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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人寰逢晚(上) ...

  •   海市正是初夏。
      那是一四年的夏,带了点春末的寒凉。车窗外一派绿意,消解了雨的冷冽。
      聂廷昀第一次听到“崔时雨”三个字,是张诚然偶然提起来的。
      “我明天要攒局请客,来吗?”
      聂廷昀正开车驶出F大的正门。他开一部黑色越野,四平八稳绕出人流错杂的十字路口,上了大道,才分出神来不咸不淡回应。
      “Nope。”
      “给个面子嘛——”张诚然在旁大喇喇挠头,“好歹是请你们柔道部的女将吃饭。”
      聂廷昀瞥他一眼。
      他目前的确在F大柔道部挂了个部长闲职,主要是充当招牌,吸引女选手。
      毕竟聂廷昀退役前是正儿八经的顶尖青少柔道选手,又生得一张堪比明星的脸,就算走娱乐圈这条路,估计也能风生水起。
      可他偏偏在巅峰退役,还进了一流学府读八竿子打不着的金融,让一众为了他献身柔道事业的女粉哭天抹泪。
      爱豆已经转行,这柔道还要不要继续打下去?
      高校柔道联赛在即,选手们为了通过赛前称重,减肥控水,纷纷化身饿死鬼。
      就在几天前,赛前称重结束,柔道女将相拥而泣。
      于是,F大女柔道队长邓安妮借机敲诈了隔壁散打部的张诚然,坑他请客吃饭。
      这种聚餐吃饭的场合,聂廷昀多半不会现身。
      他不喜人多。
      面对张诚然的邀请,聂廷昀保持沉默。
      张诚然在副驾驶上,“啧啧”两声:“她们真惨。我今天去体大找人,碰见崔时雨,简直和饿死鬼一样。”
      前方红灯。
      聂廷昀把手闲闲搭在方向盘上,缓慢地重复道:“崔时雨?”
      这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
      “体大柔道女队队长啊。”张诚然困惑地扭头,“你居然不知道她?”
      聂廷昀对不相干的人从来吝惜眼神,瞟了他一眼,默认。
      张诚然震惊之后,立刻打开了话匣子。
      “崔时雨呀!体大女队史上最小的队长,Ace选手,现在可是当国家队预备役培养。对了,她拿少年组全国冠军那年,刚好你退役——你居然不知道?你不看体育新闻?”
      聂廷昀罕见地迟疑片刻,不答反问:“你们很熟?”
      张诚然挠了挠脑袋,居然有些羞赧。
      他咧嘴一笑:“还行吧?认识挺久了,但是也没怎么单独相处过。这都是被我那帮瞎起哄的队员吓的,但凡我和谁走得近一点,就开始风言风语……”
      聂廷昀“嗯”一声,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
      静了一会儿,张诚然旧事重提:“后天,来不来?给个准话。”
      绿灯亮了。
      车子向前,暮色罩住天地,四下有一霎静默。
      张诚然有点拿不准地盯着聂廷昀侧脸。
      聂廷昀素有艳绝大学城的诨号,此际光景亦不负盛名。
      日光色镀上长睫,在眼睑落下残影,鼻梁仿佛被雕塑家细心斧凿过,窄而笔直。当他露出这幅惯有的、不置可否的模样,就给人难以接近的感觉,仿佛目下无尘。
      张诚然习惯了好友游离于人群之外的冷清,问这一句也是例行公事,并没抱期待。
      谁料车子驶过一个街角,聂廷昀破天荒颔首,允了:“来。”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了崔时雨三个字,还是为了这么多年,张诚然罕见地开始念叨起女孩的名字来了。
      放下张诚然之后,聂廷昀独自驱车往北江滨开。
      滨江繁华江景连绵,一幢恍若中世纪古堡的建筑矗立在夜色降临前。
      那是国内名气数一数二的酒店,华尔道夫。
      聂廷昀轻车熟路驶入地库泊车,下车,按车锁。
      下一秒,仿佛有什么被定格,他维持着倏然展开眉眼的神色,良久没动。
      昏暗里,唯有风声拂过,听到他心内低语。
      哦,崔时雨。
      他好像……想起来在哪见过这个名字了。

      两天后,大队人马在“霭云”汇合。
      这餐厅隐匿在华尔道夫酒店一层里,迂回曲折,高冷得门可罗雀。
      打柔道的一班女将鲜少进这种地方,走在幽深典雅的廊中,连声音都放轻了。
      F大柔道队长邓安妮小声问:“这是谁选的地方呀?”
      队花丁柔挽着她手臂,刚好进了餐厅,在侍者指引下落座,闻言摇头。
      “不知道……张诚然攒的局,应该是他定的地方吧?”
      此间名为“霭云”,装潢却不走中式,虽有复古腔调,桌椅陈列,乃至于壁画棚灯,都简明大方,有朗朗晴日之感。
      女将们饿了好些天,一上菜就迫不及待开动。
      聂廷昀安静地扫视一圈,并没有见到生脸孔。一偏头,张诚然正皱着眉,站在旁边打电话,似乎很久都没打通,又丧气地把电话放下,坐回来。
      “有人没来?”聂廷昀不动声色叉了一片菜叶。
      张诚然头痛地道:“崔时雨,她不知怎么联系不上了。”
      丁柔耳尖,听到崔时雨三个字,登时脸色不太对,和邓安妮对视一眼,试探道:“人家是武痴呀,说不准在训练呢。”
      武痴?
      聂廷昀若有所思放下叉子。
      几分钟后,张诚然去厕所,手机随意搁在桌上,震得嗡嗡直响也没人接。
      聂廷昀嫌吵,翻过来要把来电挂了,瞥到屏幕,却没下去手。
      上头显示着“崔丫头”三个字。
      聂廷昀微微眯眼,接了。
      耳际传来沙沙的细小杂音,像是对方沉默而克制的呼吸。
      “抱歉迟到了,我在路上,十分钟后到。”
      光缆迁延几多长,声音也都失了真。他无意识“嗯”一声,对方却没听出接电话的并非本尊,接着说下去:“真的很抱歉。”
      聂廷昀面无表情听着,问:“大约什么时候到?”
      那头忽地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了,似乎是在……憋气?
      她问:“你是谁?”
      聂廷昀没有回答,说句“路上小心”就挂断了。
      放下手机,聂廷昀起身离席,张诚然刚巧回来,他说崔时雨在路上,张诚然简直松了口气:“太好了,我还以为她要放我鸽子!”
      张诚然欢喜过后,又想起什么,招手叫丁柔:“一会儿你对战的对手要来,你俩可以好好聊聊。”
      丁柔拿着玻璃杯,闻声垂下眼。
      崔时雨——早有耳闻。
      丁柔是48公斤级里以华丽技术出名的选手,再加上生得娇柔如花,刚打比赛就小有名气。但进了校队后,第一天带她的教练却说,丁柔,你的路数像极了崔时雨。
      没人想要“像”另一个人,更何况是一直以来受到无数称赞追捧的丁柔。
      两年来,这是她第一次和崔时雨排对战。
      她跃跃欲试地想要让所有人知道,她不是崔时雨“华丽技术”名签下的影子。
      她更不是旁人初见时一眼就认定的花瓶。
      “小柔,别担心。”邓安妮低声安慰,“反正是张老大认识的朋友,她不会因为比赛跟你套话的,放心。”
      “该担心的未必是我。”丁柔朝她一笑,语气中有某种笃定。
      杯中的水果茶冰块已经化了,雾气从杯壁化成水珠,冰凉的一片,沿着她手掌的纹络滴下来。
      她开始有点食不知味。

      聂廷昀走出餐厅,穿过幽长的走廊,一路到了酒店外。
      酒店外围零零散散搁了几张桌椅,他便坐在露天处。
      不远处是江滨,有江风扑面而来。
      一切都暗下来,聂廷昀的视线开始漫无目的,从地面游移到街边,再举目望向远处的极高的地标性建筑大厦。
      那座建筑的露天电子屏上正在轮播某个啤酒品牌的广告,代言人踩着滑板行走在啤酒的海洋里,字幕缓缓打出了代言人的名字:贺杞。
      聂廷昀不知不觉捏扁了手中的可乐罐。
      忽然间,有一个人影挡住了那广告屏,闯进他视线里。
      哪来的……小丫头?
      她穿着黑白条纹的宽松T恤,刚好盖住短裤,露出线条漂亮的一双腿,她的头发很长,已经过了肩,松松地束在脑后,展露出完整的脸孔,脸也只有巴掌大,肤色微白,衬得一双眼漆黑幽邃,如黎明前的静夜。
      静夜里倒映出他的轮廓。
      他晃了一下神,才意识到,她正在看着自己发呆。
      看他看到发呆的人很多,可他却觉得眼前这个哪里不太一样。
      她眼神里有他分辨不明的惊怯。
      他恐怖?
      不合常理吧。
      他把扁了的可乐罐随手投进垃圾桶,站起身来,就瞧见她连退了两步。
      那退步的动作令他熟悉。
      “我是不是……”他皱着眉头看她,接下来想说“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又很快意识到这话像极了登徒浪子搭讪的惯用语。
      问句戛然而止,聂廷昀抿住了唇。
      她垂下脸,小心翼翼绕开他,推门进去。
      他被冷落在门后,隔着玻璃门瞧见她在向大堂侍者询问什么,隐约间,有“霭云”两个字。他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来——这难道就是那个体大的柔道队长,武痴崔时雨?
      和他想象中体育健将的模样全然不同,眼前的小丫头像是脆弱而故作冷漠的一只奶猫,竖着尾巴,动辄风声鹤唳,其实只差被人顺两把毛。
      聂廷昀后脚跟了进去,她已经问到了方向,踏入那幽深的长廊。
      他不近不远地跟在后头,欣赏她攥着手指,芒刺在背又不得回身的局促。
      到了门口,张诚然老远瞧见她,快步迎上来,哈哈笑道:“你可算来啦!”又瞧见身后的聂廷昀,只觉两人的气氛有点奇怪,他抬手扳过崔时雨的肩膀,迫她面对着聂廷昀,介绍道:“你们刚刚见过了吗?时雨,这是聂廷昀……”
      她虽仰头像是在看着聂廷昀,却只有聂廷昀一个人知道,她的视线在他下巴处,压根没有对上眼睛。
      聂廷昀心里笑了一下,她不是害羞,只是在光明正大无视他。
      崔时雨敷衍地点头之后,坐到席末,那是张诚然的座位旁——开始心无旁骛地吃饭。
      聂廷昀独自站在光影错落的拱形门口,听到侍者问:“聂先生,您有什么需要吗?”
      他勾了勾唇,摇摇头,拿出手机,新建了一个联系人。
      第一栏是姓氏——崔。
      第二栏是名字——时雨。
      除此之外,皆为空白。
      崔时雨怔怔看着面前一只餐盘,胃有酸涩的感觉泛上来,像是喝了一大杯醋,又像是吃了特别辣的火锅,让她坐立不安,下意识地抬手按在膈肌下。
      聂廷昀。
      真的是聂廷昀。
      张诚然说了什么,介绍了谁给她认识,她只是机械地跟着点头、微笑,却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浑身上下都在叫嚣着不安,全然不受控制。
      而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余光处,那里藏着他高挑的轮廓。
      直到余光的人影越来越近,变成了一大片阴影。
      聂廷昀拉开她身侧的椅子,坐下来了。
      邓安妮有点奇怪地看着自家老大。
      聂廷昀虽混迹在女将中,却是出了名的生人勿近,不管和女将模拟对战时怎样拉扯,下了场立刻保持距离。
      一开始,女将们知道聂廷昀要来给女柔道部当部长,还有些蠢蠢欲动,时间一久,妄念都被聂廷昀一刀刀斩没了。
      今天来了个外校的不速之客,聂廷昀竟然没头没尾坐到人家旁边来?
      “崔时雨,你是第一次见我们聂老大吧?都说他是F大一枝花,你瞧着怎么样?”
      邓安妮看着对面一男一女,佯作无意地发问。
      聂廷昀偏头,崔时雨侧脸如画,长睫垂落,映在粉白的面上,显得有几分楚楚。
      很会装可怜的类型。
      崔时雨仓惶眨了眨眼说:“很好。”
      众人哄笑,邓安妮也噗嗤一乐:“很好是多好呀?问你帅不帅!”
      崔时雨点点头,第二个当庭问询就到了耳边,说话的竟是聂廷昀。
      “崔队真是第一次见我吗?”
      崔时雨梗住脖子,画面定格了两秒才答:“是。”
      聂廷昀轻笑:“看来崔队长也是贵人多忘事。”
      语调不见得多冷,却仿佛不悦。
      众人一时来回扫视这俩人,都感觉到哪里有点不对劲。
      张诚然没心没肺惯了,摸着脑袋道:“你见过崔丫头?见过也正常,打比赛总能碰见两次。”
      丁柔慢条斯理睨了崔时雨一眼。
      “我才打了两年比赛,就来来回回见过崔队不下五次,但是崔队是职业选手,居然说自己没见过聂老大……”
      聂廷昀声名在外,想在他跟前玩什么花样的女孩都有,众人顿时悟了,彼此交换了个眼神。
      聂廷昀像是毫无所觉,颔首淡笑:“崔队说没见过,那就没见过吧。”
      话音落下,空气一阵安静。
      从聂廷昀的角度,能看到她捏着餐刀的手指几不可见地微微颤抖。
      他手腕淡淡搁在桌面,放下叉子,眼神带了点嘲讽。
      邓安妮瞥见聂廷昀的脸色,拿手肘一拐丁柔。
      “老大好像不待见武痴呀。”
      丁柔抿嘴,克制住一点笑意,没答话。
      众人恰好吃得差不多了,各自收拾准备离席。
      聂廷昀等大家拿好了东西,唤侍者过来签单。
      邓安妮在一边又问张诚然:“这餐饭不是你安排的吗,怎么还是我们老大结账?”
      张诚然有点赧然:“他说自己是熟客,出面有折扣,回头我再请回来。”
      聂廷昀签好单,一回身,发现人群中,小丫头已经不见踪影。
      张诚然拿起手机,收到一条短信。
      崔丫头:抱歉,我有事先走,谢谢你这餐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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