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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半生容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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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多雨,淅沥沥地下着,天气朦胧不清。
顾榕倚在窗前,隔着模糊的水雾向外看,雨帘沾惹着树木,枝叶繁茂,绿意葱茏。
她茫然地看着窗外,雨似乎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
大体今日又无法出门了,顾榕垂眸,幽幽叹气,清丽的容颜沾染上几分失落。
不知觉间,来到扬州十日有余。
顾易将顾榕安置在未婚妻林思语的家中养病,自己则协助林家安置两个月后的婚嫁事宜。
顾榕年纪尚小,兄长无暇分身,她自然不得空出去。
更消说,遇上了雨天。
顾易也想带着妹妹在扬州城尽兴游玩一番,她难得远游,此番南下机会难得。
然顾榕的身子方好,顾易不欲冒险,只得将她留在林府,听老妈妈讲扬州民间的趣事,和林思语一起做丝线活,喝茶赏雨。
日复一日,顾榕想出去的心愈发强烈。
“姑娘,小林姑娘且叫您过去呢。”雪梨掀开门帘进来说,“镇国公夫人也在,姑娘可与她们说说体己话。”
雪梨一边说着一边从婢女的手里接过披风。
她觉得自从抵达扬州后,自家姑娘似乎藏了心事,闷闷不乐的。
林氏是江南有名的大户人家,虽说当家主君几年前病逝,但地位摆在那里,年轻的少主君也开始学着掌事了,门庭若市,便是来寻林思语的小娘子们也不在少数。
泛泛之交,多是说些场面话,交浅言浅。
若是闻得京城国公府的千金也在这里,唯恐更甚。
每当此时,林思语便不派人来打扰顾榕。
只有好友大林氏来时,她才会邀请顾榕一起出来喝茶聊天。
顾榕轻轻吐了口气,默许雪梨的动作,在婢女们的簇拥下出了门。
总比待在屋里子好些。
*
廊外是轻绵的雨,廊下是围炉煮茶的三位女子。
孝期刚过不久,林思语衣着依旧素雅,一身浅白的齐胸襦裙,丝带与袖边是浅紫的绣花图案,发髻边上也点缀了一朵小白花。
三人原是聊起林思语与顾易的婚事,林家与顾家的长辈先后离世,前后五年的孝期使得两人的婚期也随之延后。
郎有情妾有意,两情相悦的二人相隔千里,叫人闻言,觉得有几分可惜,
好在,如今是拨云见日,未来可期。
再过两月,林思语便要嫁到京城。
一边是终于能和心上人喜结良缘;一边是离开亲人,远嫁他乡。
林思语的内心是复杂的,难以言喻的,两股截然不同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她干脆不愿想,顺其自然。
思及此,林思语凑近了些,手肘半倚在案几前,朝着年轻自己几岁的顾榕笑眯眯轻声问:“阿榕,且说说吧,你此次执意要来扬州,可是有心上人在?”
顾榕俏脸蹭一下便染上了红晕,她被这突如其来的询问惊得语无伦次,手中握着的茶盏险些洒了,“林姐姐,莫须有的事,不可胡说。”
“你呀,骗得了你兄长,可骗不了我。”林思语温婉一笑,纤细的手指轻点向顾榕的鼻尖,“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你兄长的,好妹妹,你便告诉我吧好不好?”
她生得一双狐狸眼,眨起眼睛来俏皮可爱,灵机生动。
她并没有在步步紧逼,满含期待的眼神像是穿透雨帘的光线,叫人难以忽视。
顾榕白里透红的小脸此刻全然被红晕笼罩了,嗓子里像是堵着一口气,“我我我,”
几经周折,似乎还是说不出口。
一道轻咳打破了顾榕的难言之隐。
“林妹妹,别吓着榕姑娘了。”
说话的正是雪梨口中的镇国公夫人,人称大林氏,林思雨。
她与林思语名字相近,又同姓林,便有了大林氏与小林氏之分。
大林氏与林思语性格相反,她娴静,温婉,是个知心可人的大姐姐。
顾榕的小心思就是大林氏看出来的,虽然两人都住在京城,可大林氏既不善交际,婆母又嫌她的商贾身份有碍观瞻,是以鲜少出门。
算起来,大林氏与顾榕见面不过两三回。
林思语折身朝大林氏吐了吐舌头,“好姐姐,我这是在帮榕妹妹呀。心思总一味地藏在心底可不好。”
音落片刻,她复看向红脸的小姑娘,“说不定姐姐我,能帮你取取经呢。”
顾榕脑海浮现出顾易的模样,她觉得兄长这本经实在算不上难,林思语让他往东,他绝不往西。
九九八十一难,恐怕一难都算不上。
可她要取的那本经,情况要复杂多了。
或许,她都没能有机会触碰到“经书”。
大林氏浅浅一笑,没有说话。
她看出顾榕的心思,私下说与林思语听,并无意打听详情。
林思语觉得心上人的妹妹,亦是将来的小姑子有心事,她理所应当排忧解难,不疑有他。
可大林氏想得就多了。
能让京城定国公的嫡千金不远千里,熬过晕船之苦也要追随之人,该是怎样的天之骄子?
排除掉一些必要因素,选择的范围就小许多了。
江南确有许多世家大族,林思语的家族便是其中之一,可当年,也不是轻易能与京城的公府结亲的。
大林氏亦深有体会,她商贾之女,能嫁给京城的公府,哪怕是继室,哪怕林府收她为义女,哪怕她生育三子,日子依旧过得如履薄冰。
看着林思语心直口快的模样,大林氏抿唇,看似无奈地摇头,然则看向对方时,眼底的宠溺仿佛要溢满了。
一切被顾榕看到眼里,大林氏温柔地看小林氏的眼神,让她熟悉。
同样的眼神,她在好姐妹颖钰身上看见过,许多次。
她亦如此这般看着顾榕。
顾榕却……
思及往事,顾榕有些出神,直到林思语轻晃她的手腕,回过神来,才知晓兄长来林府了。
有客人在,大林氏不便久留,与林思语简单说了几句体己话,告辞离去。
春雨不停,林思语本想送她到垂花门,被大林氏笑言婉拒,“你同顾世子难得一见,无需费时间在我这边了。”
林思语羞红着脸朝大林氏吐舌头,到底还是没说什么,拉着顾榕的手往另一边去。
仆妇们一路送大林氏,春雨绵绵的大门前,小厮正在套马车,身旁的丫鬟拿起油纸伞,意欲撑开。
一阵凉风吹起,夹杂着淅沥沥的春雨。
不远处是繁华的街道,密密麻麻的油纸伞接踵而至,忽然听得“呀!”一声,小女孩眼睁睁望着自己的伞被风吹走,手里还保持着撑伞的姿势。
后面一位年纪稍长的女孩拾起伞,还给了她。
二人相视一笑。
大林氏望着眼前的画面,一时恍惚。
思绪飞到了六年前,扬州水患,定国公世子顾易与镇国公王石领旨南下。
也是这样连绵的阴雨天,大林氏来看自己的闺中密友小林氏,林家主君病逝,她特意来安慰她。
没多时,顾易登门了,大林氏不宜久留,提前离开。
大林氏尚未出嫁,还不是镇国公夫人,出入林家几乎未走过正门。
仆妇们送她到侧门离开,丫鬟撑伞时没撑住,油纸伞就这么从她手里溜了出去,随风飘动,在雨水打湿的地面滚了几圈。
小厮忙不迭拾起,然伞面泥泞,水滴连串地落下,这伞不能再用。
护送的林府仆妇见状,吩咐府里的下人去取伞。
大林氏就在阶上等待着,等着春雨连绵不断,等着凉风接连拂过。
霎时,静默无声。
一刻钟过去了,伞还没有送过来。
大林氏虽有披风在身,但风雨中站了片刻,指尖愈发冰凉。
林府的仆妇讪笑,歉道:“林娘子,实在对不住,老奴这就派人去催,雨天冷,请娘子去偏厅稍候片刻吧。”
说罢,递给下人一个眼神。
大林氏微微一笑,柔声道:“不必如此,我就在这里等着吧。”
若是有心,早在叫人取伞时,就该邀请她去偏厅了。
仆妇闻言,陪笑几句,果然没再坚持。
身旁的丫鬟却委屈地几乎要跺脚,被年长的妈妈扯了扯衣袖,制止了。
心底默默叹气。
她们的主子,大林氏神色自若。
相似的事,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
大林氏出身商贾。
士农工商。
想当初父亲几近周折,托了许多次关系,送了无数银两,才让大林氏得以入学扬州第一世族杨家的女学堂,却在入学后的第一天遭受排挤,更因为名字与世家之女林思语几乎重名而惨遭唾弃。
霸凌由此而来,大林氏头一遭尝到了人性险恶,三六九等。
讽刺的人,那些人打着大林氏不配与林思语撞名的名义欺凌她,而真正的林思语本人,是那个给予她温暖,救她于水火之人。
那些人看在小林氏的面子上,也稍有收敛。
这也是她不在意林府上下人的眼光,要来林府的原因。
在林思语面前,林府的下人对大林氏恭恭敬敬,不出一丝差错。
可林府实在太大了,除了林思语所在的大房,还有二房,三房,旁庶几房……
人流汇集似如江海,看一时风平浪静,转瞬不知被哪一波风浪拍打淋湿。
大林氏的人视线往上移去,雨中的枝叶愈发鲜绿,生机盎然。
视线忽地暗下,大林氏在凉风细雨中不知等了多久,似乎没有一刻钟那么长。
头顶上蓦然出现一把伞,她怔愣凝了几许,在丫鬟的惊讶之中,缓缓折眸。
“春寒料峭,易感风寒。”递伞之人瞄了一眼大林氏的手,“这把伞便赠予姑娘了。”
细雨之下恍若一道朦胧的帘帐,滴滴答答的雨落下,随着风,飘荡着。
大林氏抬眸对上来人的眼睛,漆黑如墨,像极了父亲收藏的油墨山水画。
短暂的一瞬间,仿佛过了一世纪那么长。
大林氏听见自己无法抑制的心跳,扑通扑通地,似乎要震碎了她的耳膜。
“夫人,夫人!”大林氏的思绪被丫鬟急切的声音唤了回来。
不知觉间,马车已经到了城东,她的娘家林宅。
大林氏收拢住微微颤动的心跳,问:“何事?”
丫鬟喜上眉梢,揭开帘子道:“夫人,您看,谁来了?!”
大林氏心骤然一跳,目光随着丫鬟的手往外看,呼吸不由得一窒。
那个当年赠伞,令她一见钟情的男子,如今业已是她的丈夫,当今的镇国公,本该远在京城,如今却出现在扬州,她的娘家门口,温和地对着她笑。
“夫人,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