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宁柔行

7、第 7 章

　　【1】

　　一座被榕树包裹的城市里，会发生怎样的故事呢？

　　绵延数十米的老树根将地砖拱起，彰显了了它旺盛的生命力。一场大雨冲刷过后，尘土被挤到路边，等待着一场大风刮过，重新占据曾经的领地。

　　少年少女们走过这条路，感受夏日的清凉与惬意，但出去之后，外面的阳光依旧晃眼，仿佛他们的青春挥霍过后，终会迎来盛大的光芒。

　　这座城市未曾衰老，她以张扬的姿态，站在过去与未来的交接点，俯视行如蝼蚁的过客。

　　巨大的树冠掩盖了时代驶过的悲鸣，将所有爱恨情仇拉进泥土里，变成养分吸收进躯干。那些秘密，在每一片树荫下，都能找到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种感觉，被人们称之为回忆。

　　【2】

　　2009年夏天，云也曾经到过F市。那年宋子衿的孩子刚出生。

　　十年转瞬，高楼拔地而起，一棵接一棵的榕树被丢弃在墙体剥落的大厦底下。云也试图在这个光怪陆离的城市里寻找一丝熟悉，但总是能被烦躁的司机打断思绪。

　　望着底下堵得水泄不通的路面，电动车从缝隙间穿梭而过，恍惚间仿佛能回到十年前，他第一次坐摩的的时候。

　　当然，现在已经没有了。

　　他坐过很多次，带走了很多人。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不愿意来这座城市。从心底升起了一种没来由的厌恶。

　　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一声令下，可以让一个群体直接死亡。

　　【3】

　　城市脱下了绿色的外壳，变得明晃晃，金灿灿。它把多余的“东西”挤了出去，一如大雨冲走地面的泥渍。

　　十年前，宋子衿没有和他离开，十年后他再来时，惊讶地发现，她还是不肯离开。

　　老旧的楼道里不见天日，云也找到宋子衿的时候，她刚好被救护车拉走。

　　他站在宋子衿身侧，和她一起看着“宋子衿”被推进急救室。半晌，才开口问了句：“终于想开了？”

　　宋子衿看了一眼云也，他和十年前一样，可是自己已经臃肿肥胖，全然没有当年的跋扈与嚣张。

　　人总要成长。饶是这样安慰自己，还是忍不住想哭。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要经历这些？

　　【4】

　　未婚先孕，生个孩子差点没了命。

　　丈夫不成器，她靠自己创业买了一套新房，却被公婆占去，给了他们的小儿子住。

　　为了在这座城市扎根，十年了，她奋斗了十年，被这家人吸干了血。

　　父母亲戚皆反目，孑然一身在他乡。

　　“我早劝过你，不要固执。”

　　“重头再来不行么？”她泪眼婆娑，“再给一次机会不行吗？”

　　“你耗尽了自己的身体，还妄想从头再来，真是愚钝天真。”

　　云也不愿意和她废话，挥手将她锁住，正要往阴间丢过去，却又一次被她挣脱了。这一次的欲念，比上一次的还要强烈。

　　锁链断裂，噼里啪啦落在他脚下。

　　宋子衿满眼不甘，倔强的脸上留下两行清泪，咬着牙颤声道：“我不能死，家里的碗还没洗。”

　　【5】

　　云也不由得心生悲悯。

　　他常觉得，自己看待众生如草芥，如蝼蚁。原本一些对于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的东西，是那么努力要活下去。

　　“当你手里真正掌握了一只蚂蚁的生命，看着它没头没脑在你的指间挣扎......”

　　“对不起啊，我近视。可能它什么时候死了都不知道。”旁边的人打断了他的话。

　　好吧。他想来点儿抽象艺术的表达，可是这个鼻梁间架着厚镜片的高中生已经试图教会他，什么是现实主义。

　　“如果你姐姐回来了，你会开心吗？”

　　“还好吧。很多年没见了，没什么很特殊的印象。”

　　“你知道她以前为什么从家里跑出去吗？”

　　“不知道，但大家都说她不听话。”

　　云也微笑着起身。远处地平线上的夕阳缓缓沉下去，像一只巨大的独眼，趴在外太空俯视着这个星球上的生物。

　　【6】

　　宋子衿从病房里苏醒。

　　噩梦过后，消毒水的味道格外真实。

　　“人生的头三十多年，浪费在了毫无意义的内心消耗上。”

　　“从想逃离开始，到所谓的奋斗，不过是掩饰自己迷茫的借口。因为缺爱，在不断找寻的过程中，失去了理性，才会落得如此下场。”

　　她一遍又一遍的确认，自己还活着。

　　身旁的丈夫还在带着耳麦打游戏，女儿拿着平板在看动画，护士进来提醒了很多次，让她小声点，可她当耳旁风。

　　宋子衿咧开嘴笑了，好失败的人生啊。

　　为什么他们可以活得这么安然自得？大概是知道，背后一定会有人去做他们不愿意做的事情吧。

　　妈妈挽着婆婆的手，坐在门外的椅子上，苦口婆心说自己不爱出远门，这么多年没来看过女儿和孙女，她想带女儿回家住几天。

　　婆婆说，那是应该的，媳妇为这个家操劳太多，这才病倒了。

　　所以，当自己的亲生妈妈和婆婆在门外争起来时，宋子衿反而有种释怀的畅快。

　　她的笑容愈发放肆和诡异，惹得丈夫都抬头不解地看着她。

　　【7】

　　那是宋子衿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事情。

　　她的妈妈，为了她，和婆婆大吵一架，质问婆婆为什么这样对自己的女儿。

　　婆婆一句话就堵得妈妈哑口无言。

　　“还不都是你教的好女儿？！”

　　倒也是。

　　终究是去哪里，按照这样的性格，都是进了魔窟。一辈子也摆脱不了。

　　可现在，宋子衿觉得自己重生了。她见过从地狱里来的无常，她知道，没有什么时刻比现在更该离开。

　　生命是有限的，如果不想被命运捏死，那就得学会装死。

　　出院后，她回家养了一段时间的身体。在一个冷冽的清晨，所有的一切都像昨天，她收拾行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座城市。

　　云也坐在草地上，阵阵风掠过，衣帽翻飞。他看着脚下飞奔而逃的小蚂蚁，知道自己柔软的指腹不至于让它命丧黄泉。

　　【8】

　　“快跑吧，你自由了。”