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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寄心如月(下) ...

  •   崔时雨耸拉着头坐在医用床上,只觉治疗的时间漫长而痛苦。
      她眼睛半闭着,似乎又能朦朦胧胧瞥见坐在不远处,正注视着她的男孩。
      “复位做完了,缠上绷带起码要固定半个月,尽量不要训练了,不然影响恢复,还会造成习惯性脱位,那以后就真的没办法练柔道了。”
      医生结束工作,让她稍微侧身躺一下:“休息一会儿。”
      冯媛西仔细地听着,一脸紧张坐在床边。
      “感觉怎么样,时雨?”
      她艰难地牵动唇角,露出一个微笑,终于让冯媛西放了心。
      外头有人叫她:“冯教练,下一场啦!”
      冯媛西站起身要出去指导,又有些不放心,对聂廷昀嘱托再三,才出去。
      崔时雨半躺在医用床上,紧张地等待时间过去。
      她从不知道时间会变得这样漫长。空旷的房间里,他和她都没有开口说话。
      她想,我该说些什么吗?
      可他又忽然开口:“我替小柔说声对不起。”
      聂廷昀起身,缓步靠近,她几乎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道,清冽如同一涧山泉。
      她没有抬头看他,却知道他坐在了床侧,自己伸手可及的地方。
      “不是她的错。是我明知道这个固技危险,却没有及时放弃。”崔时雨冷静地说道。
      聂廷昀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心里轻笑一声。
      好倔的小丫头。他二十余年罕有歉意,这声道歉,她居然还不领情。他蓦地伸出手,碰到她的手腕,崔时雨打了个激灵,猛地抬头看着他,想要动,却被牢牢握住了。
      “别动,小心脱位。”
      聂廷昀拿过她的手,避开了绷带的部分,在小臂、手腕处力道恰好地按摩。
      她怔怔看着他,冰冻的血液一霎活了过来,汩汩蔓延四肢百骸。
      于是,失败的痛苦,和满心不可言述的热望,也一并涌上心尖。
      她放任自己的视线黏在他脸上。
      聂廷昀忽然问:“明知道危险,明知道自己的力量不足以挣脱,为什么不放弃?”
      被腕挫十字固后,她只要轻击两下对手的身体抑或是地面,表明认输,就可以从桎梏中解脱出来,避免惨烈的受伤。
      聂廷昀在她不回血的手臂轻轻按压,几乎惊奇这样纤弱的手臂,是怎样使出那些需要爆发力的柔道技术,而后,他听到女孩轻柔而微哑的声音。
      她的声音似乎没有色彩,一切都是天然的、不加修饰的,纯粹的婉转和清丽。
      那几乎不像一个运动选手的声音。
      她说:“我害怕失败。”
      “没有选手不害怕失败。”聂廷昀笑了一下。这并不值得冒着自伤的危险,做无谓的坚持。
      “我好像很害怕在你面前失败。”
      聂廷昀手上的动作微微停滞,抬眸与脸色苍白的女孩对视。心中所有困惑,所有不解,在此一刻终于寻到答案。
      他想问:我们果然是见过的,对吗?
      可她已经接着说下去:“我可能更害怕在你面前轻易失败。好像再坚持一下,哪怕受一点伤,也是对自己有了交代。”
      他面对过太多的告白、追求,却在此刻,因她毫无意图的倾诉而沉默。
      “我对你来说很特别?”聂廷昀微垂了眼,挑唇,“你喜欢我?”
      他脱口一问,是某种与生俱来、被人拥趸的倨傲,也是一种揶揄。
      可没料到,她竟给了他坦然的回答:“是啊。”
      崔时雨轻轻弯起唇角,笑意稍纵即逝,有种脆弱的美。
      一字一句,以极为绵柔的力道化入他脏腑。
      “在看到你之前,我不知道人为什么会哭和笑,你为什么会拼尽全力只为了一场胜负。那年我仰头瞧见你,你只是看了我一眼,我就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明明人的心一直是在跳的,却偏偏要说一个人看到另一个的时候,会心跳。”
      “那种跳法好像是不一样的。”
      崔时雨语气如常,困惑地偏头思索,终于找到了最佳的形容。
      “好像是一个死了很久的人,突然活过来了。”
      一刹那者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
      遇见他那一瞬,她在无数念起念灭间通彻了灵台。
      一刹那的刻骨于是成为永恒——历几载星霜,依旧铭心。
      聂廷昀目不转睛地凝视她清明而透彻的眼,克制着心头巨震,始终没有开口说半个字。
      他不记得了。
      让眼前这个女孩突然活过来的那个瞬间,他竟毫无印象。

      四年前,海市。
      “崔时雨,你随随便便活了十五年了,不交朋友,不说话也不和人打招呼,你就没有一件特别想做的事情吗?”
      车内,堂姐看着崔时雨,想起自己第N次被老师叫去谈成绩的问题,有点恼火。
      班主任原话如下。
      “崔时雨这孩子非常乖,但是……不太合群,学习也不上心。你最好回去和孩子聊聊,看在问题出在哪儿?眼看着要升高中了,抓点紧啊!”
      崔念真越想越烦,脱口道:“崔时雨,你是不是哪里有问题?”
      崔时雨坐在副驾驶,安静地垂着头玩手指,依然没吭声。
      “崔时雨!”崔念真几乎有点气急败坏,“你都没有一点辩解的欲望吗?你知道班主任和我说什么?她说她就从来没见你在课堂上举过手,点你起来就不出声,这还不算,你除了安安分分学习什么都不干,为什么成绩还吊车尾?”
      崔念真是体育记者出身,说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几乎让崔时雨觉得这是在法庭上听审。她玩着手指的动作微微顿住,还是没吭声。
      崔念真等她开口等得心力交瘁。
      “崔时雨,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崔时雨终于有点慌张起来,抬起头,似乎要解释。
      就在这时候,铃声响起,崔念真摇摇头,接起电话。
      是台里打来的。
      “怎么会突然去不了?”崔念真一面瞧着信号灯调转车头,一面紧紧皱起眉来,“我知道了。”
      崔念真结束通话,语速极快地通知她:“临时去赶一场比赛的报道,又不能把你扔路边让你自己回去……”
      念真如是说着,把崔时雨直接带到熙熙攘攘的体育馆,将她按到观众席头排。
      “别乱跑,我就在下面,一结束就来找你。”崔念真嘱咐完,一溜烟消失在人潮里。
      崔时雨懵然抬起头,看见“第五届全国柔道高中联赛”的字样。
      下面是三个场地同时进行柔道比赛,倒计时屏幕几乎让人紧张得屏息。
      对她而言,这是完全陌生的世界。
      “聂廷昀,那边喊了66公斤级准备,快到你了。”
      “嗯。”
      身后简短的对话让崔时雨不由自主回过头,不妨正与整理黑色腰带的男孩视线相交。
      这一霎,嘈杂的背景音里,仿佛有不知哪来的轰鸣声穿透了她的骨膜。
      男孩站在高一阶的地方,微垂的眼睫那样漆黑,浅色的瞳仁弥漫着某种奇异的气质,指节分明的手正放在腰间,柔道服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麦色的一片胸膛,肌理分明。
      短暂对视后,男孩略过了她,朝身侧的队友击掌后转身去赛场。
      崔时雨的视线朝他背影追过去,清楚看到他柔道服的背后绣着四个字:人和高中。
      那是她从没听说过的学校。
      老师只会讲实验中学、外国语中学是好学校,虽然她的成绩连踩线都困难。
      崔时雨怔怔看着那颀长的背影消失,转身看着留在座位上的同学,平生第一次,她主动对人开口说话:“人和高中教这样的体育课吗?”
      那男生正专心致志观战,闻言失笑:“人和高中就是以柔道为主啊,国家队青少常备军百分之三十都从我们这出,你说呢?”
      崔时雨还要开口,男生突然竖起指头让她噤声:“别说话,开始了。”
      下方,最左侧的柔道场已经开始十五分倒计时。
      她远远看到聂廷昀抓住了对手的衣领,双方拉扯了一会儿,聂廷昀猛地转身弯腰,外侧一条腿高高踢起——
      “大外刈!”身后有人不可自制地高声叫起来。
      然而下一刻对手避了过去!
      这短短三十秒里发生的事情,让崔时雨猛地攥紧了手心。
      裁判宣布停止,双方松开手,再次开始新一轮拉扯。
      她轻轻闭上眼睛,有点不敢看,双手交握,发觉掌心已经冷汗涔涔。
      再次睁开眼,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几乎让她感觉到了疼。
      她眼睁睁看着男孩被对方手脚相缠地绞住却还在拼命挣扎,似乎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都能感觉到他肩膀关节处的疼痛。
      直到最后一分钟,男孩终于以一个背摔结束了这场比赛。
      “一本胜!聂廷昀!一本胜!”
      后方人和高中的学生高声尖叫起来,此起彼伏的欢呼声里,她却只看见了男孩跪倒在地的模样,他累到连欢呼的力气都没有。
      领奖后,他跌跌撞撞地走回观众席。一步一步,直到走到她跟前。
      崔时忘了自己什么时候开始,不自觉地站起来,还挡在了台阶过道的入口。
      而这一刻,她仰面看着高出她一头多的男孩,对方蒸腾的热气烤红了她一张雪白的脸,她忘了让路,忘了言语,只觉自己像是被放在了烤炉里的虾,有炙烫的汗争先恐后从毛孔里冒出来。
      “不好意思,请让一让。”
      她缓过神来,猛地侧过身,经过时,他松开的道服擦过她裙角。
      像是由这几不可见的触碰中,突然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勇气,她双拳紧握,面无表情朝他的背影开口:“祝贺你赢了。”
      男孩疲倦地停了一停,仄转头露出一个侧脸,她能看到他唇角扬起了一个弧度。
      那短暂的、无声的微笑里,她好像能听到他在说——谢谢。
      此后,她的人生仿佛被这句谢谢而展开新的图卷。

      十六岁,崔时雨进入人和高中学习柔道。
      崔念真带她办入学手续时喋喋不休个没完:“我也真不知道是坑了你还是帮了你,早知道那时候就不要带你到什么柔道赛场去,还让你记挂上了,训练的时候磕了碰了,可别来找我哭,我不负责的哦……”
      临走时,她路过学校里一张巨大的优秀毕业生展板。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选这个学校吗?”
      崔念真难得听到她说这么长一句话,惊得噎了一下:“为、为什么?”
      她修长的指头点在一张照片上。
      照片里的男孩眉眼分明,轮廓清隽,笑眼明朗。
      “聂、廷、昀?”崔念真念着下头的名字,回忆,“我好像采访过这小子……青少柔道圈的Ace,后来听说没继续走体育这条路,去念了F大的金融系。”
      崔念真念叨完才反应过来:“因为他?你喜欢他”
      崔时雨说:“……我不知道。”

      她懵懂的空白领域里,还不能定义这平生第一次的心悸,究竟是常人眼中的“喜欢”,又或是其它。
      可聂廷昀大概是第一个令她紧张到几乎心脏发痛的人,她克制压抑的平静之下是近乎疯狂的好奇心。他生活过的地方,学习过的地方,他经历过的事情……究竟是什么样子?
      崔念真恨铁不成钢,完全没有小堂妹可能早恋的危机感。
      “人家都毕业了,你耽误三年青春到这学校来干吗?缅怀啊?不早和姐说,好歹把你送到他学校附近去,近水楼台才能先得月,你隔着这么老远,要和空气谈恋爱啊?”
      崔时雨诧异地抬头看着张扬的堂姐。
      “我没有想过这些。”她抬头望着聂廷昀的照片,“我就是想离他的生活近一点点。”
      崔念真想脱口说:你真的很奇怪。
      可是面对那双执着的眼,她忽然就说不出话来。

      体育生的训练生活,是崔时雨有生以来未曾预想过的艰辛。
      她第一次进柔道场,每次训练都让她死去活来。她想起自己平淡如水的过往,忽然觉得自己鲜少有情绪,似乎是因为没有吃过任何苦头。
      她在拉筋时撕心裂肺地哭;被对练的同学摔痛时自然而然涌起一股怒火,直烧到头顶;每次月末测跑步时都恐惧得连觉也睡不好。
      某个清晨,她张开眼,在一片寂静里恍然顿悟——原来这样每时每刻都在宣泄的生活,才造就了那个在第一眼就令她手脚麻痹的聂廷昀。
      最初,崔时雨在学校的柔道比赛里连遭惨败。
      教练劝她,你力气太小了,换个轻快的球类专业算了。
      可是隔年,崔时雨成了人和的技巧王。她是女子柔道48公斤级以下最清瘦的选手,华丽多变的技术几乎在每场比赛都能令人瞠目。
      十九岁这年,崔时雨保送进体大,如愿成为青少女子柔道里赫赫有名的Ace,体大最年轻的女队队长。
      她本该和聂廷昀始终如两颗永不会面的行星般,各自运行在自己的轨道上。
      而张诚然的一个电话,将她这些年来苦心维持的距离顷刻化为乌有。

      “崔丫头,你们称重结束了对吧?请你吃顿好的,一定过来啊。”
      “……都有谁?”
      “就F大女队的丫头片子们。对了……还有聂廷昀。喂?喂?时雨?你在听吗?”
      “……我在。”
      “就这么定了啊。”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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