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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寻霭云处(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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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年来,崔时雨遇过的耍流氓寥寥无几,且都拜眼前这人所赐。
他另一只手搭在她身后的栏杆,整个人侧过来凝视她,她视线闪躲,慌忙往后撤开。
她迟迟才明白他话里的深意,当即妥协,张口吃了一块他夹到嘴边的樱桃肉。
米饭递到嘴边,她死守底线摇摇头。他没勉强,回手把饭吃了。
那是同一个勺子,她想开口提醒,却被打断。
“一会儿有人过来蹭口饭吃,你不用理他。”
他换了汤匙盛汤,漫不经心告知,自然地把汤碗搁在她左手边。
庄闫安走进来,瞧见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
男孩着一身闲适打扮,衬衣外套,白T牛仔裤,坐在和他气质格格不入的古雅包厢里,把汤碗搁到旁边。他身侧那女孩倒是有几分烟雨水乡的调调,眉是眉眼是眼,和身后一池莲花浑然成画,半点不觉得违和。
违和的是,聂廷昀居然和姑娘坐同一边,还挨这么近?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您所谓的“对肢体接触过敏”呢?
“这是……你亲戚家的孩子?”庄闫安摸着脑袋走到桌边,半天憋出这么一句话——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对眼前状况的解释了。
崔时雨被不速之客惊得手一哆嗦,汤匙歪在桌面上,撒了。
与此同时,庄闫安收到聂廷昀一个冰凉的视线,心里简直炸翻了天。
不是吧?您这么瞪我,就为了一勺汤?
空气一时凝滞,最后聂廷昀开了金口:“坐吧。”
庄闫安一屁股坐到了崔时雨旁边。
庄闫安穿了身西装,刚结束一个会,四处找饭搭子找不到,想起来聂廷昀放暑假,应该闲着,一打电话,果然在外头吃饭,就死活要过来。
他年近三十,是顶级资本合伙人,海外投行回来一手创下基业,也算得上一方大鳄。
偏到了聂廷昀嘴里,成了个游手好闲的家伙,并以“金融民工”在崔时雨面前草率带过,差点没把庄闫安气得吐血。
庄闫安一眼瞧出崔时雨不谙世事,倒也不欲在小丫头面前抖落身家,将错就错,也不顾聂廷昀飞眼刀子,摆出吊儿郎当的样子搭讪:“妹妹,多大啦?”
男人凑过来,是烟草调的男香,呛得她咳了一咳。
抬眼瞧见庄闫安的脸她就知道,又是一个祸害,这油腔滑调的劲儿恐怕不是什么好人。
崔时雨没吭声。
聂廷昀替她开口答了:“成年了。”
“哦,谁家的孩子?叫什么呀?”庄闫安一面聊天,一面伸手要拿筷子,却被聂廷昀按住了,“干吗?”
聂廷昀拿眼神示意:“坐对面去,离远点。”
这小子今天不太好惹?
庄闫安于是起身抻了个懒腰,自然地换了个位置:“这边通风。”
崔时雨不知两人打什么机锋,有点迟钝,聂廷昀又替她答了:“不是亲戚,隔壁学妹。”
“呦,你们学校还有隔壁呐?”庄闫安打量了一番小丫头,“电影学院?”
“体大的。”
庄闫安颇为震惊,再次看了看这水灵灵的小丫头,颇为惋惜道:“好学校。”
接着,庄闫安唤人来加饭菜,和聂廷昀有一搭没一搭聊天,话说的没头没尾,也不避着她。
崔时雨一句都没听明白。
“你怎么打算的和你爸说了吗?”
“没。”聂廷昀拿纸擦刚刚洒在桌上的汤,“怎么都得等他和郁令仪的事情了了。”
“你这是怕谁吃亏?”
聂廷昀默了片刻,辨不清表情,反问:“你觉得呢?”
“我看你爸玩不过郁女士,就算玩得过,还有个郁家等着他呢,他就一孤家寡人。”
聂廷昀笑笑,没应。
饭到了,庄闫安长吁一口气,混吃海塞两口,又含糊不清道:“昨天芷微找到我头上了,问你干吗呢,放假了也联系不到人,你怎么不接她电话?”
“我忙。”
庄闫安瞪大眼睛:“你有什么忙的?”
“如你所见。”
庄闫安悟了,视线落在崔时雨脸上,恰恰好四目相对,那眼神透亮的,像雨后晴天一样。他咽了一口饭,五味杂陈地把视线移回来,继续苦口婆心。
“出于礼貌,也得接电话吧?”
“我没不接。”
“她说一直在通话中,你打了五个小时,煲电话粥?别是糊锅了吧?”
崔时雨正埋头喝汤,听到这句话,勺子顿在碗边,朝聂廷昀偏头。
聂廷昀唇角勾勒出一个漫不经心的弧度。
“是啊。”他半真半假把手机在指间一转,朝庄闫安递过去,“不信你看通话记录?”
庄闫安当然不敢真的查他通话记录。
聂廷昀看着佛得不得了,脾气一上来谁都招架不住。
庄闫安连忙摆手。
“得,算我多嘴。以后庄芷微再问我你的事,我就说我不知道。”
崔时雨小心翼翼搁下汤匙,也想问问身边这人:你是忘了挂断,还是故意的?
一餐饭磕磕绊绊的,好歹吃完了,庄闫安识趣地先行离场。
聂廷昀和崔时雨在地库里慢吞吞并肩走着,找车。
“冷?”
地库静得人发慌,她打了个寒噤,听到这声问,未经思索地朝他看。
聂廷昀作势要脱下那件衬衣外套,见她还不吭声,有点气笑了:“你每天说的话是有限额还是怎么着?”
她脸红扑扑的,连忙开口:“不冷。”
他却已经将衣服一抖,扯住两个袖口,朝她倾身围过来。她往后退,却没他手快,被合臂围了个圈。腰后一紧,那衬衫化作裙子,一直遮到她膝盖以下。
她左手无意识攥成拳,抵在他肋下,轻轻的,几乎没有力道。
聂廷昀缓慢地退开,吸了口气。
如果这是她的欲拒还迎,他恐怕会就势收拢手臂,佳人入怀。
可因为知道她不懂,连“顺势而为”也变得像是犯罪。
他带她出来,原是好奇她究竟对他是什么样的感情,或许还有几分“被爱”的有恃无恐,现下却不知到底是在满足谁的好奇,又是在考验谁的意志力。
谈情说爱,最棘手的情形不过是遇到一张白纸。
或许该到此为止。
他若不愿做一只小白兔的领路人,就不该再喂下甜美的胡萝卜,害人泥足深陷。
某种本能让他对“纯粹”避之不及。
又或许,是他不忍总见她以壮士赴死的姿态走到跟前来,把一切都剖白奉上,换来他一场稳赢不输。
这样想想,他居然有些感叹自己的好心。
他的善意本罕有,竟大发慈悲给了这个小丫头。
终于找到自己的车,他先一步替她开了车门。
“送你回去。”
崔时雨再迟钝,也感知到气氛的微妙,上车后,偏头凝视他:“你不高兴?”
“没有。”
她明知是敷衍,却无法开口问出下文。
我有什么资格呢?我们今天这顿饭,又算什么呢?
她不知道,自己连答案都没搞清楚,就被人不留痕迹划清了界限。
杭城八月,赶上夏雨磅礴。
湿气从四面八方而来,让人避无可避。
一家普普通通的三星酒店,十层走廊挤满了人,丫头们挤在一块领房卡,算分房的事,叽叽喳喳个没完,吵得冯媛西提高了音调:“行了!快点进屋休息!”
崔时雨正发到最后一张房卡,被宋佳言使了个眼色,抬手一扯,俩人手拉手进了最后一个标间。隐约的发霉的气息扑面而来,可在这样的季节,已经见怪不怪。
崔时雨把行李放下,打开,一丝不苟换自己的被套、床罩。宋佳言步伐沉重地把自己摔在另一张床上。
“我有事要告诉你。”
“又失恋了?”
宋佳言猛地撑着手肘坐起来:“这么明显吗?”
崔时雨专心致志套枕套,摇头:“不明显,猜的。”
宋佳言神色复杂地重新躺回去,静了会儿才开口:“那天我见着唐宁了。他说受不了我一个女孩,成天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他还说我的耳朵——”
宋佳言说着哽咽了一下。
“他说我耳朵看着吓人。”
崔时雨放下套了一半的枕套,回头看她。
宋佳言抬手遮着眼睛,她看不见表情,却能看到宋佳言的耳朵。
那是很多运动员都会有的“饺子耳”,耳廓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形状,模糊成一块硬邦邦的肉,不训练的时候她会把长发披下来掩饰。
每当露出来,旁人细看去,都会觉得有些触目惊心。
崔时雨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
虽没有那样严重,可耳廓已经变得很硬,说不定再打几年比赛,也会变得可怖。
她黯然垂下手,又想到聂廷昀的耳朵,没有变形,完好得仿佛不曾做过一个柔道运动员——可能因为他鲜少被惨烈地撂倒在地。
聂廷昀。
崔时雨出神地想,我怎么又想到这个人了呢?
那天后,他们再没联络过。
她有时候会觉得,那心血来潮的一天,多半是他好奇吧。一个莫名其妙的人,突然冒出来,信誓旦旦说喜欢,所以引起了他的注意。可好奇心到了底,也就索然无味。
她深知自己是个绝顶无趣的人,半点烟视媚行都学不会。
宋佳言一嗓子将她从九天之外召回到现实。
“对了时雨!”宋佳言猛地从床上蹦下来,滑到她床上一趴,“那天帮我找唐宁的人不是隔壁的聂老大吗?”
崔时雨套完了枕套,拍拍枕头,没吭声。
“后来我出来没瞧见你,倒看到张诚然他们一堆人,那天你去哪儿了?”
“回家了。”崔时雨起身说,“我去道场。”
这一走猝不及防,等门哐当一声关上,宋佳言才眨眨眼,一头雾水。
“明天预选赛都不保留一点体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