远处站着一个身量比他高出一个头的魁梧大汉,虽着常服,喜怒不形于色,但五官的肃杀之气难掩,令人避之不及。
少年目光在湖,而大汉的目光微微扫过湖面,停留在了少年的背后。
颖成的呼吸深了一瞬,旋即是融入日常的吐息,他耐心地等在原地,等着少年终于舍得将目光收回来,等着少年转过身,朝他深深鞠了一躬。
“多谢将军提携之恩,晚辈杨晔没齿难忘。”
“你很有天赋,吾惜才,不忍你就此埋没。”颖成负手,“你可想好了,是随吾北上,还是留在扬州?”
“承蒙将军厚爱,若晚辈孤身,自当北上追随将军。可我与小妹相依为命,实在不欲她孤苦一人留在扬州。”
颖成的眼神中扬起几分温意,杨晔的话令他想到了自己的妹妹,兄妹俩感情很好,虽然自妹妹入主东宫后,来往少了许多,但是那融入骨血的亲情是任何阻碍都无法断掉的。
他欣慰地看向少年,“兄妹情深,吾深感此意,你心中既有决定,那便留下吧。”
顿了顿,颖成笃定道:“吾相信你,定有一番作为。”
杨晔拱手,恭恭敬敬:“多谢将军教诲,晚辈铭记于心。”
这个时候,一直候在不远处的家丁上前,提醒道:“将军,时辰不早了,我们也该启程了。”
颖成颔首,视线扫过早就远去的大船一眼。
那几艘富丽堂皇的船上,除了太子殿下,还有定国公世子兄妹及镇国公夫妇一家。
“知道了,你先下去。”颖成摆摆手,令家丁走远些。
“既担一声长辈,吾,再多言一句:定国公千金温婉端庄,你的眼光很好。只是……”颖成侧过身,犀利地看了杨晔最后一眼,“太子殿下属意定国公府,顾姑娘将来必入东宫,你,莫再费心思了。”
话尽于此,听得少年心口颤动,呆滞原地。
他没有说话,沉默与不甘心笼罩了他。
“回去吧,来日方长,今后得见。”颖成翻身上马,朝杨晔说了这么一句后,扬身离去。
少年沉浸在颖成的叮嘱中,并未好好地向其告别,在他的心里,将来总会见到大将军的,而这个机会,要比见到定国公千金,可能性更高。
然而,命运造化弄人,无论是颖成还是杨晔,谁都不曾想到,这一见,竟是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