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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得以自由 ...

  •   岸上,一直有人在跟着船跑。

      船驶入水域更加宽阔的急流中,在礁石和白浪中消失。陈七不得不停下,因为前方已无路可走。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直到厉舟的身影出现在了峭壁的边缘,她将对方的手臂一把拉住,问:“他在上面吗?怎么是你一个人回来?”

      “船上没人。”厉舟说。

      陈七长舒一口气,不再往回看,用快冻僵的手抱起过大过长的衣服,拔出陷在淤泥中的脚,踩入雪中。

      厉舟问她:“你为什么要追船?”

      她说:“我跟着你来到这儿,我以为他要走了,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说……说谢谢。”何清敛甚至不知道她已经能够与人交流。

      厉舟走在前方,没有再说什么。他走得很快,水花拍岸的声响很快便离他而去。

      他不知道陈七最后是怎么走回来的,但对方回来后,宫殿中烟雾缭绕,他靠在廊柱上,看着烧柴取暖、烘烤衣物的陈七说:“你不会生火。”

      她会,再差一点、再观摩一次她就能彻底学会。

      雪地中的脚步渐近,他在陈七的身旁停下,捡起一根木头将柴堆挑高。火焰猛地窜天,像恶鬼被捆在柴火上挣扎着逃命。他伸手挡在陈七面前,将火挥退。

      “他怎么没把你带走呢?”厉舟的手慢慢落下,思绪随火光跳跃,他说,“逃命之事如此紧急,无人撑船,他睡得着?为了护这一城的人,他已容忍多年,现在却抛下他们临阵脱逃,这是何清敛会做的事吗?”

      “他在你心目中是会做这种选择的人吗?”陈七问。

      答案不言自明,厉舟皱眉,迅速起身。后方传来推门的声响,他警觉地一望。

      杨千明在极浓的夜色中走来,在明灭中,他凝重的神情渐渐被橘黄色的火光照亮,他开口道:“方才我在何府外观察了一会儿,不时有人进出,三更之时还灯火通明。你觉得……他们在忙什么?”

      “问问。”

      厉舟第二次闯入何家的府邸,见到的是与前次全然不同的光景:几十个仆役家眷站在院中,正听候何清为的差遣。何老爷尚在人世,恐怕这人像现在这般当家做主的时刻少之又少。他端着家主的架子,要所有人打起精神,等太阴宗的长老来此主持大局,不可有丝毫懈怠,半点闪失。

      “太阴宗的人来这里做什么?”厉舟站在门边向何清为招了招手。何清为腿部僵直,不受控地一步一步向他走去。何府众人追上来想护人,脚底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无比。

      “主动说和逼问,要经受的可不一样。”厉舟拍了拍他的脸,施了开口术。

      何清为咬肌鼓胀、整张脸都绷着,嘴中的血从下唇溢出,一副宁死也不开口的样子。

      他不说,自有胆小怕事的人想要保命,厉舟要一个一个审问。可惜这人嘴严得很,府中人根本不知他要做何事,只知道二少爷回来过,大少爷让人备船,又遣人给太阴宗传讯,随后,老爷走了,府中现下人心不定,何清为却表现得一切尽在掌握。

      “你送何清敛走,怎么连个船夫都不准备?”厉舟卸去他的下巴,看着对方血水喷薄、下颚全红的样子,问道,“无人撑船,他又睡着,人不会是你打晕后扔上去的吧?”

      何清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厉舟,表情充满仇恨和痛苦。血牵拉着口水垂下,人失去尊严,无法保留体面,他的嘴动了几下,又猛地砸合——厉舟将他的下颚又推了回去,他突然笑了起来,不再温和有礼,叫嚣道:“我知道你是谁,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但我不怕。”

      厉舟问:“为什么要送他走,回答我。”

      “为什么?因为我是他的哥哥,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痛苦、挣扎。我不能让他出卖……出卖自己,我不要他变为奴隶、沦为娼……”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得只有厉舟一个人听得到,他说,“夏侯城的百姓是人,我的弟弟难道不配为人吗?没有人生来就该当一个贡品。”

      厉舟的手缓缓松开。

      “我要救他,”何清为声泪俱下,“因为他向我求救。”

      “他是这样告诉你的吗?”厉舟的声音搭乘着雪一起落下。

      这里灯火通明,是因为最不该离开夏侯城的人已被何清为放走,何老爷听到厉舟苏醒的风声连夜收拾钱财离开,只有他留在这里收拾残局。何清为手指向天,声音悲怆而有力:“我已通知太阴宗的长老连夜来此,他们会把你重新镇压!”

      “刘长老!”“刘长老来了……”

      众人期盼的救星站在府外,盯着厉舟,缓缓地摇着头,说:“不,这还为时尚早,你没有告诉我他已经醒了。”太阴宗的人在呼喊声中仓皇逃命、散为烟尘,彻底扑灭所有人的希望。

      何清为望向他消失的地方,手握成拳向下一砸,鲜血横流,破釜沉舟道:“反正清敛已经走了,没有船夫就不会有任何人能够知道和泄露他最后停船的地方。魔头,你说得对,我的弟弟不是一个懦夫,我是。他再痛苦也愿意继续以身饲魔,选择回到醴陵,为千百人献身。我是一个懦夫,我只能救他一个。”

      厉舟定在那里,没有任何反应。太阴宗的人来了又走,府中的呼喊变为哭嚎,他仿佛都看不到、听不见。灯盏和火把一起冷掉,身体冻得发痛,感官和四肢一起僵硬、迟钝。这也许是他大开杀戒前最后的寂静,在场所有人都如此想。他却垂头,拉起何清为的手臂,把对方扶了起来,说:“对不住。”

      他带着金银来此,两手空空地独自离开。何清为喊住他,说:“把你的东西带走。”

      厉舟弯曲手指,红绸从箱上飞出,漫天飘荡,如同大喜之日装点府邸的喜气倾泻,全部流入他的手中,他往后一抛,红绸高扬的同时烈火燃起,落地只剩黑灰。他说:“箱子里剩下的是赔礼。”

      杨千明盯着厉舟失魂的样子,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安静地跟在身后。他想,厉舟真的忘记了太多事,魔族的嫁衣不是红色,而是黑为底、金作纹,如暗夜流火。红衣是过年时穿的,拒霜于魔族的盛夏之时开放,每次的间隔长达人间四百年,历时长且珍贵易逝,只此一天,为魔族新年。上次新年时厉舟的母亲还在,想来必是亲手缝制的,薄且飘逸,适合夏天。

      还有,魔族首领无论男女,都是娶亲,而非嫁出。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嫁,新娘也可提出任何要求,只有对方达到要求才能开门迎亲,而厉舟没有提出任何条件就要他侯门,这意味着无论怎样他都必须开门,哪怕对方两手空空。

      厉舟不记得了,所以全然不遵从习俗。

      又或许他记得,所以他才会穿上这件阿母亲手缝制的衣服,在宫殿中从清晨坐到日落。他让魔族的盛夏新年绽放于人界的寒冬,让轻飘飘的信口胡说成为天地为媒的婚姻之约,他向来肆意妄为,毕竟已无任何长辈会来苛责。

      “仙君,就此留步吧。”厉舟回首,平静地对他说,“接下来的路,就要见血了。我会将修仙界的余灰全部扫除,而后捣毁升仙之阶。”

      杨千明道:“伤心之时,切勿做任何决定。”

      “这是我一直以来都应该做的,也是唯一该做的事。我与这个世界的瓜葛仅剩于此,旁人或许觉得我是睚眦必报,但你也是魔族,你应该知道我这样做的原因,”他说,“天越来越冷了,你没有发觉吗?”

      “我感受到了。”杨千明眼睛湿润,张嘴呼吸。

      至亲离世,身体便受一层寒,族人冤死,心头便多一丈雪,冷得钻骨,痛比车裂。杨千明因杨氏支系的近亲离世已痛到无法入睡,将近二十年没有合眼,而魔族首领承受全族丧命之痛,吞冰埋雪之冷。除非报仇雪恨,否则难以消除。

      修仙界早已在二十年前元气大伤,各门派为首者全部死绝,可这冷还是未消。故此,杀尽修仙界是厉舟要走的第一步。若还是不行,则需迈出第二步。人界必被波及,仙界也岌岌可危。——如果他有这个本事的话。

      杨千明不知道他有没有,他还是想让厉舟成仙。成仙后依然会冷,但是两个同族在一起,至少能知对方所感,消解半刻冰封。

      “我最初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厉舟说,“想起的过程和凌迟没有什么不同。肉一片片被割下,我并不觉得哪片相比起来会更痛,但此刻确实痛到不可思议。”

      “因为你真心待他,他误解了你?”

      厉舟轻轻摇头,说:“至少他得以自由。”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得以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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