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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人寰逢晚(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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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凉的水扑在脸上,随着抬头面向镜子,水珠沁进耳后、颈间,浸湿了领口。
她双手撑在冰凉的盥洗台,一下一下地努力呼吸。
轰鸣从左耳穿凿过右耳,声音渐渐微弱,世界终于安静下来。
她再三权衡,还是抵不住看他一眼的诱惑,莽撞的闯到他跟前来了。
这个错误,不知该怎么挽回。
她掀起T恤下摆擦了擦脸。
盥洗间在曲折长廊最深处,她方向感极差,走出来之后,从大堂到各个餐厅、店面,绕来绕去都找不到正门,甚至不知不觉下到了负一层。
人流稀疏,各个店铺装修得尤为高冷,她踌躇半晌,站在原地张望了片刻,靠近一个店面,要开口问路。
“请问……”
“两位,谢谢。”
一个沉冷低哑的声音打断了她。
崔时雨脑子“嗡”的一声,缓缓转过头,聂廷昀就站在她旁边。
活生生的。
侍者堆出笑脸来:“好的,二位里面请。”
见崔时雨还傻站着,聂廷昀歪了歪头,示意:还不进去?
她拒绝不了聂廷昀的任何要求。
崔时雨迈步跟上去,在他对面落座。
侍者拿来菜单,她瞥见“水蟹粥”几个字,眼神微微一滞,咬住下唇。
“招呼也不打就提前离席,原来是自己偷偷下来找东西吃。”聂廷昀看着菜单,眼皮也没抬,揶揄她,“你倒是会找地方,看在张诚然的面子上,总得请你吃饱,不然他白张罗这一顿饭。”
他说这些话时,语气如常,似乎没有刚刚那么讨厌她。
可是……
见崔时雨低垂眼睫,也不吭声,他又问:“聚餐的时候吃不下饭?吃东西和咽药一样。”
他一直看着我吃东西?
崔时雨终于觉得哪里不对劲,皱了一下眉,抬眸看向聂廷昀。
聂廷昀放下菜单,有点不耐她的沉默,只好问道:“要说什么?”
崔时雨定了定心神,才说:“你有话要问我?”
聂廷昀没有答,朝侍者指点菜品,合上菜单。
热茶呈上来,他先递到崔时雨手里。
“你不用这样防着我。”聂廷昀似笑非笑看她,“我不会动张诚然的心头好。只想问你一句话。”
崔时雨的脸色有一霎惨白,又很快恢复如常,点了点头说:“……你问。”
聂廷昀静默两秒,缓缓开口:“两年前,你有没有去过F大承办的大学生柔道冠军杯赛场?”
水蟹粥端上来,雪白的粥里露出金黄的蟹壳,姜丝错落散在周围。
他将香气四溢的粥推到崔时雨跟前,看到她拿了勺子,迟迟不动。
聂廷昀也不知自己在等待一个怎样的答案。
是她或不是她,重要吗?
可他莫名觉得不止是两年前那个时刻,而是这些年来,有什么隐隐盘桓在四周的线索,串联成一个模糊的人影来,他摸不着,也抓不住。
两年前,柔道赛场上,他竭尽全力抗到了最后一秒,终于等来胜利,他看见对手绝望而不可置信的眼神,宣布他一本胜的同时,全场的欢呼和尖叫声几乎把他淹没。
可随即,视线里一片朦胧。
耳际有人在说话,鼻息传来消毒水的味道,他努力掀开一点眼皮,又很快重重地合上。
教练的声音近了,远了,然后消失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他艰难地张开眼,忽地分不清眼前的一切究竟是梦是真。
医务室的病床侧坐着一个陌生的女孩,正专心致志地为他按摩手臂,帮他缓解肌肉拉伤的疼痛。
是护士?
不对,她穿着道服,黄色腰带,是选手。
可她为什么会来给他按摩?
他眯着眼睛,纤长浓密的眼睫阻隔住部分视线,因而她在他眼中是如此朦胧而失真。
然后,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眼,与他视线相撞。
“我好像醉了。”他哑声喃喃。
她松了手站起身,连退两步,似乎是要逃走,迟疑地看了他半晌,又仿佛知道他现在意识不清,终于开口回答:“你现在不清醒。”
“像是醉了。”他执意如此定义刻下的知觉,“可是感觉不坏。”
“没有人喜欢醉的。”女孩似乎是觉得他在说胡话,放下心来,坐回去继续为他按摩手臂,漫不经心自语,“人们只是喜欢逃避。”
他想开口辩驳,沉重的眼皮再次垂落,模糊之中,仿佛能看清她离开时道服背后的名字。
醒来后他谢谢教练帮他按摩手臂,教练见鬼一样看着他:“我忙着管下个比赛的孩子,哪有时间顾你?校医没照顾你吗?”
聂廷昀蓦然噤声,有一瞬怔忡。
女孩的轮廓,道服背后的名字依稀浮现。
他恍惚觉得那不是他第一次见到她。
而此刻,他终于等来了答案。
崔时雨舀起一勺水蟹粥,低垂视线,摇了摇头,语气平稳,毫无破绽。
“没有。”停了停,她补充道,“两年前,我没有见过你。”
水蟹粥蒸腾出热气,熏红了她的脸颊。
聂廷昀没有再说什么,几不可见一点头,像是在说:知道了。
她捏着勺柄,用力到指节压弯,很久才放松力道。
聂廷昀垂下眼,不再看她:“喝粥吧。”
她低下头,一声不吭舀起水蟹粥。粥喝了大半,她无法从余光判断他的喜怒,终于忍不住抬眼,视线交错,聂廷昀正目不转睛看着她。
对方的瞳色在流光映照下,令她有种被凝睇的错觉。
崔时雨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抖,陶瓷的餐具撞击出轻微声响。
他为什么看着我?
下一刻他站起来,朝她倾身,缩短了这一张黄花梨木桌阻隔的距离。
她不由哽住呼吸。
而他仔细地扫视过她面容,终于开口:“你过敏了?”
她下意识抬手,要触碰发痒的脖颈,却被抓住手腕。
她受惊般看着他,那眼神好像他是什么恐怖分子,让他只能松开手。
指腹擦过她的腕内,是一段非常柔软的、未经训练磨砺的皮肤。
他有一瞬走神,又很快放冷了口气,低低责问:“你不知道自己的忌口吗?”
她张了张口,似乎要解释,最终却变作哑巴,什么都说不出。
场面陷入窘迫,聂廷昀见惯别有居心的女孩叽叽喳喳,头一次遇到这么一个闷葫芦,还仿佛避他不及,只能无奈道:“我叫张诚然回来送你去医院?”
“不用!”
崔时雨回答得太快,让聂廷昀挑了挑眉,表情似乎在问:那你现在要怎么样?
“我……去一下洗手间。”她紧紧抿着唇,强忍着不适。
他无法理解:“去了就不过敏了?”
“我需要吐一下。”
他终于确定,无论是等她给答案,还是等她做决定,都是个非常愚蠢的想法。
聂廷昀低声说:“等我一下。”
他起身,签了单回来,见她果然乖乖坐在原处等待,不知怎地心头一软。他拉住她手腕,没给她拒绝的时机和余地,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已经亦步亦趋跟着他往出走。
一路进电梯,上到二十层,划卡进门。
崔时雨胃里翻腾得厉害,连开口询问的力气都没有,聂廷昀把人推进套房的盥洗室。
崔时雨怔怔看着门在眼前关上,随后,听到外间传来脚步声,和房门关上的声响。
这是……怕她尴尬吗?
聂廷昀正在电梯里等着数字依次亮起。
他觉得自己贸然将小丫头带到自己领地的举动有点莫名其妙。
但很快又说服了自己——算了,看在张诚然的面子上。
“您好,聂先生,请问有什么需要吗?”前台小姐见他直接下来询问,稍有讶异。
“我的……朋友,螃蟹过敏。”
聂廷昀想了想,要了一张便笺,写下呕吐、红疹的症状,又写下房间号交给前台。
“麻烦了。”
“好的,稍后会将过敏药送到您的房间。请问需要红糖水或温水吗?”
聂廷昀点点头,看了看表,返身上楼。
推门进来,盥洗室里隐约传来讲电话的声音。
“封寝了?”
“好。”
“谢谢。”
她的语声简洁又干脆,同和他说话时的唯唯诺诺判若两人。
聂廷昀立在门口,不由挑眉。
门内,崔时雨坐在冰凉的地面,挂断电话。
折腾她半天的水蟹粥终于被她呕出去了,她打开空气循环,等待味道散去。
窘迫致死恐怕和现在这个局面差不多,她开始反思怎么走到了这个地步。
她低垂着头,有些眩晕地想,这一切好像不知不觉脱轨了。
她不该参加这场聚餐,不该同他吃这顿加时饭。
柔道比赛里,加时赛给人垂死之际的一线生机,也给人筋疲力竭后的绝望。
她无可预料结局会是哪个,所以纵容了自己的贪欲。
她有原罪。
门外传来低问,打断了她的思路。
“你还好?”
“我没事。”她的声音听起来还很冷静,紧接着咬住下唇,轻声补充道,“谢谢。”
聂廷昀回身到客厅,打开了电视,调大声响。
几分钟后,客房服务送来过敏药和温水,他立在门边道谢,一转身,却见崔时雨已经走出来。她额上还有微微的汗,面如白雪。
聂廷昀用下巴示意她坐下,看着她吃完药:“你家在本地?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崔时雨一言不发,抱着双膝蜷缩在沙发上,怔怔看他。
聂廷昀被看得蹙眉。
她的眼神专注,眼皮却疲倦地搭下来,一张巴掌脸,因数日以来的减重,呈现出略微脱水的症状,眼眶有些发暗,看起来像是随时要晕倒。
他看得出她很不舒服,手倏然抬起,又克制着落下来。
电视里开始十一点半的重播新闻,沙沙的声响里,他和她无言对视。
他疑心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看哪里,紧接着,他猛地探出手,挽住她沉落一侧的头。
他弯身,维持着一个辛苦的姿势,将她睡颜挽在掌心,细细的发掠过手腕。
他忽地想起古人说的一个词:螓首蛾眉。
聂廷昀骨子里承袭了家教浸淫的绅士风度,却绝不是个温柔的人。
唯独这昏黄此际,他不知怎地定格了时间,不敢动作,只怕将她惊醒。
他想了想,顺着她歪头的方向,小心落下手,令她侧躺在沙发上,再缓慢将手抽离。
崔时雨仍旧闭着双眼。
他没发现自己脊背出了细细一层汗,只是松了口气,拿了薄被披在她身上,留下便笺,转身走了。
关门声响起后,崔时雨缓缓张开眼。
事实上,在打了个瞌睡撞进他掌心的时候,她就已经醒了。
颊侧、发间似乎还残余他的温度和气味。
离得太近了,她还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打开安全区域,让他踏入。
她蜷缩在沙发里,探手拿起矮几上的便笺:客房早餐预约在明早7点钟,没有任何螃蟹或海鲜成分,可放心食用。
落款:聂廷昀。
一笔极漂亮的行楷,是临过帖子的,有钟繇风骨。
翻过来,背面是他的号码。
他对谁都这样体贴吗?还是……只因为他将她当做了张诚然的“心头好”?
隔天回到学校,已经错过了晨间训练。冯媛西想要问责,见她小脸白得和纸一样,又拎着药,不由分说批准她去休息。她拗不过教练,只好回到宿舍。
走上空寂的楼梯,感觉到胃仍有余痛。午后的阳光透过天窗照落,她的影子曲折地落在阶上,一折,一折,再一折。
宿舍里四下无人,她拿出柜子里的记事本,记下昨天的日期。
而后是……
“我又见到他了。”
想了想,又划掉,接着写下一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我。我有些害怕。”
她费尽心思见过他一千次一万次,却也不指望他能记得其中的千万分之一。
她只想成为他世界里的陌生人,或者是……稍微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合上本子,她伏在桌前,做了一个深呼吸,闭上眼。
鬓发间,仿佛还有他掌心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