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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寻霭云处(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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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外,落霞大片地涂抹在天边。
入了秋的傍晚有些冷,崔时雨穿一身运动装,长衣长裤,帽衫的帽子扣在头上,几乎遮住脸孔,慢吞吞地走在人行道里。
她去道场干吗,宋佳言大约是能猜的到的。
崔时雨有个怪癖,柔道队人人皆知。
她喜欢做爬带训练。
这是柔道运动里的基础训练项目,主要锻炼抓握力。就是棚顶吊着个宽布带子,徒手爬到顶端,下来,再爬,如是反复。
这项训练通常情况下是女将们的噩梦,原因无他,累,且没有意思。
像宋佳言吐槽的那样:“隔壁的泰山吗?荡来荡去真好玩?”
偏偏崔时雨喜欢像个猿人一样把自己吊在上头,有时候甚至在半高的时候直接让自己摔下来。
这种情形一般出现在她比赛输了的时候,起先队友们还劝阻几声,后来教练冯媛西说,都别拦,让她摔。
人总得找个口子宣泄。
队友们一想,也就悟了。
那可是崔时雨。平时沉默寡言,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只在训练和比赛的时候比较积极,平时简直是个社交障碍患者。
这样的人,又不和人诉苦,可不得找个方式宣泄自己?
崔时雨用了十分钟走到酒店附近的训练基地,爬上带子,把自己悬在半空。
接着,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我好像不是因为输了比赛才来。
她往下滑了一米,蓦地松了手让自己重重摔下去,感受到骨骼的痛,咬唇忍住了嘶声。
我好像是因为聂廷昀——崔时雨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从不能接近,到生出渴望,再到现在神不守舍,她好像早就一步步偏离了最初的轨道。
原来人都一样,敌不过欲壑难平。
“妈的,这什么鬼天气。”
晚上八点钟,沪昆高速上堵得厉害。
雨势渐渐大了,张诚然一拳头怼在方向盘上,皱起眉。
他身边的男孩仍是那幅老神在在的模样,连个眼神也没给。
“你瞧瞧,一到暑假就有一堆人往杭城来,也不知道这湖有什么好看的——”
音响突然爆发出一阵音乐,把导航甜美的“前方道路拥堵”压下来,也让张诚然吓了一跳,后半截话咽回肚子里去了。
聂廷昀手机连上蓝牙,放了首歌。
“聂廷昀,你知不知道电子乐和你高贵冷艳的气质十分不符?”
音乐太吵,张诚然这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伸手调小了声音,才松一口气。
聂廷昀反问:“高贵冷艳?”
“你对自己真是一点正确认识都没有啊。”张诚然喃喃。
聂廷昀笑笑,不知怎么想到发小庄闫安等人对自己的评价——聂廷昀?那个故作老成的小屁孩?
想来,他二十年来从未离经叛道,做的每个决定偏偏都要惹得大家不痛快。
去念体高、成为柔道选手是;之后不肯出国、留在国内读了F大也是;把别人安排好的路当耳旁风,非要一意孤行做运动康复事业也是。
如果这叫高贵冷艳,那他勉强认了吧。
聂廷昀换了首歌,这功夫,高速上仍是排成一条长龙。
张诚然唉声叹气半晌,又开始碎碎念:“我最近烦死了,你也知道我们部里那群小丫头多八卦吧,听风就是雨,那次咱们吃完饭之后,不知道谁先起的头,偏说我对崔时雨有意思,不然隔壁队里那么多人干吗只请她一个吃饭……”
聂廷昀原本闭目养神,闻言慢慢张开眼。
“我都快被搞疯了。”张诚然说着拿出手机来给他看。
那次聚餐后整整一个月,他都在被迫“追踪”关于崔时雨的消息。
起因是不知从谁那里开始传出来了他和崔时雨的绯闻。但是大家居然都一本正经当了真,还纷纷敬佩张诚然居然拿下了体大的女武神,路上碰见了,有事没事拿这个揶揄他。
张诚然真是有嘴说不清。
之后散打社团里的孩子们开始疯狂给信号,今天发一个“我看见崔时雨在超市买东西啦”,明天发一个“崔队长好像特别累啊,老大你要出动吗”。
最末一条来自几天前,是F大散打部的副部长发的:“崔队他们去杭城比赛了,要去十天哦,你知道吧?”
聂廷昀面不改色看完了,张诚然把手机往回一搁,露出一幅懊恼不堪的神情。
“我就知道会变成这样!”
半晌没人搭腔,车里的音乐也不知何时停了。张诚然狐疑地朝聂廷昀望过来,发现对方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一点肃杀,又很快消失,令他疑心是错觉。
“喂。”张诚然受不了这样安静的氛围,马上打破沉寂。
聂廷昀注视着他,等待下文。
张诚然有点不自在地问:“你说……崔时雨那丫头会怎么想?”
聂廷昀没答,漫不经心看着前头一辆车的尾灯。不可否认,别人在他面前提到这个名字,他心里居然觉得有点怪异。
“我看不是别人听风就是雨,是你自己行为反常。”
车里一时静默,能听到雨水打落在挡风玻璃上的哗啦声。
“她喜欢我。”聂廷昀若无其事道。
张诚然愣了几秒,蓦地偏头看他。
聂廷昀视线向前,神色一贯平静,却收敛了散漫。
张诚然于是知道,聂廷昀没开玩笑。
聂廷昀头一回生出这样恶质的、想看到张诚然吃瘪的心理,连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于男人无聊的胜负欲。
他就是觉得很烦。
张诚然提那个小丫头的名字很烦。
传那些有的没的绯闻很烦。
别人对她过分关心很烦。
——你不是已经决定不再喂小白兔胡萝卜,惹人泥足深陷了吗?干吗还说这种话?
可他自己是没法回答自己的。
在张诚然张了张口,打算说点什么之前,他又补了一句:“喜欢很多年了。”
如此轻描淡写揭破另一个人隐匿许久,视如珍宝的心意,本来是件残忍的事。可眼前的人是聂廷昀,那张漂亮的薄唇一开一合,纵使再恶劣、漫不经心,也有浪漫的味道。
张诚然把嘴闭上,头一次失了说话的力气。他一点都不必怀疑聂廷昀这话的真实性,三年来,作为好友,他对那些递到聂廷昀身边的桃花见得太多了。
张诚然心里空荡荡的,打起精神继续聊:“那你怎么想的?”
“我能怎么想?”聂廷昀无奈反问。
张诚然干巴巴笑了一声:“也是。”
聂廷昀谈过的恋爱屈指可数,他多少有所了解。
一个词形容就是“散漫”。
也不是不上心,不是冷漠,也不是渣,但就是散漫。
对方不联系,他绝不主动,对方时间和他冲突,他绝不做妥协的那一个。所以约会什么的,一个月能见几次全靠天意。
尤其他打比赛的时候,简直是日程表本人,每一分钟都珍贵得不行,要让他抽出半小时来和女朋友煲电话粥?
别开玩笑了。
私底下,邓安妮这么和张诚然形容过聂廷昀:“就是一质数。”
问她为啥?她回了俩字:“难约。”
张诚然想起来还觉得好笑。
“你可别学我。”张诚然说,“要是对人家没意思,就别干让人误会的事。”
聂廷昀挑唇,没言声。
张诚然又大喇喇说:“不过就你,应该也对这些事没兴趣吧。”
聂廷昀难得认真想了想。
没兴趣吗?
以前确实挺没兴趣的。
但,也分人。
柔道场的灯一层层暗了下去。
女孩抱着膝头坐在一片空寂无涯的黑暗里,而后放松四肢,躺在了无人的道场。
电话震动起来。
崔念真问:“时雨,聂廷昀那小子是不是来过你家?”
她握着手机,声音干哑:“嗯。”
崔念真静了片刻,解释道:“我去你家帮你妈妈找文件,听保安说有个开保时捷的小伙子在和你谈朋友,我问了下长相,大概就知道是他了。”
“……嗯。”
“时雨……”崔念真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开口问了,“你和他现在什么情况?”
她心脏一点点揪紧。
她如此卑怯,能将自己的心意轻易坦露,却不能再往前走哪怕一小步,连这段关系,都要堂姐来替她操心。
“没什么情况。”她咬唇,平静道,“要是有什么情况,也是我错,不关他的事。”
“时雨!”
堂姐的口气变得凌厉起来,静了一秒,才稍稍缓和:“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什么叫你做错了?我告诉你,是那小子本来就居心不良……”
话音未落,被忙音打断。
这是把堂妹逼急了?都敢挂她电话了,真是头一遭啊。
崔念真皱眉看着屏幕上显示的结束通话,而后深吸一口气,拨号。
“费医生。是的,我是崔念真。我想同您预约一下咨询时间,您看什么时候方便?”
另一头,崔时雨慢条斯理按断了电话,漠然抬手遮住眼,心里出奇的平静。
从什么时候起,她听多了那些话:崔时雨,你怎么就和别人不一样?
最后连她也觉得自己一个奇怪的、和这世界格格不入的人。
可没人告诉过她,其实每个人都是奇怪的,且各有各的奇怪。
人很容易相信一个笼统的人格描述就是自己,即使这种描述十分空洞。
她被套上“武神”、“石头人”等等的名头,慢慢相信了自己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怪胎,于是连对聂廷昀的那点仅有的执着也无从定义。
是爱吗?
可为什么不敢生出常人应有的占有欲,甚至靠近也觉得如此难熬。
不是爱吗?
可为何我渴望他的一切,想了解更多,追随更多,直至永无止境。
大约我就是个奇怪的人吧。
她如是想着,烦闷地从地上翻身起来,打道回府。
到酒店天已经黑了,打开房门,才发现有客人在。
丁柔坐在她床上,正和宋佳言聊天,闻声回过头,粲然展笑。
她本能地觉得那笑容有些刺眼。
丁柔亲昵地道:“你回来啦。”
崔时雨立在玄关,眨眨眼,没吭声。
宋佳言打圆场:“她听说咱们在这个酒店,特意过来找你道歉,上次比赛不是不小心伤到你了吗?”
“我来看看你恢复得怎么样。”丁柔小心翼翼地打量她,又笑,“看起来恢复得不错?”
崔时雨摇头:“伤已经好了,上次比赛不关你的事,是我没有及时认输。”
她这样说,丁柔反而不好再说什么,指了指搁在她床头的东西。
是一些营养品和零食。
“买了点吃的,算是赔罪。上次比完赛就放假了,也没来得及找你道歉,今天看到你没事就好。”丁柔说着起身,临走前还回头朝她握拳打气,“明天预选赛加油。”
“好,你也是。”
门一关,宋佳言蓦地冷哼:“没安好心。”
崔时雨只是看着桌上的营养品出神。
宋佳言看她表情,就知道她根本没搞清楚状况。
“预选赛之后,你和她很可能在半决赛对上,所以她才特意过来看你伤有没有好呀我的傻队长!”
崔时雨笑了笑,平静地坐回床上,下意识查探枕下。
宋佳言看到她从枕下拿出一个发旧的记事本,奇道:“你怎么到了这还写日记啊?”
她只是看着封皮,一语不发。
“怎么了?”
“没什么。”
崔时雨摇摇头,把本子放回去。
有人动过了。
一直以来横放的本子,刚刚摸到时,改变了原来的方向。
崔时雨安静地眯起眼,思索。
这人……到底想干什么?
要告诉别人吗?
别说是被人知晓,就算有人将她喜欢聂廷昀的心意昭告天下,她也不会动动眉头。她唯一怕的,不过是众人皆知会令她失掉仅剩的自制,朝他一步又一步前行,将事情推向不可预知。
不管是私心,还是奢望。她都该自己承担,从来不该与他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