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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 4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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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不见光,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也分不清过去和未来,只能听到细细的、彼此摩挲的流沙声,它们挤在一块,相互碰撞,缓缓地、化作一道细线。
我不知善恶,善即善,恶即恶,但我的语言里,没有这两个词语,我是一团虚无缥缈的棉花,是一团随时会晕开、淹没在水中的墨水。
我亦不知何为人,因为我不曾见过人,却又见过许多。
你一定在想,我是什么?
我不存在,没有人能找得到我。
太阳擦去它最后一抹光辉,虞嬗从梦中醒来,他最近总是在做梦,梦里有熟悉的人,也有不熟悉,但本该认识的人。
今天这个梦与往日不同,他梦见他从船舱里醒来,鼻尖充斥着房间的霉味,就像此刻,他从床上坐起,鼻尖充斥着房间的霉味。
然后他就这么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直到醒来。
他打了个哈欠,关上舱门,将刚才的梦境也关在屋里。
天空尚有云层折射的光芒,云彩绣着好看的金边,趁着还能视物,虞嬗将渔网从海中捞起,渔网里挂着几条小鱼,好过一条也没有。
黑夜重回大地,今晚的夜比以往更黑,夜空幽远神秘,星辰隐蔽了身形,他和船像被塞进了黑色的空腔里,所有可感知之物皆被吞噬。
在这个地方,他对于时间的印象渐渐模糊,这里没有钟表,没有沙漏,连最简单的计时工具也没有,只有白天和黑夜,如果他没有记录日期的习惯,将会遗忘天数这个概念,如果他不辨四季,将会遗忘年这个概念,数千年前,人类就有了类似的记载。
那么数万年前呢?或者再以前,没有语言和图画的时候,人类就像动物那样生活,那时的人类何时发现了时间的存在?
虞嬗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开始思考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语言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它能将人们随处可见的东西提到显意识的层面,从此,人们认识了它,开始给它大加装扮。
在马这个词出现之前,便有了马这种动物,作为词汇,马代表的是这一类动物的特征,区别于狗,或是别的动物。
给予一件事物名称,即代表人类开始认识这件事物,也代表了它的存在。
如此一来,当人类开始给时间命名的时候,时间就出现在了人类的认知当中,时间从此存在。
这么说来十分怪异,是人类给予了时间存在,如果人类不给时间定义,时间便不存在了么?
显然不是。
时间依旧存在,只是不为人类所认知。
至于我思故我在,又是区别于此的另一种追求,是自我对生命的体验。
而记录历史的人最熟悉的,显然是作为文字的存在,一个人的生命有限,短短数十年,但他的事迹和文字却可以流传千年,当技术到达一定程度,他的著作甚至可以永远保存下去。
自古以死换名的人不在少数,以肉身的毁灭换来身后名,是否值得,无法评价,但总有人在做,也有人去书写。
这些历史如潮水般淹没虞嬗的大脑,又慢慢消磨在虚无的时光中。
那里有他曾经仰慕的人,但在经历了一系列的变故后,他感觉到了有些东西在消失,仰慕慢慢变淡,人生的意义也在消解,他所为之奋斗的东西都不在了。
承载这些历史的文明都在消失,他又能做什么呢?
今晚的夜格外漫长,虞嬗起来过一次,后来好不容易睡着了,中途又醒过一次,直到次日清晨。
醒来后,虞嬗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渔网收拢,今天运气好,网到了两条大鱼,一条放在桶里养着,另一条成了他的早中饭。
他现在一天吃两顿,节约做饭的成本和时间。
节约下来的时间,对于他这个无事可做的人,显得多余,但他宁愿躺着发呆,也不愿多做一顿饭。
发呆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如今它降了身价,依旧不改它讨人喜欢的本性。
夏日的阳光本该刺眼耀目,但不知是不是受海洋环境的影响,虞嬗觉得并没有印象中的热度,暖暖的,催人入眠。
朦胧的意识里,他仿佛听见了雀鸟啁啾,闻到了青草地的气味,嫩绿色的,不那么令人愉悦,草叶上还带着初春的露水。
“听说你生病了,没事吧,”虞嬗一边问着,手里撵着狗尾巴草的叶子,翻来覆去。
“我没事,”隗霰不易察觉地皱眉,然而那人根本察觉不到他的心情,也不等他邀请,就坐在了旁边。
“不行啊,生病得多休息,不能往外乱跑。”
那人话还未说完,隗霰就感觉一只带着草叶气味的手靠了上来,在他额头上意图不明地摸来摸去。
久了,虞嬗确认般道,“嗯,确实是退烧了,不过也不能就此放松。”
“我没,”隗霰阴沉着脸,想说点什么,但看到虞嬗那双注视着他的眼睛,他又将话吞了回去,要是告诉他,自己不是发烧,而是水土不服,他该趁机摸肚子了。
事实告诉他,这是个难缠的家伙,脸皮很厚,常常答非所问。
“对了,这两天一定很无聊吧,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好地方就是没有他的地方,而且隗霰一点都不觉得这种宁静的生活无聊,但虞嬗就像是克他的,最终他还是去了。
“你所谓的好地方就是…”
随处可见的森林。
“别小看这里,”虞嬗已经换了一身装扮,全身猎装,身背弓箭,头发束起,倒是比平时那吊儿郎当的样子精神不少。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隗霰默默吐槽了一句,末了,还是感叹造物主浪费资源,白给他捏了一副好皮相,天天在外头瞎晃悠,皮肤却比城里的姑娘还白,鬓边有黑色卷发散落,倒越发衬得唇红肤白。
如果能无视树枝上垂挂的蛇,隗霰大概会心情很好。
蛇就在虞嬗脑袋后边,吐着蛇信子,他想提醒虞嬗,蛇的动作却更快,只在刹那间,便露出了武器。
这是条毒蛇,毒液并非不可医治,隗霰已经开始思考被咬之后的处理方式,却见寒芒闪过,手起剑落,蛇被斩成了两段,而动手的人还反过来安慰他,“你没受伤吧。”
“没有,”隗霰回答得心情复杂。
“在野外要比平时更小心,像那样的小东西才最令人防不胜防。”
虞嬗收起剑,隗霰这才注意到,除了弓箭,虞嬗还配了剑,这又是一件新奇的事,隗霰突然发现,观察虞嬗的行为,就像找到一本未曾见过的古籍,如果不翻开,不知道会充满着怎样的惊喜。
当然偶尔也会牵连到自己,相比之下,还是书乖得多,当隗霰拿着弓箭时,如此想道。
虞嬗还在他耳边不停说话,“看我们谁先射中猎物。”
瞧虞嬗飞扬的眉眼和神情,是准备大展身手了,隗霰收回落在对方身上的目光,正在此时,一只鹿从林间窜出,他松手,弓箭就这么射在了鹿腿上。
“没想到你还藏了一手,”虞嬗语气颇为惋惜。
“你没问过我。”
“那是谁教你的箭法?”他很快就从失落中走出,一点也不愿将多余的注意分给地上那只鹿,这种热忱让隗霰感觉很怪异,他是不是把跟女士约会的那一套用在了自己身上。
不可能,是他想多了。
那为何虞嬗会屡次三番找他,是因为他身上有利可图?
“祖父。”
“不是父亲吗?”
“他很早就不在了,”在隗霰还没有太多记忆的时候,他甚至记不清父亲的样子。
“你想他吗?”
“不知道,”隗霰轻轻摇头,“一直不存在的话,就不会形成记忆,也就不会思念,所以我应该是不想他的,但我应该想他,不是吗?”
“我们已经认识了,对吗?”虞嬗忽然停下脚步,注视着他。
“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其实他听到过,闻名天下的虞侯有个精明能干的女儿和一个不成器的儿子。
“虞嬗,虞祭的虞,嬗变的嬗,你会记住我的名字,保有我们认识的记忆,然后在将来某一天,无法相见的那一天想起我。”
“自恋,”隗霰推开虞嬗。
而且哪有人刚见面没几次,就说这种类似告白的话。
奇怪的是,刚开始这片林子有很多小动物,此刻又像约定好一般,全躲了起来,打猎变成了散步,而隗霰并不讨厌散步,散步对他的思考很有益处,只是旁边站着这么个人,他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冷静下来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