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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寄心如月(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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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柔道联赛还有两天时间,两个学校的柔道部都在加紧训练。
崔时雨将聂廷昀的便笺夹在笔记本里,拼命想克制住另一样贪欲——联络他。
理智如此,但她强大的潜意识,却早已将一串号码倒背如流。
这天训练结束,堂姐崔念真说来接她吃饭,她才想起,今天是她的生日。每年的生日,她例行公事要和父母见面。在他们貌合神离的时候如此,现在各奔东西了,仍旧如此。
训练结束,偌大的场馆又只剩她一个人。照例收拾完道具,走出去,外面的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堂姐崔念真已经在车里等了她很久,终于耐心耗尽,掏出手机来给她打电话。
打了一次,两次,没人接,锲而不舍拨了第三通,崔时雨才慢吞吞出现在视线里。
她降下车窗催促:“快点!”
崔时雨开门上车。
崔念真瞥她一眼,忍不住说:“一股汗味儿。”
崔时雨不以为意:“没回宿舍洗澡,怕你等不及。”
“不是我等不及,我的姑奶奶!”堂姐驱车出去,一脸焦急,“你知道为了给你庆个生,你爹妈好容易才聚到一起,定了包厢等你半个钟头了。”
崔时雨无意识地笑了一下,脱口道:“给我庆生?”还是为了让他们得到心理安慰?
堂姐偏头看她一眼,刚张开嘴,可是瞧见她面无表情的模样,又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作为崔时雨大半个人生的参与者、旁观者,连崔念真都觉得,堂妹的爹妈在做家长这方面,的确存在很重大的失误,或者是偏差。
包厢里,这对新鲜出炉的离异夫妇,因为一年到头只在女儿生日这天才难得见上一面,正有点气氛诡异地聊着自己的近况。
“你在杭城那个展我听朋友说了,评价很高啊。”
“哪里哪里。”
“下次的画展一定邀请我,我认识个导演,对花鸟鱼虫的国画简直是痴迷。”
崔时雨的妈妈尹楠一头短发,媒体人混迹半个娱乐圈,说起话来颇能见长袖善舞。父亲崔崇年言谈儒雅,云淡风轻一笑。
聊着聊着,不免尴尬冷场。
这时,崔念真操着一口播音腔推门而入:“当当当当!寿星驾到!”
崔时雨迷迷糊糊被推到主位,一系列毫无灵魂的庆生步骤开始进行。她无比顺从地照着指示吹蜡烛,闭眼睛,切蛋糕,回应生日快乐,却惟独没有偏头和左右的父母对视一眼。
尹楠连喝了几杯白的,后来就有点上头,絮絮叨叨扯着崔时雨的手道歉:“妈妈知道,这些年你一直怨我,但是妈妈那时候不成熟,哪能想到那么多呀?有句话怎么说的,都是第一次做父母……你看今天这生日,你连个笑脸也没有……”
崔时雨心道,她到底想说什么呢?
关于家,关于父母,关于羁绊与眷恋——这些字眼和情绪都太奢侈了。
她阻断谈话:“妈妈。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我也没有为你们伤心过,真的。”
父母同时僵住了,用一种无法形容的眼神看着她。片刻后,尹楠起身离席:“我去一下卫生间。”
紧接着,崔崇年走到她面前,欲言又止,最后只说:“囡囡,没事的。继续吃饭吧。”
庆生到最后,虽没有其乐融融,却也还岁月静好。
到了堂姐车上,崔时雨才如释负重地松了口气,问道:“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堂姐没吭声。
“我看到妈妈哭了。”她回忆。
堂姐终于忍不住,“呵”了一声:“搁我我也得哭,我这和亲生闺女掏心掏肺道着歉呢,没等来一句安慰,亲闺女反而说根本没为这些事儿伤心过,能不难受吗?”
崔时雨怔然道:“那她希望我说什么?”
“她不是希望你说什么!”堂姐郁闷到快要爆炸了,“她根本不需要你说什么!她需要你像亲闺女那样抱着她跟她一起哭!你懂吗崔时雨?”
崔念真吼完这么一句,车里陷入一片死寂。
车子猛地停下来,险些和前头追尾,崔时雨抓住了车顶的把手,在震荡过后,无意识地落下手来,按住胸口。
她忽然觉得无法呼吸。
堂姐又问:“像今天这种奇葩场面,你都不会觉得伤心吗?”
“应该是……会伤心吧。”她也不确定。
崔念真叹一口气:“你当时到底在想什么?”
崔时雨沉默半晌,低声说:“我什么都没想。”
她惑然不解,她能想什么?即便她想,又真的有用吗?
她习惯了顺其自然,在别人看来更像一种对人事的淡漠。
她恍惚想起,幼年时第一次被父母寄养在朋友家,她巴巴地站在门口,扯住母亲的裤腿不要他们离开,最终也只得忍着几乎要被掰断手指的痛楚,接受突如其来的分离。
总归都是徒劳。
“堂姐。”崔时雨没头没脑说,“我好像一个假的人。”
和喜怒哀乐隔着厚厚一层……墙壁、玻璃或是雾气的,假人。
“时雨,够了。”堂姐突然红了眼眶,伸手揉了揉她头发,“你过两天还要比赛,先不说这些了,等你打完比赛,好吗?”
崔时雨看着前方,视线里是长长的车队,尾灯的光线映进眼底,带着奇异的色彩。
比赛——是啊,她的比赛。
她的聂廷昀。
她点了点头,不自觉地放松了绷紧的神经,连眼神也稍稍带了温度。
希望一切能够如她所愿,乘胜长驱。
周末,高校柔道联赛在海市体育馆开幕。崔时雨坐在备赛区,冯媛西握着她的手,一直不停在和她说战术。
可她却总是忍不住要走神。
余光处,体育馆另一头,聂廷昀坐在教练旁边,依次和女将们击掌。
他穿一身熨帖的休闲装,白色T恤,黑色长裤,击完掌,两手便撑在分开的双膝上,似乎在静静听着教练说什么。
崔时雨忽然有一阵恍惚。
没有人知道,他的每一场比赛她都不曾缺席,那些流汗甚至流血的输赢里,她跟着哭过笑过。
她在他永不会知晓的一隅,将曾如顽石的心脏化成波澜频起的弱水,却没奢望过他肯弯身一瓢而顾。
而这一次,是他坐在观众席上。
崔时雨无法克制自己的紧张心跳声沿着血脉、骨骼,回荡在耳膜,视线忽然有点模糊起来,呼吸梗在喉头,要很艰难才能顺利完成一次吐息。
她闭了一下眼睛,再次张开时,已经被人用力推向赛场。
“时雨!加油!”
眼底是明黄色的垫子,她怔了几秒,才抬起头来,看到对手气势汹汹来到面前。
是丁柔。
巨大的屏幕上,电子钟开始倒计时。
“崔时雨,他们都说你以技术华丽取胜。”丁柔低低道,“领教了。”
她怔了一怔,哨声已经吹响,丁柔挪动脚下步伐,朝她抓来。
崔时雨扬起手,对方一抓落空,她退了半步,心狂跳起来,意识到自己乱了章法。
状态不对。
盘桓片刻后,崔时雨抓住时机,死死扯住了丁柔的道服领口。
场外响起教练的声音:“稳住!时雨!”
湛蓝生硬的布料攥在掌心,一个不留神,她也被丁柔紧紧抓住,两个人俯下身子,开始手劲的较量。
丁柔被甩了个踉跄,这零点几秒间,未及站稳,大腿已经被崔时雨趁机勾住,猛地向上翻去,随着全场惊呼,丁柔在大力翻转下拽着崔时雨的袖口猛地跃起旋身!
冯媛西庆祝胜利的“一本胜”未及出口,眼前的场景却令所有人大惊失色。
丁柔竟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稳稳站住了,没有被扑倒在地!
教练吹响哨声,示意两人松手,秒数暂停。
场边,聂廷昀始终面无表情地注视场上的战况。
他的视线短暂停留在崔时雨沮丧的面容,见丁柔朝他望来,带着求助。
聂廷昀做了个手势,示意她主动进攻。
丁柔安下心来,点了点头。
两人重新站到场中,裁判“开始”才一出口,丁柔就攻势凶猛地跳过来扯住了她的领口。崔时雨偏了偏身子,没能避开。
对方的手劲远胜过她,崔时雨用尽全力猛地撤出对方的拉扯,反手去拽丁柔衣襟,却被抬手挡过,下一刻,丁柔双手迅速重新扯住她,俯身进入她身前空位,猛地将她顶在背上,就要甩出一个背负投!
天旋地转间,头已经重重砸落在地,后颈剧烈弯折的痛觉让她再也无法坚持住这样一个类似于后折腰的动作,在身体放弃之前,理智却硬生生让她做出了与生理相悖的选择——她挺着脊背猛地转了身,脱力般双肘撑着跪倒在地面,避开了背部着地。
裁判吹响哨子,示意这次进攻无效。
全场哗然。
刚刚两人的交手可谓险象环生。
丁柔方喊了暂停。此时,距时间结束还有1分34秒。
崔时雨气喘吁吁地跪在地面,试图起身却失败,周身绷紧后袭来的酸痛让她几乎脱了力。她用余光瞧见丁柔奔向指导教练,而聂廷昀站起身,低头朝丁柔指导战术。
他在教她,如何打败我。
崔时雨心里涌起一股不知名的难受来。
比赛再次开始,由于体力已经耗尽,崔时雨节节退守。
聂廷昀坐在场边,有些不忍看下去。
他知道这场对峙,一定会以崔时雨的失败告终——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做下一次进攻了。
下一刻,全场掀起一阵惊呼。
“腕挫十字固!”
倒计时结束的三十秒里,丁柔与崔时雨摔倒在地,崔时雨猛地抬腿去锁对方的手臂,丁柔却比她更快,眨眼间,她的右臂已经被丁柔牢牢锁在□□,拼命扯向反方向。
那是撕裂般的剧痛。
她如同一条濒死入网的鱼,拼命挣扎,随着读秒结束,全场欢呼声里,她瞥见丁柔猛地松开她跳了起来。
丁柔,以腕挫十字固一本胜!
崔时雨仰躺在地面,迟来的痛苦一瞬间席卷肩背,她残余的理智在判断,我脱臼了,然而灵魂却仿佛离体,高高俯视着自己的惨败,任凭躯壳狼狈不堪地陈列在众人面前。
还有……聂廷昀面前。
丁柔一一和队友拥抱,瞧见聂廷昀起身走过来,高兴地迎上去:“聂老大!我赢了!”
聂廷昀没有看她,甚至没有说一句恭喜,他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擦身而过之际,她听到他不带语气的一句话:“她脱臼了。”
赛场上一片混乱,有工作人员上前观察崔时雨的情况,可是却无法轻易将她扶起,只要一碰她的手臂,她就出现痉挛性的反应。
就在众人混乱地围在一侧时,有人分开人群,蹲身过来。
冯媛西偏头瞧见来人,愣了一下。
那是对方柔道部部长——赫赫有名的聂廷昀。
体大的女将们纷纷屏住呼吸,只怕呼出一口气来,眼前的聂廷昀就跑了。
崔时雨在剧痛里闭上了眼睛,耳际是无尽蜂鸣,然而此刻,穿凿过她苦痛的一个语声,如同救赎一般,让她双眼勉强张开了一丝缝隙。
“我看看。”
聂廷昀额发湿透,微微皱着眉,出现在她朦胧的视线里。
她撑不住阖上了眼,感觉到有人绕过她后背、腿弯,将她轻轻巧巧抱起,避开了脱臼的肩臂,一步一步地移动起来。
他的温度透过T恤、道服,几乎使她灼痛。
抱着她的人……是聂廷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